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鹿港不遠的彰化縣福興鄉,有個「粘厝庄」,外鄉的人都傳說那兒的人留紅鬍鬚,個性好鬥、善戰,不是漢族後代;在粘氏族譜裡,也清楚記載著他們是女真族後裔,與距今八百年前滅宋的金朝皇帝——完顏阿骨打的孫子系出同源。
雖然「粘姓人士為女真族裔」的說法學術界有不同意見,但對粘厝庄的人來說,是不是女真後代並不要緊。重要的是,他們有一個生命力旺盛的宗祠,有它在,粘氏族親的凝聚力,就不會消失。
「粘厝庄」是一個濱海的漁村,全庄的人口加起來還不到六千人,近八百戶人家中百分之八十五的人都姓粘。
鹿港的老一輩人都知道此庄,「那個庄頭以鐵路為界,又分兩村,居北為頂(上)粘,南為夏(下)粘,中間叫『不粘』(不黏)」,載客前去莊頭的司機用閩南語熱心地介紹,訪客聽到最後一句大笑,會意出尾句的惡作劇心態,「不粘村」顯然是子虛烏有,「你給我騙」,她笑著回答。
「那邊的人很怪,是趙匡胤的後代,村子裡的人都留紅鬍鬚,不信,你可以注意看看。不過,他們也跟我們一樣,做食飼蚵,種稻吃檳榔」,司機繼續介紹,訪客半信半疑,因為據她所知,粘姓家族為北宋女真族的後代,跟趙匡胤,除了朝代對了,恐怕毫無相關;至於紅鬍鬚……。
粘氏,是台灣一個特殊稀有的姓氏,「全台灣的粘氏都從我們這庄出去,沒有問題!」粘氏宗親會的會長粘火營說。至於它的來歷,據「粘氏族譜」的記載是這樣的:
時在西元一千年左右,女真部落的領袖烏古迺(即金景祖),生有兩子,長者名劾,次子名旻旻,又名阿骨打,滅遼稱帝,國號金,是為金太祖。
阿骨打的胞兄劾生有一子,稱撒改公,阿骨打後命其為相國。族譜說他「為人敦厚多智,家居純儉,好稼穡,為相國每贊成大計」,後「追封燕國王,改贈金源郡王,配享太祖廟廷,謚宗毅」,為金國皇室的重要人物。
撒改公生有子三人,長子粘沒喝(宗翰公),漢語稱粘罕,曾幫助金太祖攻遼,「性剛直,膽略過人,在宗室中很合太祖的意,親酌給他御酒同飲,解御衣給他穿,史稱宗翰內能謀國,外能謀敵,有古名將之風。」族譜描述,粘氏的「粘」,即從這位祖先的名而來,因此粘姓人稱宗翰公為一世祖。
從族譜的記載來看,粘氏一世祖是阿骨打同兄弟的孫子,粘氏後代即從此出,由此追溯,如今看似漢姓的粘姓,實應姓「完顏」,為不折不扣的女真後代。粘氏從宗翰公的一世祖以降至今,傳了八百多年,其中一到七世,均在金朝為官。到八世祖博溫察兒服元官職,「因世亂流寓江南,遂浮海抵泉居晉江永寧揚丹」,族譜說明,後來又繁衍子孫至十二世,有位逸齋公生子三人,分居晉江潯渼、竿柄、許婆庄等地。潯渼這一支,後來又遷往台灣。
曾將福興鄉粘氏族譜發表在《台灣文獻》雜誌,使女真粘氏因而面世的前台灣文獻會編纂楊緒賢指出,台灣粘氏家族如何知道自己的來歷,其中有一段曲折的過程。不知從何時開始,彰化地區就有粘姓家族存在,大多聚集在福興鄉海邊,成為「粘厝庄」。姓粘的人早覺得他們的姓怪怪的,但又無家譜可知其來歷,總覺遺憾。在民國十二年時,鹿港三行街有位族親粘泉,便藉鹿港天后宮媽祖至湄洲進香時,前往傳說的祖籍地晉江衙口尋譜,卻又不得要領。
就在粘泉在廈門等船欲回台灣時,有位閩南族親粘傳仁自告奮勇,願幫他在大陸尋譜、抄譜,粘泉高興之餘,付其三百大元,結果這一抄就抄了十年。十年後,由粘傳仁抄寫的「潯江粘氏族譜」傳至台灣時,粘泉已經過世,由其子粘瑞西代為
接受。
民國六十年間,當時身為文獻會編纂的楊緒賢知道此事時,非常好奇這份族譜的記載,他幾度拜訪鹿港粘家,請求借閱此譜,都被拒絕。「因為粘家認為,此譜為其先父生前念茲在茲的志願,最後遂了此願,對粘家來說,此譜有如傳家之寶,怎可輕易示人」,楊緒賢說,他花了好多功夫,求其家人信任後,才得見此譜。
楊緒賢見了之後,大吃一驚,因為此譜講到粘氏姓氏源流,又述及歷代修譜的經過,譜例、族規等,涉及金、元、宋三方的史事,與正史似可互相對照,彌補文獻之不足。另外,由「粘沒喝」至「粘罕」迄「粘」的姓氏轉變,可看到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後改漢姓的轉變,「實為中華民族包羅萬象的佐證」,他說。
這是福興粘氏尋親的過程,「如今台灣粘氏已傳到第卅一世,由福興海邊的粘厝庄分散到全省各地有族親六千人,多從事農、漁、工、商等行業」,粘火營說。
不知是否粘氏來源特殊,一直到現在,粘氏宗族的凝聚力還是很強,「『相告撿丁錢,相打出一村』(喻全村團結,出錢出力)」,寶順宮法師粘萬春說,一直到現在,鹿港地區還有「粘厝庄的人最好不要惹」的傳說;而遇到選舉時,只要是宗族決定的人選,九成以上是「鐵票」。
粘姓族親有這樣的團結力量,宗祠的號召力不可忽視。民國六十三年時興建的粘氏宗祠位於廈粘村,一年有兩次祭祖活動,每次都吸引各地的族親參加;尤其是春季祭祖,因在大年初四,許多在外工作的族親剛好回鄉,祭祖起來分外熱鬧。秋季大典在農曆十月初六日,一些居住在彰化、台中地區的鄉親,也會趕來參加。
舉行了二十個年頭的粘氏祭祖大典,是台灣各宗廟中稍有規模的祭祖活動。由於粘氏為女真後代,這幾年,台北滿族協會的人士也都參與盛會,今年還有大陸、海外的滿族人士蒞會。
雖然參與祭拜人有些非漢族色彩,但整個祭儀,從用具的擺設,祭官著黃、黑綢緞的長袍馬褂,開祭時擊鼓、上香、獻香花、果品、饌、玉帛、金鈔,及進酒、行三跪九叩等儀,看不出跟漢人的祭儀有何不同。
即使粘火營指出,根據「潯江族譜」的記載及閩南族親的傳說,黃長衫指的是金朝人,黑馬褂指的是黑水溝,為女真族的發源地,儀禮中裝於鬯(祭器)中進獻的茅秉酒,指古時茅國進貢於大金帝國用的鬱金草釀的酒,均有象徵意義;但除茅秉酒外,事實上,台灣其他宗廟的祭祖大典中,主祭官也著黃衫黑褂。或許因為距離女真的年代太遠,也或許因為少數民族入主中原後,大多很快漢化,因此傳統女真族的祭儀到底如何,似乎也很難查考了。今年祭祖大典上,粘火營會長請滿族協會的人以滿儀祭祀,也來祭祖的「滿人」們似乎有些錯愕,不知如何行禮,最後以三鞠躬祭拜了事。
說來有些吊詭,雖然粘氏族譜清楚地記載著粘氏為女真族之後,但在粘厝庄鄉親的口中,對於阿骨打的後裔認同,象徵意義大過實質。
粘火營就是一個例子。他在敘述金、宋爭霸的歷史時講到,如果不是主張議和的秦檜害岳飛,下十二道金牌令固守邊界的岳飛回朝,使得南宋國運衰敗,「阮也無福氣稱霸北方」,他說。此時,他以金人眼光來看歷史,似乎是道地的女真後代。
但是在另一個場合,當他敘述編寫「潯江族譜」的十九世祖粘本姓後代的傳說軼事時,講到康熙皇帝的母親,原是清朝一位漢人白秀才的妻子,後為順治皇帝所奪,當康熙知道自己為漢人之子,因此立志「殺滿清以報父仇」的故事時,他完全沒有批判的意味,這時,他似乎又是漢人。
說起粘厝庄人對歷史的記憶,最遠似乎只到其開台祖,「德」字輩的廿二世祖——粘粵、粘恩兄弟的開台事跡。族譜說這兩位兄弟背著祖父母及父母的神主牌,渡海來台開基,時間在清乾隆年間,廈粘村的主神廟「寶順宮」,所祭拜的丁府千歲,便是兩兄弟渡海來台的保護神。
在粘厝庄的傳說中,粘氏的開台祖係先到彰化比較靠山的地方,「一看土地,都是黃土黏黏的,跟大陸『賺沒吃』的土地很像,於是就又往前走到海邊。一踏到清沙,想到跟家鄉土地不同,或許耕種、做食較容易,於是就停留下來」,五十六歲的黃春金談到自她嫁入粘家就聽說的這則傳說,她笑說,比起今日八卦山一帶的車水馬龍,祖先的判斷實在有些失誤。
而對粘氏為一非漢族群的說法,粘厝庄鄉親的反應大多僅止於「族譜有記載」,或是「我帶你去找,宗親會會長對此很了解」的程度。只有一、兩位經常參與粘厝庄公共事務的人較有概念,如粘萬春法師指出,「粘氏是少數民族,太多人不了解我們,連這字都不會唸,常把我們念成『沾』,電視上常把我們——滿人演成壞蛋等」,他說。
有些居住在都市的粘氏族親,對粘氏為女真後代有比較深刻的了解,如現任滿族協會理事長的律師粘聰明,就認為自己其實不是「滿人」,而是「女真人」。「北宋時的女真是生女真,史稱前金;滿清是熟女真,又稱後金,兩者不同,不過現在反正大家都不懂,就全都合在一起了,我也就這樣加入滿族協會」,他說。他還認為自己「個性爽朗,好鬥善戰」,仍保有少數民族的習性。
政大社會系教授林恩顯指出,民族認同的問題有些複雜,如何認定屬不屬於這個民族,是不是這個民族的一支,血統之外,很重要的是如語言、飲食習慣、生活方式等文化保留的情況;另外,就是主觀上是否有民族意識等。他認為,就文化來說,如今住在台灣粘氏族親或許已經找不到,但精神上的認同,或許還有人有。像粘聰明加入滿族協會,跟著滿族人至東北尋根等,似乎還可看到「台灣滿族」的一些蛛絲馬跡。
有趣的是,像粘聰明這樣鍥而不捨尋親尋到東北的族親,畢竟只是少數。以粘氏宗祠來說,政府開放探親以後,他們九次去大陸認祖,最遠只到閩南。為何不再尋赴大陸至粘氏祖先所走過的江南,或是東北?粘火營會長的解釋是「那些與我們無關」,他說,偶爾提起他究竟是漢族,還是女真族?他甚至會回答「漢族」。
說起來真令人迷惑,事實上,台灣的粘氏宗族是否真為女真後裔,在學術圈尚有不同看法。
中研院歷史語言研究所已退休研究員李學智指出,粘氏為女真人後代的這事,說來有些奇異,因為根據他的研究,發源於隋唐的女真族,在清朝雍正前,事實上並未有族姓,而通常以居住地為其姓,「住在台北,就叫台北什麼什麼,住在哈爾濱就叫哈爾濱什麼什麼」,李學智舉例。
到了清朝,乾隆皇帝覺得因女真人沒有姓,族人通婚紊亂,經久之後將有礙氏族發展,於是編「八旗姓氏通譜」,將八旗姓氏一一記載、解釋,從那時起,所謂女真人的「姓氏」才被整合。
爭議的是,「八旗姓氏通譜」裡記載有「粘」氏,但考其來源,由來並非金人。而且「翻遍《金史》,乾隆欽定的《遼、金、元史語解》,《滿洲源流考》、《八旗姓氏通譜》等文獻,都沒提到金人有姓『粘』的,也沒提到像粘氏族譜所說的『粘沒喝』有子孫以其名為姓的事」,李學智說。
嚴格說起來,粘氏族譜對許多關鍵問題的交代十分含混,如說八世祖博溫察兒因避亂至泉州,到底避什麼亂?由何路線走?為何落腳?怎麼成家立業等,目前只根據「潯江族譜」的孤本,實在是看不出來。
李學智因此判斷福興鄉粘氏為女真族後代的說法很可疑,「這就跟姓李的都是唐太宗李世民的後代,姓孔的,姓曾的皆為孔子、曾子後代一樣,只因要有一比較好來歷的祖先,但事實上是不是同出一源?有些是,也有些不是,都須詳加追究」,李學智說。
聯合報國學文獻館館長陳捷先也持同樣看法。他認為,因為粘氏族譜僅此一本,有些關鍵問題記載又十分簡略,因此,他也很難斷定粘氏是或不是女真族的後代,或許等材料更多、有更深入的研究時才能斷言。
不管是不是女真族後裔,在福興鄉的粘厝庄,這個問題似乎不會困擾他們。在廈粘村,粘氏宗祠的祭祖活動仍年年舉行著;祭祖之外,每逢清明、中元、冬至、過年等四大節,宗祠也有祭祀活動。
宗祠也是村民主要聚集、利用的空間,在宗祠的空地上有穀子晾曬著;邊間的空房裡,是社區的幼稚園;另一些空房,有會議廳、提供給遠道族親住宿的房間等。
而在祭祖大典時,聚會在一起的族親們老老少少談論著,今年的穀子收成太差了,今年的颱風特多,我家的蚵仔田都被吹倒了呢!這是你家新娶的媳婦呀?還真「水」呢!……。一位由香港轉道來台的大陸族親頻頻詢問,有沒什麼工作機會呀,你們這兒「工資」怎樣?還有縣議員候選人來拉選票,宣傳老人年金……,傳統宗祠聯繫、議論、解難的功能,似乎還很完整地保留著。
或許對粘厝莊的人來說,不管他是不是女真後代,有這樣一個可親的宗祠在,粘姓的人,至少在心理上,就不怕沒處可去了。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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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祭官就位,祭祖大典將要開始,族親全聚攏過來,觀禮、上香、祭拜,不管是不是女真後代,祈福、傳承的意義已經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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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祭官傳統係由年高德劭的長老擔任,現在則常推舉讀書有成、功成名就的年輕一代。今年的主祭官為出身本庄的民意代表。
P.34
滿族人士也參與了祭祖大典,能用滿文說寫的他們,非漢族的色彩更濃。
P.35
乾隆欽定的《滿洲源流考》清楚記載著女真的由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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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隆欽定的《金史語解》記載許多滿人姓氏,但並無「粘」氏,只有一個較近似的「鈕祜祿」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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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尚未開始,宗祠顯得十分寧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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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祀完已近中午,由宗祠請客作東,剩桌是特別留下來的,表示「有餘」之意,希望族親年年有餘,越來越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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粘厝庄的民宅,還保有祖籍地的堂號。
P.39
從海邊蚵田採集的蚵仔,需用「載蚵仔車」運到庄裡,由人工挑撿。飼蚵,是粘厝庄很重要的經濟來源。
(張良綱)
主祭官傳統系由年高德劭的長老擔任,現在則常推舉讀書有成、功成名就的年輕一代。今年的主祭官為出身本莊的民意代表。(張良綱)
滿族人士也參與了祭祖大典,能用滿文說寫的他們,非漢族的色彩更濃。
乾隆欽定的《滿洲源流考》清楚記載著女真的由來。(張良綱)
乾隆欽定的《金史語解》記載許多滿人姓氏,但並無「粘」氏,只有一個較近似的「鈕祜祿」氏。
祭祀尚未開始,宗祠顯得十分寧靜。(張良綱)
祭祀完已近中午,由宗祠請客作東,剩桌是特別留下來的,表示「有餘」之意,希望族親年年有餘,越來越旺。(張良綱)
祭祀完已近中午,由宗祠請客作東,剩桌是特別留下來的,表示「有餘」之意,希望族親年年有餘,越來越旺。(張良綱)
從海邊蚵田採集的蚵仔,需用「載蚵仔車」運到莊裏,由人工挑撿。飼蚵,是粘厝莊很重要的經濟來源。(張良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