鄧慧恩所寫《亮光的起點》,完成於二十一世紀的今天,在書寫策略上,似乎與前行代的歷史小說家頗為不同。文化認同或國族認同的問題,在整個故事敘述過程中稍稍有所轉移。文化認同的問題隱藏在故事的背後,從一位從未受過正規教育的台灣青年,挖掘了不為人知的故事。
王雨卿是勤勞的工友,時時刻刻都能滿足教授的要求。整個故事的場景鎖定在台南的師範學校,他協助教授建立植物與生物的標本。從未受過正規訓練的工友,每天站在教授身旁供其驅使。長期的觀察,使他開始也對台灣本地的生物植物產生興趣。日本人對台灣的生態特別注意的原因是,希望能夠站在帝國的立場建立殖民地知識。
位階甚低的王雨卿,並不知道教授為何要捕捉那麼多生物做為標本。對他本人而言,只是熟悉自己的生活環境。從蝴蝶到昆蟲,就是他從小成長過程中一起陪伴的生活事物。當他跟著教授學習之際,終於也慢慢地理解了台灣自然環境的奧妙。他不知道這些標本對他的生命具有何種意義,也不知道教授的研究是有何種企圖。在日日夜夜重複的生活過程中,他終於使自己的生命與自己的鄉土慢慢結合起來。
(節錄陳芳明教授推薦序)
雨卿喜歡登山,喜歡獨自一個人帶著些許的米跟曬乾的高麗菜干、小鍋、帆布帳棚上山去面對大自然,背袋裡裝著牧先生借他的珍貴論文,走到疲累了的時候,坐下休息,就著日光閱讀。
有時,飛鳥從頭頂上飛過去,風吹過來,聽見樹葉搖曳的聲音,那是一種被撫慰的感覺。
他後來著迷於一種殼的形狀像紡錘的蝸牛,不像一般蝸牛的殼是圓的,這種蝸牛的殼尖尖長長的,殼的內口外唇緣邊,有一個弧度優美的突齒,「像是校長抽的煙管啊!」他微笑地想著。
這些像煙管的蝸牛,殼的顏色泛著咖啡褐色的紫光,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顏色。雨卿小心地撿起牠們,像是紡錘的殼,中央渾厚,尖端漸趨於細,起伏的線條,手感飽滿而豐潤。
回到研究室後的雨卿,學牧先生一樣,拿起厚紙板,在光滑的紙面寫著下這隻蝸牛的記述,後來這種蝸牛,就被命名為「王氏煙管蝸牛」。
牧先生不僅將雨卿當成自己的學生來教導,更像是自己的孩子,從內地、台北寄來的資料、刊物,都讓雨卿一睹為快,也因為這樣,雨卿發現,牧先生每趟出門採集,並非只是單純踏遊、記錄而已,事實上,牧先生將記錄資料帶回來後,遍查各種資料,做科學的分析、研究,課餘時間,他常埋首伏案,撰寫研究報告。
幫忙找資料,大量閱讀相關資料之後,雨卿驚異的發現,眼前的這位牧先生,是一個如此熱中發掘新物種的博物學家。
大正七年(1918),牧先生最先在鹿港採集到台灣特有種的招潮蟹,大正十一年(1922)更在阿里山首次發現台灣特產的山椒魚(サンセウウ),命名為Hynobius formosanus,將Formosa冠入命名之中,加上拉丁文的「屬於」anus,把這種身長有尾,且有四肢,皮膚表面有特殊山椒的刺激性味道的兩棲類動物,與台灣的名字連結在一起。
不僅如此,雨卿也發現,牧先生不僅對動物有研究,對於植物也有熱愛,尤其對於樹木的病蟲害著力甚深。雨卿讀過他發表於《林業試驗場特別報告》第一號文章,以非常長的篇幅討論行道樹與觀賞植物的害蟲問題,他也對蛀蝕房屋的白蟻、妨礙蔬菜生長的蚜蟲、減少柑橘收成的果蠅進行研究,分別著有論文闡述研究成果。
所以,牧先生擔任的「博物學」科,指的是廣義的自然科學,分別有動物學、植物學、礦物學等專門知識,是對於自然物進行收集及分類的學問,以他的學識而言,當之無愧。
只是牧先生從來不提,為何他從農事試驗場、林業試驗場一路轉往國語學校,最後到台南師範學校任教。從台北轉到台南來,難道只是為了更方便採集標本而已嗎?
雨卿抬頭望向牧先生的書櫃,整齊劃一的書籍、資料按照他的習慣歸類、擺置,然而右側有一本小書,比其他的書冊短小許多,因為翻閱的手感造成微微開掀,與其他書本略顯不同。
雨卿想起牧先生外出時,常把這本書帶在身邊。
雖然採集標本時,並不需要多與他人交談,但是牧先生喜歡在路途中跟遇到的台灣人用他不標準的台語聊上兩句,因此這本《林業應用日臺語集》,變成他翻閱、學習台語的重要用書。
「汝要搭到何位」
(汝ハ何處迄御乘リデスカ)
「要到八芝蘭」
(士林迄行キマス)
「要創何大事」
(御用向ハ何デ御座イマスカ)
「要去園藝試驗場」
(園藝試驗場ヘ行キマス)
「彼內面是植何貨」
(其內ニ何ガ植エラレテアリマスカ)
「柑仔嘮、芎蕉嘮、桃仔嘮、」
(密柑トカ、芎蕉トカ、桃トカ、)
「尚有的我不識」
(未タ他ニ多クアリマスケレモ能ク知リマセヌ)
「何時要返來」
(何時オ歸リニナリマスカ)
「要搭尾幫車返來」
(終列車デ歸ル積リデス)
牧先生常利用這段書中的對話,只是將地名、植物名變換成其他的名詞,尤其舉例柑仔、芎蕉、桃仔的部分,後面加上了語助詞「嘮」(ラア),牧先生學起來後,常常將它加在字後,形成「蝦仔啦」、「魚仔啦」之類的隨意口語,聽起來很有親切感。這本書裡面的用字標上片假名,注出台語發音,句子後面附上日語的意譯,便於學習者學習台語,遇到不會的台語用字,牧先生請雨卿教他,他再記錄在書冊裡。
也是一次偶然的機會,牧先生問雨卿,一般台灣小孩子拿著去黏黤蜅蠐7(蟬)的竹竿台語怎麼說時,他提到了這本《林業應用日臺語集》。
「這本書,是我在農事試驗場時認識的一個台灣人,叫做林學周編寫的。他長著圓圓的臉,待人很客氣,我還小他兩歲。」牧先生接過雨卿倒的茶水,喝了一口。
「我們需要會日文跟台語的人,來幫我們把一些農林業的專有名詞整理出來,也需要有人教我們基本的對話,否則我們要在台灣這塊土地上做採集,不靠本島人的幫忙,也是很難的。」
「說真的,林學周真的是好頭腦的人,雖然只讀過大稻埕公學校,可是做起事來又快又好。我來台灣後,首先先做台灣昆蟲名稱的調查,之後做了竹筍害蟲的研究,他幫忙很多。所以我把他的名字一起並列為論文的寫作人。這在自以為優越的日本人來說,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可是我很堅持。我也努力讓他從臨時雇員成為正式雇員,薪水也增加。」
牧先生的臉色出現一抹寂寥:「有努力的人就該有回報,不能因為他的出身,就抹滅一切。」他敲了敲桌面,發出沈重的聲響。
把寡言的牧先生說過的話,前後連貫起來,一些事實便能拼湊出來。
明治四十四年(1911),他剛從廣島師範學校畢業,就來到台灣,在農業試驗場或是林業試驗場的表現都極為優秀,發表過許多篇有關樹木害蟲的論文,但是隸屬於臺灣總督府民政部殖產局下的農林單位,多由札幌農學校出身的研究者把持,也不乏知名學府的研究者,如先後兩次來台灣調查樟樹害蟲的知名學者佐佐木忠次郎,便是東京大學培養出來的學者。
十九世紀初,日本本土的博物學教育,基本上分為兩大系統。東京醫學校、東京帝國大學醫學部,聘任的是當時歐洲以實驗科學著稱的「德國學派」學者,教授博物學或動植物學,另一派「美國學派」,則源自畢業於美國麻州農科大學的克拉克博士,他受聘到北海道的札幌農學校,教授植物學、農學及化學。相較於東京醫學校採行德國式的嚴格教育,札幌農學校因為美國學者的加入,充滿開拓精神,兩者學風極為不同,許多位渡海來台,從事博物學的研究者,均來自札幌農學校。
「農事試驗場昆蟲部的部長素木得一、技師崛健,來自札幌農學校,發表〈糖業改良意見書〉的新渡戶稻造,也是札幌農學校畢業的,還牽成他的侄子新渡戶稻雄,也來到台灣,我們曾一起研究害蟲。」
相較之下,牧先生出身師範學校的經歷並不出色,無論產出多少豐碩的研究成果,始終無法升到高等官,因此牧先生轉到台北國語學校任教,繼而來到台南師範學校。
「努力當然是必要的,要讓自己一直進步,一直往前走。」牧先生勉勵雨卿:「以你的家庭狀況,雖然到內地去求學不太可能,可是你可以自學,自己通過檢定考試。自己的未來,可以自己創造。」
牧先生的鼓勵,讓雨卿的人生打開一扇透氣、明亮的窗。
研讀、準備考試的過程,雨卿從來不覺得苦,他相信那只是一段上坡的過程,就像他自己前往野外採集、觀察時,攀坡、開路一樣,他知道,只要自己撐過去,就將柳暗花明。
透過牧先生的教導、自己的苦讀,只有公學校學歷的雨卿,後來通過「實業學校卒業程度檢定試驗」,取得等同中學校畢業的學歷。
其後,雨卿也順利考取台灣公學校乙種本科正教員的資格。
一天下午,走進研究室的牧先生手上拿著一份文件,遞給雨卿。
「你已經有中學校的同等學歷了,再來,如果想要走出自己的路,應該試一試這個「文檢」的考試!」
「文檢?」
這是什麼?文件的封面上有很長的名稱:「文部省師範学校中学校高等女学校教員檢定試驗」。
「這是讓有志要當教員,但不是出身師範學校的人,可以參加的一種檢定考試,如果通過了,可以取得中等學校的教員資格。」牧先生說。
「也就是說,我如果通過了,就可以在學校擔任先生,而不只是博物室的管理員而已嗎?」雨卿在心裡低語,胸臆裡有個正在沸騰的熱源。
雨卿泰半時間在博物室裡讀書,有些考試用的指定教科書,他之前已經跟著牧先生讀過,例如飯島魁的《動物學概要》、谷津直秀的《動物分類表》、飯塚啟的《動物發生學》、丘淺次郎的《進化論講話》等等的這些書籍,變成了他生活中重要的部分,有不懂的部分,就請教牧先生,他的勤奮和認真,深深感動了牧先生,他非常有耐心地教導他,連帶地把自家的書籍也帶來給雨卿閱讀,甚至從日本訂購《教育學術界》、《文檢世界》等等相關消息的書籍給他閱讀、練習。
三月的報名時間一過,很快到了預備出發到內地考試的時候,可是雨卿很擔憂。
博物科的「文檢」考試,分成五月的預備試驗和七月的本試,預試要通過才能繼續考主試。一般而言,內地人是在自己所居在的地方先參加預試,等通過後才上京考主試,但是雨卿是台灣人,台灣並沒有舉行這樣的考試,因此兩次的考試都得在日本進行。等待預試結果要一個月,本試也得考三天,雨卿勢必得待在日本。生活費、交通費加上船票,是一筆很大的金額,他的薪水無法負擔。上一次前往東京考中學校檢定考試的費用,是靠著阿母向左鄰右舍東借西湊來的,這一次,無論如何,都無法開口向阿母提起這件事。
儘管心情不定,雨卿仍然勉強自己積注意力投注於研讀,讓自己不要分心去想其他的事情。
這天凌晨,一晚沒回去,待在博物室讀書的雨卿,聽見外面有奇怪的聲音,打開門才看到,行前說要在野外待個五六天的牧先生,忽然回來了,神色疲憊,把手上的布袋遞給他:「幫我做這隻標本吧!」……
---
書名:亮光的起點 作者:鄧慧恩 定價:350元 頁數312頁 出版:印刻文學 (本書榮獲2018年全球華文文學星雲獎歷史小說獎) |
來源:《數位典藏與數位學習聯合目錄》/ 中央研究院數位文化中心 著作權人:台灣貝類資料庫 / 中央研究院生物多樣性研究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