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淑玲繪圖)
在台灣,對不同族群人士有一些有趣的代稱:一般把「本省人」叫「蕃薯」,而「外省人」則叫「芋仔」。只不過經過幾十年來的相處接觸,蕃薯、芋仔不再涇渭分明,有不少還共組「蕃芋家族」,這些「蕃芋族」有著怎樣不同的心事?
有一個說法是這樣的。
台灣日據時代,有一些台灣人到大陸去作生意,為了方便,便以台灣地形像蕃薯為由,自稱為「蕃薯仔」。民國卅八年後政府撤退來台,帶來許多有別於台灣當地人的「外省人」(其中多數為軍人)。而後軍隊中便很自然地以另一種和蕃薯相似的植物對稱,叫外省老兵為「老芋仔」。此後,「芋仔」自然地就成了外省族群的代稱詞了。
在橫渡台灣海峽之前,船上的同伴們,彼此都是不同省籍的「外省人」,只不過一起來到台灣後,都被台灣當地人叫成「芋仔」了!
「蕃薯」、「芋仔」結連理,咦!下一代叫什麼?哦!原來有個綽號叫「蕃芋」。
台灣人會忍術?
所謂的「芋仔」與「蕃薯」,並沒有學理上的界定和依據;而「外省」與「本省」之分,也不甚合邏輯。只是叫開了,便成民間流行的說法。
而「芋仔」多少和「蕃薯仔」有所不同,於是「蕃薯仔」聽說「芋仔都愛吃大蒜、辣椒和狗肉」、「芋仔都很疼老婆」、「芋仔脾氣很壞」……;而「芋仔」則傳說「蕃薯仔多大男人主義」、「蕃薯仔比較土裡土氣」,甚至因台灣長期被日本統治,而有人說「蕃薯仔都會忍術」。
不管怎樣的正確或錯誤的刻板印象,蕃薯和芋仔共處了四十年,許多也共組了「蕃芋家庭」。結果大家慢慢發現:好像「不是所有的芋仔都愛辣椒」、「蕃薯仔會忍術的說法很可笑」,就像不是所有的外省人都是國民黨員,也不是台灣人都投民進黨的票。
有個蕃芋家庭,先生是河北人,太太是苗栗的客家人。平日兩人感情甚篤,但是在一種情況下,會因過去經驗不同而涇渭分明。
太太因從小受日本教育,心儀日本的禮教風俗,愛哼唱日本歌謠,一心嚮往赴日本一遊。先生在抗戰時期從事地下工作,曾被日軍火烙腹部,對日人深惡痛絕。
每當太太哼起日本小曲,他就按捺不住,大聲唱起:「刀向鬼子們的頭上砍去……」等「大刀歌」及「流亡三部曲」……以示抗衡。
當然,旁人也不必擔心,上述蕃芋家族並未因此變色,他們很懂得「唱歌的歸唱歌,家庭的歸家庭」,「唱歌」的問題談不攏,但是結婚幾十年來,卻也不曾見他們因而吵過架。
「蕃芋」家庭的吃飯習慣南北和,台式的清粥小菜配上大花捲,味道不錯喔。
蕃薯、芋頭配
蕃芋家庭就是在這種看似矛盾,卻又整合的形式下生生不息。
四十年前,大概沒有人會想像到今天的台灣竟然有此「蕃芋」一族吧!
在以往傳統中國大陸社會裡,資訊、交通都極為封閉,出門五十華里就算「異鄉」。民國三十八年前後,隨政府軍事撤退來台灣的大陸籍人士,許多根本作夢都沒法想像到在地球一隅,竟有台灣這塊土地。
根據學者的估算,民國卅七年到卅九年間,隨國民政府撤退來台的大陸各省軍民,一共有九十一萬名左右,佔當時台灣人口百分之十四。他們因戰亂來到台灣,少有不懷著歸鄉夢。然而日子一天天過去,故鄉卻越來越遠,他們不得不另作打算,最常見的就是在本地結婚,「或許他日返鄉時,也有妻子兒女同行吧!」他們想。
而由於這次移民的性質屬於政治及軍事撤退,所以男女比例並不均衡,其中男性約為女性的三倍。
男女性比例不均,造成社會、文化、語言背景較相近的第一代來台「外省人」無法充分通婚(何況他們彼此也互為「外省人」),所以有許多人轉而與和本省人通婚。而由於光復初期本省、外省人有著諸多隔閡,衝突事件時有所聞,如民國卅六年的「二二八事件」就是最有名的例子。外省適婚男性在本地女性中尋求伴侶,卻因又有著文化及心理上的隔閡,許多第一代的蕃芋婚姻其實並不幸福。
早期外省人在眷村裡自成天地,隨著台灣媳婦漸次進入,已成為族群融合的最大根據地。(張良綱攝)
買個老婆好成家
作家苦苓在一篇描寫早期軍中老士官長娶妻的短篇小說裡,道出了在婚姻市場上,競爭力薄弱的外省老兵的悲哀。這篇名為「張龍趙虎」的小說描述,張龍、趙虎一生當兵,兩人情同手足,隨軍來台後一直待在軍中,為了解決性需求,兩人合買了一個女孩,由張龍出面當名義上的丈夫……。
「買賣婚姻」在第一代的外省士官兵中經常出現,由於經濟條件差,他們所娶的本省女性許多是本省族群中社會邊緣的女子,例如寡婦、有殘疾者、山胞等。而買賣婚姻因彼此缺乏感情基礎造成許多妻子出走、兒女人格不健全等社會悲劇。
第一代的本省、外省人通婚,大多由於環境使然,外省男性少有選擇,因此談不上是兩個族群自願性的融合,所以問題也多。然而也有第一代本省、外省人是因感情而結合的,由於當時社會環境不贊許,經過阻撓所得的果實,反而更甜美。
熊淑華的父親是湖北人,母親是台北平溪鄉人。當年國民政府來台,熊父也隨之而來,並在平溪工作,認識了未來的太太,兩人相戀而論及婚嫁。在兩人結合前,平溪從未出現本省、外省人結婚的例子。為免三姑六婆指指點點,男方於是找來當地警察局長上門提親,「鄉下人怕官,看警察局長上門,我外公連氣都不敢喘一下就答應了」,熊淑華笑著轉述由母親那聽來的老故事。
四十年後,「外省人」回大陸探親,赫然發現自己竟早已成為與親族有別的「外省人」。
外省人疼老婆?
熊氏夫婦結婚後,由於是相戀結合,感情甚篤,鄉下地方由此證明了「外省人比較疼老婆」的說法,於是興起了一股嫁外省人熱,熊先生的外省朋友們大多都在平溪找到了終身的伴侶。
根據中央研究院的「台灣地區社會意向調查」八十一年度三次調查,以及「台灣地區社會變遷基本調查」所得資料分析結果,可發現從民國卅三年開始,本省、外省人通婚的比例約在百分之十六到百分之十九之間。其中以閩南和其他省分人士通婚為例,第一代的通婚比例中,男性為閩南人,而女性為外省人的通婚比例是百分之一.五,男女性族群反之的通婚比例則提高為百分之七.四,證明了第一代外省男性因婚姻市場不均衡,必須與本省女性通婚的說法。
而到了第二代本省(男)、外省(女),與本省(女)、外省(男)的通婚比例,分別是百分之五.三和五.二,比例已經非常接近,顯示第二代受到社會結構性的結合壓力已經減少,比較有族群融合的可能。
相對於第一代兩極化的結合形態,第二代的結合多具備情感基礎,但由於成長背景相異,以及結合後必須面對上一代整個家族,所以也有一些因省籍不同衍生出來的問題。
把鄉愁燒回家吧!他的根早已在台灣土地上深植了。
當蕃薯和芋仔相遇
李小姐是山東人,今年四十歲,結婚已經十年,由於自幼在南部成長,閩南語非常流利,沒結婚前她常想就算嫁個本省人,在語言上也不會有什麼問題才是。想不到李小姐結婚的對象是個客家人,她卻連一句客家話也不懂。而夫家人雖都懂閩南語及國語,但聚在一起時總是習慣用客家話交談,「剛嫁到他家時,我覺得自己好像外國人」,她說,老被排除在外的滋味實在不好受。
活躍在電視、廣播台上的節目主持人方笛是福建人,她的醫生先生是樹林人,她也碰到類似的狀況。
以前,在夫家的家族聚會中,她這個「國語人」經常插不上嘴。她暗想:這樣下去實在不是辦法,於是發奮圖強開始學閩南語,幾年下來,她已能在電視上用閩南語主持節目了。
有的問題是在婚後才發生,但也有在婚前就產生摩擦的。
一位外省女孩要嫁到一個本省家庭前,夫家堅持要送一定數量的喜餅才合禮數,但女孩的父親認為沒此必要,並說出「我們大陸才沒這樣的禮俗」、「在大陸上這種餅是給狗吃的」等情緒話,於是兩家最後雖然還是結成親事,但樑子卻也就此結下。
根據中研院民族學研究所助理研究員王甫昌的研究顯示,在其他因素未控制下,本、外省通婚的家庭確實比一般家庭較多爭執,不管在子女教育態度、財務處理方式、生活習慣都比較不同,甚至吵架次數的比例都要比同族群通婚者高。而同族群結婚的案例中曾考慮過分手的比例是百分之六.九,不同族群通婚的考慮分手的比率則有八.六,也高於前者。
閩南語國語都會通
話說回來,蕃芋族也在其他方面佔優勢。
薯芋家庭經常是雙聲帶。在對語言懂得越多越好的現代社會,蕃芋小孩常佔有語言上的優勢。楊小姐是資深的雜誌記者,由於她也屬「蕃芋族」,國台語都通,也深諳父母因不同背景、文化而產生的微妙互動關係,在採訪報導時佔了不少便宜。尤其碰到需要南下出差的專題,往往更能掌握受訪者的感受。
熊淑華結婚後,小孩交由本省籍的媽媽帶,因此小孩才兩歲閩南語已經非常流利,而小孩回家後還是習慣和爸爸媽媽說國語,「他在祖母家中聽到的童話故事,回家後除了用閩南語說一遍,還會用國語翻譯一遍給我們聽」,熊淑華非常得意。
方笛的小孩也是國台語「雙聲帶」,加上在幼稚園學過英語,現在已成為「三聲帶」了。
根據王甫昌的研究,本、外省通婚所產生的下一代,「省籍意識」都要比純粹本省或外省家庭的下一代低,「這不管是從省籍認同或政治議題看法的統計分析中,都得到支持」,他說,族群通婚理論上有助於族群融合,因為通婚是一種自願性的、兩人全然的結合,是族群融合中最難達成的一種方式;而其他如文化、心理、態度、社會、行為、公民的融合卻多少可以透過技術設計達成。
蕃芋族的迷惘
蔡令儀的父親是福建人,母親台南人,問她覺得自己是本省或外省人,她其實也迷惑,籍貫上是外省人的她,最常使用的的語言是閩南語,而且對中國大陸毫無感覺,所以她說自己是「一半一半省人」吧。
在省籍意識日益激化的今天,蕃芋族最是無奈。立法委員周荃的父親是外省人,母親是本省人,所以她被歸類為「外省人」,並在政治上被打成「外省人集團」。對此,周荃非常憤怒,「不要叫我選邊」,蕃芋族難道一定只能選擇愛爸爸或媽媽嗎?
大多數蕃芋族都不太願意被貼標籤,然而政治人物有管道表達他們的感覺,市井小蕃芋只有冷漠以對了,「別問我省籍問題,我沒興趣」,當老師的蕃芋族沈文瑩說。
不一樣的鄉愁
薛經武從小聽慣的父親「大陸故鄉美麗河山」的描述,小時候或許有一些幻想,但大一些知道那兒的衛生狀況並不好時,有潔癖的他,實在對「故鄉」興趣缺缺。儘管他經常到各國遊歷,卻少有念頭到大陸去,「等他們廁所普及化後再說吧!」現正在國外留學的他,經常思念的是台北的街頭,雖然籍貫被歸類為江西人,但「鄉愁」顯然和父親大有不同。
經過在台灣四十多年的成長,不論在外表、生活習慣、價值觀上都已經很難有本省、外省之分,有的其實只是一些刻板印象的差異。「誰說外省人一定愛吃辣椒?我太太是浙江人,他們就不吃辣」,、「外省人愛吃牛肉?笑話,中國人原本都不吃牛肉的」,娶浙江人為妻的立委朱高正說,許多本、外省人之分的刻板印象其實是很無稽的。
芋仔在這兒紮了根,娶了「蕃薯」太太後,喜歡上了稀飯、醬菜,當然也教會太太吃燒餅、油條,只不過「小蕃芋」們挑嘴,卻只愛美國麥當勞,「唉!蕃薯、芋仔怎麼生出了馬鈴薯?」一個「小蕃芋」的父母嘆道這年頭根本沒有「蕃薯」、「芋仔」,只有「馬鈴薯」。
現今的台灣真的是一個集中國各地特色於一地的特殊地方,卻又產生不同於各地的風情。台灣到處可見四川餐館,菜色卻有別於辣得離譜的純正四川菜。雖然受不了太辣,但是台灣人也從四川人那學到吃一點點辣,反而台灣的四川人倒也因生活環境氣候的改變,不再吃那麼辣。於是在生活習慣上,大家都適應了土地,食物南北和,連人也改變了。
做了兩次外省人
「前幾年,我回大陸探親,但在生活習慣上,好像又重回一次四十年前到台灣當『外省人』的經驗」,一位回大陸家鄉探親的老兵返回台灣後說,習慣了台灣的生活後,回到了大陸家鄉,反而住不慣,卻又成了「外省人」。
行政院連戰院長是台南人,夫人方瑀是重慶出生的外省人,兩人育有四名子女,問他們家埵陬L任何省籍差異痕跡時,方瑀有些難回答了,因為沒問題找問題實在有些難。她認為,自己雖然是外省人,但是並不喜歡現在大陸的樣子,所以並不會思念家鄉,「儘管台北交通亂的一蹋糊塗,我還是喜歡這個住了幾十年的地方」,她說自己是在台灣的中國人。
海洋大學教授廖中山是河南省人,十五歲時隨軍隊來台,閩南語至今還是很不流利。他的妻子林黎彩是高雄人,兩人結合併沒有什麼轟轟烈烈的愛情故事,「完全是我到了要娶太太的年齡,孤身在台只有娶本省太太;而太太是個孤兒,怕嫁到本省家庭會受歧視,一心找個沒家累的外省人嫁,所以經人介紹後就結婚了」,廖中山說自己的婚姻極平凡。
日久他鄉即故鄉
然而,和大多數外省人不同的,廖中山完全把台灣當自己的家鄉,他說:「日久他鄉即故鄉」,他認為在情感上,中國是他的「生母」,台灣則是「養母」,來台四十年,自己已經是屬於台灣的「台灣人」,所以儘管一家五口閩南語都不流利,太太愛吃大腸麵線,先生愛啃大饅頭,但都不影響他們的情感,因為他們都有著對土地共同的愛。
你知道嗎?雖然台灣人愛以蕃薯自稱,以芋仔稱呼外省人,但其實蕃薯、芋仔都不是本土植物,只不過它們都生在這塊土地,所以成了土地上常見的植物。就人來說,也像蕃薯、芋仔一樣,生長在這塊土地久了之後,芋仔也會變蕃薯,同樣的蕃薯也越來越像芋仔,更何況結婚後生出來的「蕃芋」,你說他們是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