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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像對話

平易踏實的觀察者

平易踏實的觀察者

文‧張照堂  圖‧蔡高明

1987 7月

蔡高明近照/高雄/1986。(蔡高明)

如果照相機的原初功能在於「記實錄像」,那麼單純、直接、樸實的寫實照像,無疑是最根本和自然的攝影取向罷。因為有了影像的美學,有了藝術的包裝,或者說,有了「觀察」的哲理,或是「創作」的意識型態,攝影於是呈現五花八門的面貌。

六○年代的台灣攝影,一般說來,三個發展方向是:第一、沉迷於美化與修飾的畫意派沙龍攝影,第二、取材於鄉土與現狀的記錄寫實攝影,第三,則是追求新色澤、新造型或新感覺的意象攝影。而在寫實攝影的走向上,也隱含著不同的脈絡。

四○年代張才所拍攝的「上海采風」、「台灣山胞素描」,以及五○年代黃則修拍攝的「龍山寺」,是站在一種記錄、採集、報告的工作態度所拍攝而成,其單純、根本的寫實精神,透過他們的視覺構成與感受經驗,很忠實有力的表達出來。後來的鄭桑溪、黃伯驥、林權助、謝震隆等在某些作品上也都表現了這種「寫實」的功力。

另外,帶著抒情、畫意取向的寫實風(鄧南光、孔嘉、陳耿彬),或略為安排、設計的寫實走向(連根塗、黃季嬴、許淵富),或是較為自由、隨意的寫實速拍(許蒼澤、蔡高明),以及發展個人風格較為明顯、突出的寫實攝影(張士賢、劉安明)等等,都是上一代攝影家在「寫實」的領域上,各自展現出來的面貌。

小學童/高雄縣/1960。(蔡高明)

樸拙的映象

蔡高明以其自然,平穩的寫實風格,成為六○年代之後一個鄉土民情的適切影繪者。他平易、踏實的取材與構思,一部分源自於他對本土風物的親和與認同之情;一部分則是他木訥、直爽的個性使然。從早年單純、直接的黑白寫實,後期帶著抒情或幽默的情境速寫,到近兩年來和煦、溫厚的彩色描繪,蔡高明的作品,證實了他是一個實力派的觀察者。

蔡高明,民國廿年生於台南市,家中務農,他在國校時,就喜歡勞作與手藝,經常自製一些複雜的童玩自娛。十九歲那年,經過介紹他進了一家「新光照相器材行」工作,從小就喜歡自己動手的個性與嗜好,終於找到一個適切的發展機會,在暗房裡勞動與試驗之經歷,使他走上了日後的攝影事業。

民國四十三年,他在台南市開設「新興照相館」,開始正式接觸「拍攝」的行動。之後幾年間,他街頭巷尾、山區海濱四處獵影,為自己儲備一些「作品」,一方面滿足自己的「創作」慾望;一方面應付投稿與比賽,他說:「就算是打知名度罷!」以便在這行業中確立一個信譽基準。

雖說為了投稿或比賽,蔡高明早年的一些鄉情記錄,以一種自然、敦厚的寫實精神,表達了台灣民風堅毅、刻苦的一面,尤其顯得彌足珍貴。

「小學童」(一九六○年)這幅作品中,我們看到昔日的家鄉學童站在角落中憨怯的斜著雙眼凝視,他抱著一堆雨傘不知在做什麼?但那付神情打扮隱約中已勾起我們久遠的兒時記憶。

「兩老婦人」(一九六一年)表現了美濃老婦勤勞樸實的作息樣貌。油紙傘與洋傘、赤足與布鞋、踩在柏油路面與粗礫石粒上的腳……均形成有趣的對比,而相似的是她們仍然硬朗,不屈的身軀與神態。它似乎亦提示著,歲月滄桑在鄉居生活的印證上,做為女性者,其身心的健康持續要比男性更堅韌而長久罷。

在「街道占卜師」(一九六三年)的作品中,我們看到六○年代最簡單、樸拙的庶民生態。老婦人的坐姿與占卜師回首一望的神情,生動簡明的交待了生活的游離與命運的苦澀,然而他們兩人似乎藉著對命相的告解與預言,來克服未來日子的顛沛不安。牆邊上的燈籠、雨傘、木桌、石塊、拖鞋等,似乎已然成為久遠的存活象徵。

(上)兩老婦人/美濃/1961。

攝影的旨意

六○年代的蔡高明和其他攝影家一般,並沒有特別意識到當時的隨拍獵影,會成為今日的「寶藏」。他說:「那個時候,拍這些東西很容易,不會特別去保存這些底片,總覺得片子不見了,再出去拍就是了,沒什麼大不了,因此,他們只努力拍照,並不努力保存。」有時候,又用好幾個「筆名」去參加日本雜誌的月例賽,為了只要能「入選」,可以換取雜誌轉贈,現在看來,實在是很划不來的事。

那個時候,投稿、比賽、求名是一般攝影者的攝影目的,比較顧及發表的效益,沒有想到保存的重要,因而目的一達到,就罔顧其他了。

對攝影真正的旨意缺乏瞭解,加上社會條件與個人堅持力的匱乏,終究是台灣攝影藝術未能成氣候的主因罷。

幾年前一場賽洛瑪颱風的肆虐,吹翻了蔡高明住家屋頂,把他所有昔日獵取的底片與原作全部浸泡淹沒,許多珍貴的影像一去不返。台灣的颱風淹水,既留下記錄,也銷毀「記錄」,很多攝影家都遭遇過類似的慘痛經驗,他們一想及此,口中不停地說:「好可惜,好可惜!」

前人的生活樣貌與經驗,未能及時保留下來,做更完整的存證與展示,是一個社會的損失,也是攝影者感到汗顏的遺憾。如果「台灣攝影」的體質不良,各種大大小小的缺失,都是它不能健壯的隱因罷。

(下)放羊/月世界/1965。(蔡高明)

和諧與幽默

八○年代之後的蔡高明,仍然拿起照相機繼續拍照。他參加國內各種比賽,包括:高雄名勝古蹟攝影賽、學甲進香攝影賽、時報「美化人生」攝影賽,「我愛大高雄」攝影賽、「愛心」影展、全省影展、全國攝影展等等,大都名列前茅,證明寶刀仍然未老。

後期的蔡高明作品,明顯地有兩大轉變,一是加入幽默感的觸動,二是著重於構圖與造型上的趣味。

「檢閱」(一九八○年)、「哈欠」(一九八○年)兩幅作品中,蔡高明靈巧地抓住了「伺機而動」的一剎那,那呆坐在門沿下的三個孩童與四隻昂首前進的白鵝間,形成一種有趣的對峙。翹著右腳打哈欠的老伯,驕傲中有一點唐突的滑稽,這些散發著謙和、溫暖的氛圍,許是上了年歲的蔡高明另一種心境罷。

「牛」(一九八三年)則呈現了蔡高明另一種「安靜」的心胸:他對安詳的大自然一種禮讚。在野花草地的海邊平原上,休息著的牛似乎搖起它的尾巴跟攝影家打招呼呢!

「市集」(一九八二年)一圖中,屋簷、燈籠陣、三角旗組成的幾何趣味,與下端人物交疊混現的排列,構成一組複雜而有機的多焦點移位,人物的視線與表情,互異其趣,令人想起電影術語「場面調度」的運用。以「新視點」去觀察老景觀,近期的蔡高明偶而會用到。這樣的取景,要比只是用大廣角或魚眼鏡頭去誇張形式與線條高明多了。

街道占卜師/高雄/1963。(蔡高明)

「人間味」的再現

被稱為「金瓜寮老師父」的蔡高明,以他的「好工夫」多年來不斷默默耕耘。他在民國四十九年參與發起「高雄市攝影協會」,民國五十二年創設「零點攝影俱樂部」,民國六十九年發起「平凡影展」,民國七十年並參與創立「鄉土文化攝影群」,每年全省巡迴展出。這些參與和盡力,再加上他平易近人、謙虛踏實的作風,在南部的攝影圈中,普受敬重。

只可惜我們不能看到更多蔡高明在六○年代左右所拍攝的黑白照片,那麼單純、直接、樸拙的「人間味」,畢竟在今天是找不到了。比較起來,今天的影像較浮面鬆散,而當年的一些樣貌卻顯得深沉而凝聚,在精神上要「純淨」許多。面對這麼一種更原味的人間氣質時,攝影者不必「表演」什麼,他只需靜靜地站在一旁,按下快門。

 

香爐/北港/1980。(蔡高明)

哈欠/北港/1964。(蔡高明)

膜拜/高雄大林浦/1979。(蔡高明)

檢閱/高雄岡山/1980。(蔡高明)

市集/關廟/1982。(蔡高明)

牛/澎湖赤嵌/1983。(蔡高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