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讓飽受驚嚇、流離失所的莫拉克災民早日安頓,政府、佛教慈濟基金會和鴻海集團聯手,以兼具悼念與祝福意味的「88」天超快速度,在杉林鄉月眉農場打造了一座集災區安置、就業及新興產業發展於一爐的大型造鎮計畫──「慈濟大愛園區」。
從農曆年前第一批災民入厝圍爐至今,迄今已有695戶、共三千多人,包括高雄縣的原住民那瑪夏鄉3 個村、桃源鄉8 個村及各鄉鎮災民搬進大愛村新家;位於大愛村隔壁的鴻海「永齡有機農場」也已完成基礎建設,開始試種有機蔬菜,災民陸續上工、受訓。
近千位那瑪夏鄉民搬進這個被期許成為「災後重建典範」的園區後,生活的情況如何?各界提供的產業重建、就業輔導,是否真能協助原鄉災民適應此一截然不同的環境?
災後一年,從旗山沿著台21線往北行駛,進入杉林後很容易就找到了大愛園區,以大片草坪山丘和石頭堆疊而成的入口意象十分醒目,入園後一路可見石頭、草坪和漂流木構築的景觀,筆直寬敞的道路以透水的連鎖磚鋪設,生態工法的痕跡處處,兩旁一棟棟灰色洗石牆的屋舍素雅樸實,排水溝旁的小樹在偌大的園區裡顯得稀疏,取名「和氣街」、「合心街」的街道則流洩出濃濃的慈濟風格。
園區占地60公頃,分為那瑪夏鄉、桃源鄉、小林村、漢人區等4區塊,設有3座教堂和3座舉辦慶典、活動的大型廣場,廣場周邊則設置了教室公共空間,整體氣氛幽靜開闊,和慈濟海外興建的大愛村十分神似,可惜的是少了原住民村落的粗獷和熱情洋溢色彩。
拜訪南沙魯村關懷協會理事長張輝正的新家,他們一家7口分配到 34 坪、4房2廳二層樓的屋子,格局清爽簡潔、採光通風佳。警察退休的他目前以為村民爭取權益為生活重心,「我們原來在山上的稻田全部沖走了,只剩一些山坡地,不下山也不行。」對新環境,他覺得最大不同在於,山上家家戶戶的農作收成都彼此分享,這裡什麼都得花錢買,沒有工作就沒飯吃,原本希望政府提供每戶2分地種些蔬果節省開銷,最後也落空了。
傍晚時分,張太太在屋子後方巷道烤起豬肉,香味四溢,幾個鄰居和孩子蹲坐階梯,配著白飯一邊吃一邊聊天,「我們原住民都這樣吃啦!」張太太說,下山後只能吃到肉質較軟的「半」山豬肉了,很多事都要重新適應,2∼3年後山上情況若穩定一些,他們還是想回去!
張太太的乾妹吳麗珠抓著記者猛訴委屈,他們家原本在民族村租屋居住,慈濟遊說他們「遷村」後人人都可獲配永久屋,他們同意後申請卻未通過。
「當初為什麼不說清楚是『一屋換一屋』,我們還可有其他打算。」目前她和先生各帶一個小孩輪流借住親友家,處境堪憐。
今年農曆年前第一批入住的年輕媽媽張素芳說,除了平地天氣太熱很難受外,已漸漸習慣這裡的生活。問她喜歡嗎?「當然還是喜歡山上,但這裡才安全啊!」她說,一方面為了孩子的教育著想,一方面她和孩子到現在聽到下雨、打雷還會害怕,怎麼能住山上?但是天氣好時他們還是常回山上房子看看,緬懷一下過往的生活。
張素芳的先生在越域引水工程的外包公司上班,收入穩定,她則先在慈濟的拼布班工作,7月後又申請到原民會支薪的技藝班,目前收入還夠一家5口開銷。
記者走訪多位那瑪夏鄉民,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沒辦法呀,不得不下來」、「不習慣也得習慣」,也聽聞許多人仍常回山上「看看」或做做農事,表情話語中不經意流露出離鄉背井的淡淡惆悵。
目前園區許多居民白天都到政府各機構(原民會和勞委會)提供的「以工代賑」上工,如巡守隊、環境清潔、老人照護、手工藝等,每天領取800元薪資,為期半年,陸續將於災後3年內屆滿。
「我知道許多族人對未來蠻擔憂的,」在園區擔任串珠班老師的民族村民何茹緣說,這些短期工作結束後,杉林沒什麼工廠,若要去距大愛村十幾公里的旗山,甚至是40分鐘車程的高雄工作,油錢不少,或又要租房子,怎麼划得來?
村民已開始學習木雕、串珠、編織等傳統技藝,依政府和慈濟規劃,大愛村將發展「觀光」和「文創產業」來帶動園區經濟。
為了解決下山原住民最關心的生計問題,慈濟積極推動一系列的培訓計畫,包括技藝班、縫紉班、幸福市集、人文采風導覽、部落格網路行銷等洋洋灑灑近10大項。
以技藝班為例,包括木雕、拼布、串珠、竹編等,記者走訪時目睹村民都認真埋頭學習,拼布班教室裡陳列了手提袋、錢包、吊飾等,已略具都會區坊間拼布作品的水準。來自旗山的老師陳金淑表示,班上共9名學員,慈濟提供了2期共6個月的訓練,每天付給「以工代賑」工資400元,多數學員學得很快,有時沒做好得拆掉重做,她們也沒怨言。她鼓勵學員幾個人一起成立工作室,像日本某些小鎮或是屏東的霧台村,住家就是藝品中心,每家每戶各有特色、藝術風情濃郁,令遊客流連忘返。
串珠班老師何茹緣表示,慈濟、原民會提供的「以工代賑」可讓族人先學會基本技術,之後若能持之以恆再加以創新,是一個貼補家用又可兼顧孩子的不錯出路;但她也不諱言,這條路需要投資大量金錢和時間,並不好走。她早期在台北、台中等地跑活動,銷售原鄉服飾,原先是為了搭配衣服開始學串珠、編織,一路下來要買材料、書籍、交學費,咬著牙做了六、七年才苦盡甘來,88水災前回那瑪夏鄉自己開工作室,也得到一些學校機構教課的機會。
記者隨機訪問學員,多數人都有興趣學,但出發點仍以領取一天400~800元的「工資」為重,不覺得自己以後真能以此技藝賺錢謀生。「老師做得那麼好,是做了幾十年耶,而且現在都還在學,我們哪有能力一直付學費?」拼布班學員張素芳不太有信心地說。
何茹緣說原住民手工藝品要走出去,除了要具獨特風格,行銷和商品化也是一大挑戰,慈濟在6月底於園區試辦幸福市集,讓遊客選購或以DIY方式製作串珠飾品,反應還不錯,以後若能常態運作,或許能吸引較多學員投入此一方向發展。
大愛園區的永久屋採輕鋼加高強度H鋼結構,具備抗震、防風、防火、防潮等功能,歷經劫難的莫拉克災民即將在此展開新生活。圖為大愛村內桃源鄉村民。
慈濟基金會慈善志業發展處主任呂芳川表示,若要提升原民傳統工藝的附加價值,必需整合其他產品,如串珠可結合時裝、皮件、家飾品,又如LED燈的燈罩加上原住民風味,既可以走出創作新方向,又可賣得好價錢。
呂芳川表示,大愛園區希望結合原民人文特色來帶動園區觀光產業,目前第一步已整合了六、七個家庭推動原民風味餐以招徠園區訪客。以新推出的「鐵板猴頭菇風味餐」為例,一份300~350元,一車遊客即可帶入上萬元收入,而用餐地點設在「耆老廣場」,不需另付場地租金,未來也將提供山上自產的咖啡、愛玉及現做包子等多元選擇。
「現在還在草創階段,有許多發展的可能,」負責園區公關導覽的慈濟職工卓素霞表示,目前若有團體事先預約,他們就規劃適合行程,通常將遊客帶到耆老廣場,節目包括大愛歌舞團、獨輪車表演、耆老的老歌和口琴表演等,也搭帳棚銷售手工藝品、山上的農產品,目前表演節目還未收費,口碑形成後,會朝收費方式規劃。
「慈濟會持續扮演工作媒合的角色,」呂芳川說,根據他們的調查,目前已知園區中40%家戶(不含7月搬入的一百多戶)是軍公教或山下有工作的收入穩定者;對於需重新謀職者,慈濟有專職員工在推動各種媒合、培訓、開發園區產業經濟等,「慈濟人除了創造一個用88天建成永久屋的奇蹟外,對於居民長久的生計,也會以同樣的速度全力以赴!」
但值得注意的是,慈濟提供的種種資源,是由園區成立的社團──「生活重建中心」和「生態關懷協會」負責推動,但據記者走訪時聽聞許多村民抱怨,某些社團幹部「好處都留給自己的親友,」造成村民間分化結黨,將是未來發展的隱憂。
對於這座慈濟在台灣興建的首座大愛村,證嚴法師期許其成為一個「全球國際的模範村」,因此除硬體重建和經濟重建外,也積極推動災民的「生活重建」,進行包括社區營造、生活陪伴、心理輔導等三十多項工作。
「生活重建」中有一項重點工作是推動不抽煙、不喝酒、不嚼檳榔的「三不」運動,除了慈濟師兄、師姊在探訪村民時經常宣導,並編寫「三不歌」交由村民載歌載舞傳唱,也舉辦「人文營」,宣揚捨己助人、和諧家庭等價值,「透過人文素養薰陶,使鄉親在潛移默化中,人人成為『人品典範』,」負責規劃人文營的駱純美師姊說。
對於此一新生活運動,有些居民十分肯定地說「這樣對我們原住民很好,」人文營中,還有人「發願」把戒煙戒酒省下的錢捐給海地大地震的災民;但也有人說,師兄、師姊三天兩頭帶著微笑進行「善意勸說」,他們實在無法承受,「改變習慣要慢慢來嘛,一直逼我們改,會反彈的,」更激烈的族人則撰文表示,「我們因為88水災遷居他鄉已經很痛苦了,還要遵守慈濟人的『靜思進化』生活,我有再一次被強迫『殖民』的感覺!」
鑑於原民酗酒現象普遍,慈濟推行健康新生活的美意可以理解,但據記者多年在部落採訪的了解,飲酒在原住民祭典儀式中扮演重要角色,除了表達對祖靈的尊崇敬意,也是人際關係不可或缺的媒介,一天工作完畢後,圍著火堆,一杯小米酒下肚、話匣子打開,天南地北無所不聊,這樣深植部落文化的習慣,是否真要連根拔起?恐怕需要更細緻的討論。
「慈濟認為好的事情,原住民是不是也認為好呢?」長期在原民部落做田野調查的靜宜大學生態系副教授林益仁表示,杉林大愛村出現村民的反彈聲音或流傳的黑色幽默,如「我們好像動物園裡的台灣獼猴耶,一直要被參觀」、「以前我們見面說『平安』,現在要說『感恩喔』!」其實反映了原民還跟不上援助單位那麼積極的企圖心;他建議或許讓族人「喘息」一下,並謙虛聆聽原民心聲,才有助於後續的良性互動。
鴻海比照「88臨工」每天800元薪資支付在農場工作的大愛村民,由於正值園區建設階段,工作粗重,不少原住民意興闌珊,態度觀望。
鏡頭轉到離大愛村3分鐘車程、由鴻海集團贊助的「永齡有機農場」。這座占地65公頃的農場,由政府提供土地、鴻海委託台南巨農有機農場的團隊負責經營管理,預計以6年時間輔導大愛村和劫後餘生的小林村村民,前3年學習有機農業技術,後3 年學習經營管理模式,最終目標是將農場轉交給村民,讓村民自己當家作主。
走訪農場一圈,8號地的「露天區」已開始試種玉米、小黃瓜,村民三三兩兩蹲在田間拔草、施肥。「這片土地原先是平地造林的台糖地,因為長期未施肥,土壤貧瘠,我們預計花2~3年先進行土質改良,」以農業微生物起家的巨農董事長周俊吉說。
車行到 5 號地,則見一棟棟溫室豎立在平坦草地上,十幾位村民正在為溫室的錏管放置地錨。
周俊吉說明,第一期預計建64棟溫室,「我們和廠商約定,前32棟由他們興建,其次16棟要一邊建、一邊教農場員工如何建,最後16 棟則由員工自己動手,廠商負責監督。」以後溫室若需要維修,才能不假外求。
周俊吉打開園區規劃圖介紹,目前農場耕地共52公頃,分4大生產區塊:「精緻農業區」以芽菜、菇舍為主;「溫室區」種植葉菜和瓜果;占地最大(30公頃)的「露天生產區」以雜糧、根莖類、瓜果作物為主;「有機畜牧區」則計畫畜養雞隻,來做園區的抓蟲、除草工作。
未來各產品收成後,將送到位於園區中央的「集貨理貨廠」進行包裝和運輸管控;每個耕作區都設有「管理小站」,提供員工聚會討論、工具儲放、休息用餐之用;此外,每區也都設有「堆肥舍」──運用園區的落葉、果皮、菜渣等廢棄物做堆肥。
依永齡規劃,今年即可小量生產,明年達近1,000公噸,第4年(2013年)可盈虧平衡。此外園區還將設「有機生活示範區」,以市民農園方式來推廣有機生活,「我們會找企業或社區來參與,由永齡員工來教民眾有機農耕知識並實際體驗,」周俊吉說。
遠離土石流的那瑪夏孩子,跟著媽媽在大愛村拼布班的教室外玩耍。
那麼農場究竟可提供多少就業機會?
「園區建設階段需要200人,職訓階段需要300人,共500人。」周俊吉表示,建設階段雖然很辛苦,但也是彼此觀察的試用期,此後若村民有意願繼續待在永齡,必須完成200小時課程以獲得正式員工資格,受訓完也可自行租用鄰近農地,成為永齡的衛星農場,永齡將支援種子、肥料,並協助銷售。
看來擘劃完善的藍圖,推行迄今卻碰到不少阻力。周俊吉嘆道,首先,農場因土地取得一波三折,今年3月才開始進行整地、蓄水池等基本建設。由於啟動時間太晚,許多大愛村民已先去應徵「88臨工」,為他們保留名額後,村民又覺得每天需從早上8點到晚上5 點待在農場,把時間「綁死」了,而工作粗重、僅800元的工資又比以往打零工少很多,因而意興闌珊。目前有104位村民在此工作,多數還是衝著「鴻海」的金字招牌來的。
對此,農場場長李惟裕指出,原住民的工作態度、價值觀和漢人有極大差別,或許因為生性樂觀單純,原民常只看明天怎樣,很難想像6年以後的遠景,因此需要花很多時間磨合。比如他們常抱怨以前在山區打零工割草一天工資1,600元,現在才800元,卻無視「零工」與「正職」的差別。
此外,原住民不喜歡被管理,也不喜歡當管理者,「可能原民向來自給自足,彼此間少有僱傭關係。」李惟裕舉例,原民會認為「我為什麼要聽你的?」、「為什麼你領的薪水比大家多?」更因為怕被排斥而不願做頭,這可能會導致將來「有兵無將」。
村民已開始學習木雕、串珠、編織等傳統技藝,依政府和慈濟規劃,大愛村將發展「觀光」和「文創產業」來帶動園區經濟。
有人問,為何要以這麼大規模的方式經營有機農場?有機農業的精神不就在於在小而精?而且讓大家各自擁地做主,是否更符合原民習慣?李場長表示,他們這麼做是考量經濟規模,有足夠的量才能降低成本、形成完整的產業生態,而且必須計劃生產,以免重蹈以往小農一窩蜂搶種、受制於中盤商而「賤價求售」的覆轍,農民能有好收入,才能長長久久。
「這是台灣的創舉,」李場長說,包括政府、企業界、農業界,各界都在觀看,他們的壓力的確很大,只能全力以赴。
「我認為村民的態度是關鍵,當有一天大家覺得這農場不是鴻海的、不是巨農的,而是『我們的』時,就離成功不遠了!」
在紀念88屆滿週年之際,設身處地想想,災民在歷經生離死別、家園崩解後,被迫遷到一個陌生環境,居住環境改變、人際脈絡斷裂、工作也和以前大不相同,「有誰能一下子適應這麼巨大的轉變?」
林益仁提醒,不論大愛園區或永齡農場,都是把人從原有的社會網絡中「拔除」後,再硬生生放在一起,而每個人背後各有不同的問題和需求,主事者是否真能意識到這是件極複雜、極高難度的社會重建工程,並有付出高度熱忱和長時間陪伴的心理準備?若一味依照漢人追求效率和實際成果的慣性,操之過急,或有過高的期待,恐怕不見得有利於未來良性的發展。
走在轉折路上的那瑪夏,是所有面臨遷村兩難的原鄉部落的縮影,映照出異地重建的無限可能與種種險阻。他們能否蛻變成功,在山下展開新生活?不僅考驗災民的決心,也考驗社會的愛心與智慧。
由慈濟興建的杉林大愛園區風格素雅樸實,目前已有695戶、共三千多位高雄縣災民入住。
較具「原味」的表演廣場已陸續舉辦過原民歌舞、幸福市集等活動,園區觀光產業將如何發展,備受矚目。
鴻海集團贊助的永齡有機農場預計以6年時間,輔導大愛村民學習有機農業,最終交由村民自行經營。圖為永齡農場規劃圖。
占地65公頃的永齡農場已開始試種瓜果、根莖類作物,希望透過大規模生產、引進物流系統,帶動臨近地區的有機產業生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