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自傳統建築中記錄下來的葫蘆、柿子、如意、磬、魚等圖案,用在飲食起居的日常用品中,「生活古路舖」舖主陳益宗祝大家:福祿雙全、事事如意、吉慶有餘。
走入陳益宗在南港的蝸居,推開門後,是一幅懸吊的窗櫺作為屏風,以免來客和主人一下子就打個正著。門邊的木櫃上,墨斗當名片盒,筷桶做信插。電視上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由祖宗牌位改製成的鏡子。
佛手→取其諧音福壽 葫蘆→取其諧音福祿 石榴→多子多孫、瓜瓞綿綿 桃子→壽桃長壽 福祿雙全 瓜瓞綿綿。(薛繼光)
大大的好用
坐下來喝口茶,一對粉青的杯子上印著寶藍的富貴二字,吉利的字鑲嵌在象徵薪火相傳的香爐和如意紋內。擺糕餅的木盒仔細一看,原來有葫蘆(福祿)、佛手(福壽)、桃子(長壽)、石榴(多子)四種水果型組成,上面刻有相同意義的裝飾圖案。這些寓有傳統吉祥圖案的日用品都是陳益宗和他的同志們所設計製造的。他們自稱為「傳統造型生活化古路舖(GROUP)」。
「傳統圖案真的是大大的好用」,陳益宗說。像個賣貨郎一般地,他一下子拿出古路鋪自製的紅包袋、門楣掛箋、春聯、茶巾、領帶、筆記本,一下子又搬出漆器做的茶盤、陶燒的筆筒、鍊墜,這些正在展出的東西都不是擺好看的,而是生活裡的實際用品。最大的特色就是,每件用品都含有寓意吉祥的傳統圖案,尤其是來自傳統建築的裝飾圖案。這些圖案經過陳益宗分析解構後,又重新設計組合,使得它們適用在我們的生活中,也給繁忙的日子中暗藏了些些對生活的期許。
(薛繼光)
廟哉,妙哉!
除了主人正在「現」的東西,可看出陳益宗這幾年來致力賦予傳統圖案新生命的企圖,放在防潮鐵櫃內那近十萬張的幻燈片,則見證似地記錄他十四年來對傳統建築的用心與感情。
十四年前陳益宗剛從一所高工建築科畢業,十八歲的他誤打誤撞進入漢光建築師事務所——國內最早從事古蹟修護及融有傳統建築精神的現代建築。
雖然是科班出身,然而學校教育從來沒有教導過任何與傳統建築有關的知識。「燕尾、斗拱、吊筒……,同事們的討論,在我聽來像鴨子聽雷一般」,陳益宗說。於是他開始用功,除了找出當時不多的資料,利用閒暇更是見廟就看、逢民宅就拍照。加上手上每天以針筆仔細描畫的傳統建築測繪圖,很快的,不論是建築上屬樑柱支撐的大木結構,或是裝飾性的細部構件,都這麼一筆一筆畫進入他的腦海中。而傳統建築的細緻也令他一見傾心,至今不悔。
(圖片陳益宗提供)以懸吊式重組於台中國立科學博物館的萬福宮,由於拆除方式不當,造成重組時困難重重,這是陳益宗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工作。(陳益宗攝)(陳益宗攝)
小處見真章
跑遍台灣和閩南、四處走訪傳統建築的他,對於台中縣潭子鄉的摘星山莊最為讚歎,不論是木雕、交趾燒、磚雕無一不精彩。他翻出摘星山莊的圖片細細說著每一個細部的精彩妙處:你看這是側面牆上給鳥休息的「鳥踏」,既發揮了祖先們惜生的心懷,又像是這一大面牆的腰帶,以增加房子的穩重感;而在鳥踏的收尾角落,師父們並非就此一筆帶過,他做了一個辟邪、祈福的「葫蘆形的螭龍如意磚雕」作為句點。
「收尾的功夫正是傳統建築最引人入勝的地方」,陳益宗表示,只要是建築的角落或結構的相連處,師父們總是匠心獨具地以一個裝飾來遮掉它。況且每一戶民宅的興建都可說與其它民宅在拚場較勁,所以沒有一扇窗,沒有一個圖案會完全相同。
在漢光的八年間,他參與了仿閩南建築的墾丁活動中心、台北中研院民族所、蓮苑聯誼中心等中國式現代建築的興建,以及彰化元清觀、鹿港龍山寺、台南孔廟的修護。從在辦公室畫測繪圖,到下工地當監工,天天與天公睡,對於傳統建築,除了研究,他比別人更多了一份實際執行的經驗。
傳統建築窗櫺上的富貴吉祥圖案:柿蒂紋、卍字紋、金錢葫蘆紋。(陳益宗攝)(陳益宗攝)
大考驗來臨前
離開建築公司後,陳益宗進入台大建築城鄉研究所「澎湖一級古蹟天后宮」的修護工作,成為研究所內第一個只有高中學歷的助理研究員。
「雖然陳益宗只有高工學歷,然而他對古蹟保存的豐富實務經驗,卻是學界最缺的」,台大城鄉研究所教授夏鑄九表示。只是礙於學術機構對文憑的認定,陳益宗也只能以專案特例短期任職於城鄉所,夏鑄九覺得這真是古蹟修護的一種損失。
從設計界走進學術界,陳益宗以更多和更嚴謹的方式去解讀傳統建築,他花了個把月的時間,如庖丁解牛一般將澎湖天后宮三千五百多個構件,大如一根樑、一扇門,小如一塊牌匾或匾座,都系統化地編號記錄。「今天要是澎湖天后宮散掉了,我也完全有把握將它重組」,他自信地表示。這對於他下一件要接手的大工作,也有莫大的助益。
由設計到學術,陳益宗最後進入的是營造業,一家專門承包古蹟修護的公司。同時間內,他也接下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挑戰——重組萬福宮。
一般的建築師主掌設計圖,他們可以在紙上游刃有餘地統領一切,然而其侷限是在實際施工中的問題,自己也發現不了。而負責執行設計圖的監工與設計師的職責正好相反,經驗也互補。傳統的建築老師父可能兼有這兩者的能力,然而這種師父大多已經凋零,而在工作請求分工仔細的時代,建築業的各領域專業人員專精的也僅限於自己的專攻。「阿宗的優點,就是他既懂測繪,又能監工,看過、拆過、修過的傳統建築又多」,經常與陳益宗討論這方面問題的施鎮洋指出。施鎮洋是教育部所遴選傳統藝術「薪傳獎」工藝類最年輕的得主,專事傳統建築的木雕。他並表示,陳益宗雖然年輕,但是他入門早,又肯努力,看遍台灣的傳統建築後,還獨自花了兩個月的時間到閩南一帶記錄當地民宅,因此經驗並不輸於老師父。
以卍字紋窗櫺結合民俗版畫所設計出來的賀卡。(薛繼光)
無頭公案
現在位於台中省立科學博物館「中國人的心靈生活」展示廳內的萬福宮,原本位於高雄縣茄萣鄉,按廟中牌匾所述,它應是建於百餘年前的清光緒年間,不過最後一次大規模修建在民國五十一年。
民國七十七年該廟委員會決定拆掉原建築改建大廟。工人以怪手將這一座雕刻上乘的建築夷為瓦礫,並且不管結構、榫頭,以電鋸切割下雕刻精美的構件賣給古董商人。半年後這些木雕被科博館整批買下,準備組裝於呈現中國人宇宙觀與信仰習俗的展覽室。
這下難題就出現了,首先是拆的時候只當是廢物賤賣,拆卸的方式極其粗魯,雕刻精美繁複的神龕被攔腰截斷,沒有雕刻的樑柱等結構性大木構件都被遺棄。至於編號記錄就更談不上了。除了這一堆全無章法的木雕,唯一所有的線索是一支由古董商人拍攝的錄影帶。對於一般古蹟修建最重要的兩大原則:編號、誰拆誰組,都不可能做到。「簡直是一件無頭公案」,施鎮洋形容。參與萬福宮重組的大木師父王秋標則笑著表示,龍骨(脊椎)都散了,只剩一些零星小骨頭,「簡直是比揀骨(閩粵台地區將先人遺骨重新整理裝壇的風俗),還要困難」。
因此這些木雕就這麼在科博館放了四年,期間曾有營造商局部試組,最後還是放棄。眼見科博館開館在即,八十一年即由陳益宗任職的營造商接手,並簽下於四個月內限期完工,否則將得支付一天新台幣十五萬元違約金的合約。
來自各行各業專業者,在鋪主陳益宗號召下,一起投入傳統造型生活化用品的設計與製造。(薛繼光)
不只是拼圖
整個萬福宮後來重組完畢共約二千個構件,其中百分之六十是新作。重組的過程,是先以還在的原件推算出失去部份的尺寸,然後以三夾板做出原寸樣本來試組,等到試組完全無誤,才全面由師父們以好的木材雕刻、正式拼組。
陳益宗覺得最難的地方就是推斷那些上千件新做構件的長度、寬度、厚度,每一個構件的尺寸只要略有錯誤估算,不僅無法和原件配合,還會導致前殿與正殿的坡度不合,無法相連。一旦試組錯誤,除了要上上下下以人力和簡單的滑輪組來拆裝(因為室內無法裝大型起重機),對分秒必爭的完工期限也會耽擱。「晚上作夢,總是那一塊塊的木雕在空中飛來飛去,尋找他們正確的位子」,陳益宗形容他的壓力之大。
重組期間有一塊支撐樑柱的鳳凰斗拱座,師父們看了很久都不知是屬於哪個角落,因為以傳統建築的習慣,這類斗拱座都是出現在縱座向的角落,誰知它卻例外地用在橫座向。「若不是阿宗資料看得比人多,大家也抓不出頭緒」,王秋標說。以對傳統建築的閱歷無數,以及榫頭、灰塵及煙薰色澤的比對,陳益宗如期在四個月內完成了萬福宮的新舊構件重組。
不過陳益宗也略有遺憾地表示,萬福宮的重組還是有兩個缺失,一是最內人們朝拜的正殿和之前放天公爐的山川殿仍有近十公分的誤差。而來不及長時間乾燥處理的木材,在博物館日夜冷氣一開一關的濕度差距下,樑柱已開始龜裂。「要是有再多一些的時間就好了」,陳益宗惋惜地說。
無傷害地據為己有
十多年在傳統建築中打轉,陳益宗雖然對傳統建築的細部構件、雕刻圖案鍾情不已,不過他卻沒有收集一屋子的古董。「我不收東西,我收造型」,陳益宗說。因為收東西就等於間接在破壞它,促使古董販想盡辦法去取得。以前有人到民宅去拍照記錄,主人總是十分熱心招待,如今大多不歡迎外人去參觀,因為只要消息一傳出去,過不了多久都會遭小偷;不只偷細部構件,往往連門板也整面拆去,甚至連人家祖先牌位也帶走。這迫使屋主們不是以鐵欄杆將精美的構件團團圍住,要不就根本拒絕參觀。這也是在陳益宗所整理出版的三本傳統建築圖案筆記書中,沒有註明每一個圖案出處的原因。
在他的圖案收集中,以窗櫺為主,有一千多種。傳統建築的窗櫺除了分割空間、柔化光線,構圖的變化及意涵更引人入勝。傳統圖案以諧音、象形及隱喻吉祥話來裝飾家屋,常見的有葫蘆、金錢、卍字、盤長紋,皆可以集合、分解、變形。每一個單元圖案不斷重複後,又出現另外的大圖案,單是象徵吉祥萬福、連綿不絕的卍字,在不同的集合排列下,可以組出六十種左右的「卍字錦」呢!
除了相同圖案的演變,不同圖案之間也可以串聯併疊。像是四蒂葫蘆紋的窗櫺,柿子紋的四瓣蒂都是一個如意紋,再疊上葫蘆紋,解讀起來就是「四柿(事事)如意、葫蘆(福祿)雙全」。
這些繁華似錦的窗櫺都以卡榫方式組接而成,一來是節省木材,二來是以整片木頭雕製容易彎曲變形,相對的以一根根木條卡榫反而有彈性、可承受重力。
十多年優游在傳統建築中,陳益宗看到民間美術豐富的創造力,生活中無所不在的美感與祈願。於是他找來各行各業中的好友,打開成箱成櫃的資料、幻燈片,希望能把這些只能看和研究的圖案,變成大家生活可以使用的一部分。
來自生活,回歸生活
打去年十月以來,陳益宗像個跑單幫的,到他的古路舖各成員工作室去送材料、取作品。這些成員們平均年齡卅五歲左右,但是在自己的領域大多有十幾二十年的經驗,苗栗苑裡的黃勝忠做木雕廿二年,台北八里燒陶的楊正雍做陶十五年。他們並不期望做出受尊崇的藝術品,只是希望能拋磚引玉,引出更多同好,尤其是能夠量產的企業加入,這樣才能達到他們的目的——將傳統圖案生活化的理想。
因為,傳統圖案原本就是和生活分不開的,在屋頂上、在窗戶中,在使用的杯碗桌椅上,甚至食物上,或是穿著的衣飾上,一個鈕釦是一個象徵長命富貴的盤長結,肩部曲線正好安一個葫蘆或放一隻蝴蝶(福氣)。
「老東西搬回家不見得能用或好用,然而對生活的期望卻是古今相通的」,陳益宗表示。而民間藝術的易於親近正是因為來自生活。
研究過傳統建築的已故畫家席德進曾說「從中國的傳統建築中,我才看清楚中國人的靈魂。」還有什麼能比穿一件衣服、喝一口茶的時候與老祖宗靈魂相交,更容易領略自己文化的呢?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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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的、穿的、用的,在陳益宗的生活裡,到處都有取自傳統建築圖案的生活用品。
P.92
佛手→取其諧音福壽
葫蘆→取其諧音福祿
石榴→多子多孫、瓜瓞綿綿
桃子→壽桃長壽
福祿雙全
瓜瓞綿綿
(圖片陳益宗提供)
P.94
以懸吊式重組於台中國立科學博物館的萬福宮,由於拆除方式不當,造成重組時困難重重,這是陳益宗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工作。(陳益宗攝)
P.94
傳統建築窗櫺上的富貴吉祥圖案:柿蒂紋、卍字紋、金錢葫蘆紋。(陳益宗攝)
P.95
以卍字紋窗櫺結合民俗版畫所設計出來的賀卡。
P.96
來自各行各業專業者,在舖主陳益宗號召下,一起投入傳統造型生活化用品的設計與製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