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論在畫壇或繪畫市場上,與民國同歲的老畫家王攀元,都是一位備受矚目的巨匠。獨特的畫風超越時代,單純的畫面蘊含著人生根本的孤寂。評論家認為,王攀元畫作的孤寂感較早期留法畫家常玉的畫作更為深沈,因為他的孤寂來自生命的真實苦難,而非藝術家的靈感。
半世紀以來隱居於蘭陽平原,加上厭惡人際關係,王攀元始終給人一種孤高自賞,不易親近的距離感。五月底到六月下旬,經常將好畫藏在身邊,不願公開展覽的王攀元,將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九十自選展,這將是進入王攀元世界的最佳機會。
有一天,小孫子對著王攀元說:「你怎麼一個朋友都沒有?」王攀元指著滿屋滿床的書和畫,回答小孫子:「這些都是我的朋友啊。」走進王攀元的天地裡,雙人床舖上,除了一人容身的空位外,到處都堆滿了書籍和手札。其他角落則擺滿了一張張尚未表框的油畫,成捲的水墨與書法。
「讀書、寫作、愛情、繪畫,四者缺一不可,否則無生活情趣可言。」翻開王攀元的手札,他在民國五十九年時寫下的隨筆,正是他九十年來生活的全部。
蒼茫天地間,渺小的身影走在《遙遠的路》上。從小失去父母的王攀元,備感生命的孤獨。水彩 39x26.5cm 1962
王攀元生於江蘇省北部的村落徐家洪。王家殷富顯貴,房舍採宮殿式建築,占地數萬坪。
然而身為王家長房二少爺的王攀元,卻因父親在他三歲時驟逝,留下寡母孤兒們在權力傾軋的豪門中備受欺凌。「母親說我是個夜啼兒,總在夜夢中哭叫。我在九歲時候就有一種自知之明,覺得有人要害我,也就是沒有安全感,」王攀元回憶道。十三歲那年,母親過世,王攀元更成了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
家族在叔父的掌權下,唯恐長房孩子與他爭權,總想盡理由阻止他就學。高中畢業,王攀元進入上海美專西畫系就讀,長輩以上海美專開設人體素描,讓姑娘家脫光衣服給人畫圖敗壞風俗,因而斷絕一切經濟來源,靠著朋友與佣人的資助,王攀元才得以順利畢業。
床鋪上下堆滿了數十本的手札。儘管歲月流逝,王攀元卻一再咀嚼年輕時代一段傳奇的愛情故事。(卜華志攝)
美專最後一學期,王攀元託人向一位富有的遠房親戚借錢,那位長輩要了王攀元身上的皮袍作為抵押,王攀元顧不得當時零下四、五度的嚴寒,當下就脫下皮袍換了學費。頂著風雪走了兩天回到學校,卻昏倒在教室,得了嚴重的傷寒。由於王攀元病情嚴重,醫院向他的家族發了病危電報,沒想到石沈大海。醫院於是又拍了第二封電報,謊報王攀元已經病故,請速善後,沒想到還是了無音訊,引起院方人士議論紛紛。
就在王攀元重病無依之時,一位前來探友的國立音專學生季竹君聽聞王攀元的故事,哀憫他的身世,慨然負起他一切的醫療費用,並寸步不離地守在他身邊。
王攀元還記得昏昏沈沈之中,季竹君對他說:「我來救你,我將永遠待在你身邊,萬一你不幸死了,我會與你一同埋在土中。」在紅粉知己的悉心照料下,王攀元死裡逃生,二十五年的孤苦一下子豁然開朗,他並與竹君相約隨潘玉良老師到法國留學。
為了旅費,王攀元再次返鄉爭取家產,結果當然還是挫折的。隨即「盧溝橋事變」發生,王攀元與竹君因而斷了音訊,當戰亂稍歇的幾年後,王攀元多次尋訪,卻再不得伊人芳蹤。想起與竹君一同在西湖盪舟,在小樓聽雨,竹君偏愛的那一件紅色外衣,這一段傳奇又刻骨銘心的愛情,成了王攀元這一生最大的思念與遺憾。
五、六十年來,王攀元的札記裡,揮不去都是季竹君的名字。「男人都需要某種東西來提高他們的本性,這東西就是:愛慕一個可敬的女子。」王攀元的筆記可見他孤靜外表下的浪漫與熱情。
在蘭陽平原隱居大半輩子,《龜山島》深映攀老眼裡心底。油畫 90x90cm 1962
走進王攀元的畫作,飄雪或雨絲般的筆觸,層層密實地鋪陳出一片蒼茫的深邃世界,而在畫面的一個小角落裡,出現一隻奔走的犬,一個跪身的祝禱者,一座被遺忘的古堡,或是一隻低飛的小鳥。藝評家謝里法認為王攀元的畫作,「在筆觸密集鬆疏之交錯中,產生一種因子的游動,使得畫面由單純而繁複,又由繁複而單純,」色彩的敏銳度所呈現的韻味與幽深的空間感,已經到了印刷物無法表現的程度,非得看到真跡才能一品王攀元的世界。
國立師範大學美術系研究所教授王哲雄則認為,王攀元的畫作,「結構非常現代,雖是具象畫,卻有抽象的哲思;畫面看似渾濁簡單,技法卻很豐富。」畫作所呈現出來的那種人世無常的孤寂,孤寂中卻又包含著百轉千迴的感情激盪,令他相當震撼。
王攀元的畫風一生不變,早在上海美專時,他就確立了這樣超時代的畫風,一路走來,有人說他偷懶,有人嗤之以鼻,有人看不懂他在畫什麼,連筆下的紅太陽,都有人說他親共。「天才畫家是要創造發展,不能服從發展,」王攀元經常警醒現代的年輕畫家,可別吃虧在「服從」上了。
對於自己的創作,王攀元一再強調,自古以來,不論是太陽、小鳥或是馬,都有太多人畫過,之所以不同,是因為「繪畫一門,就是創作者的心靈反應,脫離了心的表現,就是抄襲。也就是說我這特殊的痛苦人生,借用繪畫來表白我的內心苦水罷了。」
畫面中常出現的狗兒,是他幼年時唯一的玩伴,畫面中的紅衣女郎就是竹君,每一張沈鬱苦澀的畫面,都有他一段刻骨銘心的記憶,而非文人思緒的強說愁。
「可憐身是眼中人」,走過顛沛流離的大時代,王攀元深刻地體會人是多麼渺小,將生命裡反覆纏綿的憂愁與坎坷,那種「憂來無向,悲出無名」的心境,內化成詩意禪學的畫面。
跟著王攀元住過草寮,餓過肚子,甚至要過飯,王攀元的老妻倪月清卻從來不曾有怨言。(卜華志攝)
戰亂的年代,留在家鄉的王攀元,某日在族人的陷害中被日軍抓走,要求他替日本皇軍做事,否則就將處決他,怎知夜半,卻有一名壯漢帶著鐵剪來解救他。忖度著,留在這種是非太多,又引人覬覦的大家族裡不免危險,於是帶著純真秀麗的佃農之女倪月清一同到南方闖天下。對日抗戰結束,國共戰爭接連而起,隨著國軍的節節退後,王攀元跟月清在戰火中結為夫妻,一同隨堂弟搭船來到台灣。
初到台灣高雄,一家人就在稻草堆中挖個洞睡覺,在碼頭當了三年臨時搬運工的王攀元,為著三餐拼命幹活。每當數日無工可作的時候,王攀元不敢去想像家中嗷嗷待哺的孩子,更不敢想像月清是否又到部隊裡去要剩飯了?
民國四十一年,在堂弟的推介下,王攀元來到宜蘭縣的羅東中學任教。每月三百元的薪俸要養活一家六口,捉襟見肘。一家人住進無人居住的草寮,無奈茅屋為颱風所破,只好又躲進一間沒有門窗的破屋棲身。怎奈屋頂漏水,而宜蘭又多雨,孩子們就躲在雨傘下睡覺。
曾經是王攀元在羅東中學學生的畫家黃玉成記得,王老師在課堂上很少講話,往往就在黑板上寫下素描或水彩,就任學生自由發揮。為了正在成長的孩子,老師寧可自己餓肚子也很少吃中餐,兩老因此都有嚴重的胃病。儘管日子苦不堪言,四十多歲的王攀元依舊在手札中寫著:「你是畫家,無論環境如何變化,你仍是一個畫家。」
沒有畫架,沒有桌子,夜半裡他就著煤油燈在木箱子上畫小圖,在地上畫大圖,多年的習慣,至今王攀元依舊是走到哪畫到哪,將畫布擺在床上、靠著椅背、牆壁,就畫了起來,多年來彎腰畫圖讓他畫彎了背,又畫出一個「沒有畫架的超級畫家」封號。
一位模特兒,在初次見面後,因為激賞王攀元的畫作,當場褪去衣物,留下了這一張女體畫作。《無奈》水彩 82x86cm 1962
民國五十三年,畫家李德、劉其偉、胡笳到宜蘭開展,認識了王攀元。王攀元的畫作令李德大為讚賞,在他的促成下,民國五十五年王攀元在台北舉行首展,展出的三十二幅水彩畫,讓來台灣出外景拍攝《聖保羅砲艇》的電影工作人員全數買光。驚喜中的王攀元卻又有深深的不捨,「怎麼沒留下一點作品給自己」,這樣的遺憾,與來自戰亂的不安全感,形成了王攀元日後藏畫與惜畫的情結。
畫壇上,王攀元的惜畫是有名的,他不僅將畫作分散藏在各個房間,並且都另外加鎖,許多喜歡的畫,不僅不曾公開展覽,連妻子與孩子們也都沒看過。即使連提供展覽的作品,他都要求有二分之一到三分之二為非賣品。他還經常向陳銀輝、廖德政等藝術家朋友表示,千萬不要為了錢出賣靈魂,同流合污的從俗賣畫。畫友雖然都贊同他的心志,卻也不免搖搖頭地笑他:「還沒窮夠啊!」
民國七十六年時,王攀元又在台北皇冠藝文中心舉辦個展,當時一位收藏家打算買他七、八張圖,其中有一張《無奈》是非賣品。收藏家很堅持,如果少了那張非賣品,他就全數都不買了。當時負債累累的王攀元依舊表示「不賣就是不賣,窮死了也不賣。」後來,王攀元才說起那張畫的故事,原來有一位國外回來的模特兒非常激賞王攀元的畫,在第一次見面相談甚歡之後,就褪去衣物當他筆下的裸女。「不能將朋友惜才的情分,拿來作買賣。」王攀元表示,事實上,他為這位模特兒畫了兩張相近的圖,卻一張也不肯割捨。「攀老就是這麼頑固,頑固地很可愛,頑固地令人景仰,」形而上畫廊經理黃慈美表示。
王攀元的畫中經常出現一個遙遠而溫暖的太陽,象徵他對人間溫情的渴望。《憶故人》油畫 91x91cm 1988
年過七十,是王攀元生活的轉捩點,接著雄獅畫廊水墨個展、皇冠藝文中心個展,又在國立歷史博物館舉行大型個展,並參加台灣省立美術館開館大展。浮海人生近八十年,這一位不好名利,甚至刻意與名利撇清的「本土外鄉人」,儘管躲在宜蘭後山,卻也無法令人忽略他的藝術光芒。
寂寞了一生,對於媒體的報導或名人雅士的來訪,王攀元卻不改其藝術家的真性情。不投緣的人進到屋裡來,他一樣不理不睬。黃慈美記得當年第一次到王府拜訪時,王攀元一旁畫圖,一句話也不肯多說。對於黃慈美一再觀畫、與他說話,他很委婉地將她請出了大門三次,只是當時還年輕的黃慈美不諳畫家的意圖,還是傻傻地進屋子去等他,因而等出了兩人日後合作的情誼。王攀元笑著說:「道不同不相為謀,我這耳朵會自動過濾。」再加上王攀元那一口重重的徐州口音,一如北宜公路的九彎十八拐那樣磨人,也曲曲折折地阻擋了許多慕名前來的人。
對於遲來的名氣,王攀元真的不在乎,甚至還想躲到山上去隱居。王攀元覺得生前的美名不足為意,死後的評論才見公允。指著自己一張游魚的新作,他表示「魚的位置愈是退隱一角,海的空間愈見遼闊。」
捨不得賣畫、展畫,但是他卻又曾經一出手捐出十幾張的畫作。有一回宜蘭文化中心有一筆百萬元的典藏預算要收藏王攀元的畫作,王攀元說不賣,文化中心的行政人員以為他是捨不得賣油畫,就請他賣水彩畫好了。然而,王攀元卻說,「不賣,用送的,」一口氣送了價值千萬、十幾張畫作給文化中心,但要文化中心得將這筆經費用來鼓勵年輕的畫家們。當文化中心表示要召開記者會來表揚王攀元,王攀元連忙搖手,堅決表示要是開了記者會,他就不捐畫了,他怕人家以為他沽名釣譽。王攀元這一生總是小心翼翼保持自己的清譽,「他讓我最折服的就是這種表裡如一,真誠無偽的文人風骨,」王攀元的忘年之交李奎忠表示。
具象又似抽象,單純的畫面,卻有深沈的生命哲思,這是王攀元獨特的畫風。《落日》油畫 77x77cm 1953
九十歲了,儘管體力不濟,王攀元卻依舊畫著與人等高的百號大畫。曾經有朋友勸他,年紀大了,為何不打打麻將,輕鬆過日子?王攀元事後忍不住吐吐胸中悶氣,「這,實在有夠荒唐,竟然叫我去打麻將。我就是年紀大了才要把握時間呀!」王攀元不僅創作不輟,還覺得人越老,東西要越好才行。
近年來,宜蘭文化界幾乎將王攀元奉為龜山島一般的指標。任何活動要有王攀元到了,就覺得是無上的光榮,為了鼓勵年輕人,一向深居簡出的王攀元,近年來曝光率高了許多。「然而,我最尊敬他的是,以他今天的聲望,他卻不曾在宜蘭地區形成任何山頭或派系,」李奎忠指出。
「他老了,脾氣好多了,」王攀元的老妻月清表示。一輩子吃苦的王攀元,好不容易在老年安頓了下來。近年來,他的畫作不僅色調明亮了許多,偶爾在畫布上的孤帆竟然也出現了成雙成對,罕見的幸福感淡去了一點苦澀的滋味。
神采奕奕的說盡一生風浪,告別之時,王攀元不禁輕輕地喟息:「今日相談甚歡,卻不知何日再見。」走過飄蓬的一生,對於因緣的聚散總是特別敏感。那一聲喟歎,又引人重回他那大時代兒女的流離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