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全心所疼惜的台灣啊!我的青春攏總獻給你。
我全心所疼惜的台灣啊!我一生的歡喜攏在此。
我在雲霧中看見山嶺,從雲中隙孔觀望全地,波瀾大海遙遠的對岸,我意愛在此眺望無息。
我心未可割離的台灣啊!我的人生攏總獻給你。
我心未可割離的台灣啊!我一生的快樂攏在此。
盼望我人生的續尾站,在大湧拍岸的響聲中,在竹林搖動的蔭影裡,找到一生最後的住家。
《馬偕之歌──最後的住家》
在古希臘文裡,愛分為四種:天倫之愛、朋友之愛、男女之愛與上帝之愛。在尚未認識台灣之前,便將一生許給台灣的馬偕博士,與許多來台宣教的傳教士,給予台灣的便是這種完全無私的上帝之愛。
在馬偕博士過世百年後的今日,經濟、社會、人心紛亂的新世紀台灣,回首探索馬偕博士的一生,更為發人深省。
十九世紀,正當台灣飽受船堅砲利的摧殘,仇敵排外的同時,卻有不少西方宣教士帶著滿懷的愛踏上台灣土地。他們的宣教工作在當時的環境下倍嚐辛苦;但他們的努力對社會產生莫大的影響,留下許多值得稱頌的事蹟。
馬偕,是台灣人耳熟能詳的外籍宣教士,但知道他一生事蹟的人卻不多。西元一八四四年,馬偕生於加拿大安大略省牛津郡佐拉村,在六個孩子中排行老么。自幼,馬偕就立志要當宣教士,不過,當年他一馬當先提出離鄉赴異地宣教申請時,並不被鼓勵,甚至還引來「狂信者」、「急躁的青年」等批評。
馬偕所設計的教堂建築,六層尖塔、幾何形牆飾、圓弧形門窗,中西合璧,極富特色。
認同的姿態
西元一八七一年,台灣男人還留著辮子、女人裹小腳的清末,馬偕就乘著船遠渡重洋來到台灣。
然而,馬偕並不是第一位來台宣教的長老教會牧師。早在一八六五年,英國長老教會宣教士馬雅各醫師便在台灣南部登陸宣教,因此馬偕轉往台灣北部開創新局。
一八七二年三月,馬偕從高雄乘「海龍號」帆船出發,三天之後在淡水登陸,從此開始他台灣北部的宣教生涯。
凡事起頭難,作為北台灣第一個宣教士,箇中辛苦可以想見。在基督教長老教會總會總幹事羅榮光牧師眼中,馬偕做了幾件非常不容易的事,其中包括:娶台灣女子為妻;向牧童學台語。羅榮光認為,這是馬偕認同台灣人民的「姿態」。
馬偕學台語非常認真,他在日記中寫道:「我又去找那些牧童,再從他們那裡學習新的語詞,這些語詞是書本裡無法學到的,因為他們的話語才是一般民眾所使用的,書本裡學的只是官員和文人所使用的而已。」
「中國字沒有名詞或動詞的變化,卻有所謂的『聲』,台灣方言有八聲,由英國人聽起來只有一個音的一個字,台灣人把他唸做高、低、緩、急等不同的八聲,就可能有八種不同的意義。」
學了五個月,馬偕就可以用台語講道。二十年後,對中國語言文字研究透徹的馬偕還出版了「中西字典」。
馬偕在台灣除了宣教、行醫、辦學,並在四處行腳時以文字與圖片記錄台灣當時的社會,為台灣歷史留下珍貴的資料,圖為馬偕在宜蘭拍攝的農民用風車煽穀,婦女也擔任重責。
「番仔教」的開門咒
大兒子威廉對父親馬偕有如下的描述:「高度適中、胸部發達、既有膽識,且精力充沛。雙目漆黑、炯炯有神,黑髮、蓄髯鬍,聲音明晰有力,說話充滿自信。他是天賦的演說家,中國話的流暢,如當地人無異。」
即使如此認真用心,但在民間佛道宗教盛行的台灣社會,馬偕所到之處被群眾丟石頭、潑糞、辱罵等情況仍屢見不鮮。
「很多人圍著我們,瞪著眼睛看,大聲嚷叫著:番仔教,番仔教,把他殺了再說,宰了他再談……」
「在五股坑設立了第一個佈道站,第一次基督教士的婚禮也是在該處舉行的。將由牧師執行婚禮的消息很快地傳開去,全地方的人都驚異而憤怒,有許多極荒唐的謠言,例如:她要先給牧師做太太一個禮拜、牧師要拿許多錢,他們將因此破產……。」
在不斷的受挫經驗裡,馬偕從中慢慢摸索出了「開門咒」。
「除夕祭祖之於中國人,猶如逾越節之於猶太人,別人所視為神聖的感情,我從未加以攻擊或誹議,其中如有真理或美點,也願予承認,而利用之為人心的開門咒。我屢次立在神廟的台階上,先唱一首讚美歌,然後誦讀第五戒及『要敬重父母』這句話,必定為中國人所喜悅。」
醫療也是馬偕發現最有效的「開門咒」之一。因為醫療是最容易取得感激和信任的方式。
今年是馬偕逝世百年紀念,加拿大故鄉人特地應邀來台參與紀念活動,圖攝於淡江中學馬偕墓前。(薛繼光攝)
鬍鬚番仔挽嘴齒免錢
馬偕的醫療佈道工作,主要以治療瘧疾和拔牙為主。
當時「台灣人最恐懼、最普遍的疾病,是瘧疾。」「在台灣一個村中有半數的人患瘧疾,是數見不鮮的事。」「我先用瀉藥及蒲公英根,然後反複用奎寧劑,如有必要,再加鐵的過氯酸鹽。病人要繼續用流動食物,要運動,要吸新鮮空氣。」
一手聖經、一手鉗子是馬偕留給人最深刻的印象。他自己也留下很多關於拔牙的記錄:
「因嚴重的瘧疾、嚼檳榔、抽煙及其他惡習而引起的牙疾,是數萬漢人及原住民所常受的痛苦。」「本地人拔牙的方法是粗暴殘忍的,或用粗帶子拉下,或用剪刀頭挖起病牙,江湖醫生用一個鉗子或小鋏子。往往因拔牙而引起牙床破壞,流血過多或昏厥,甚至死亡。」
曾在紐約、多倫多學習醫術的馬偕,一開始自行設計拔牙工具,再請人為他打造,後來更由紐約引進先進的拔牙器具。
「我們旅行各處時,通常去站在一個曠場中,或在廟的石級上,先唱一兩首讚美歌,其次是拔牙,然後講道。拔牙時病人通常站著,牙齒拔下之後,放在他的手上,若藏起牙齒,會使中國人懷疑我們,我往往在不到一小時的時間中拔了一百顆牙齒。」
馬偕一生究竟拔了多少顆牙?根據他自己的紀錄:「從一八七三年起,我親自拔了兩萬一千顆以上的牙齒,學生和牧師們拔了大約這個數目的一半。」
馬偕故居(上)、牛津學堂(中)、滬尾偕醫館(下)三處都是保持完整的「活」古蹟,依然在使用中。(薛繼光攝)
馬偕船長
除了四處旅行,為人拔牙、治瘧疾,馬偕也創立了北台灣最早的西醫院和學堂。
一八七三年,馬偕租了一間民房作為「醫館」,請來淡水英商侍醫 Dr. Ringer 協助醫療工作。馬偕的信徒與牛津學堂的學生,也都必須接受簡單的醫理、藥理教育,以便在傳教時能隨時幫助病患。
一八八○年,馬偕在淡水建立了北部教會最初的醫院──「滬尾偕醫館」。不過,取名「偕醫館」紀念的不是自己,而是美國底特律的一位馬偕船長。馬偕船長的夫人捐贈美金三千元給馬偕博士蓋醫館,以紀念她過世不久的先生。
「偕醫館」曾因為馬偕過世停館五年之久,直到一九○六年,加拿大長老教會牧師宋雅各醫師接手重開偕醫館,並獲加拿大總會經援,在雙連擴建一座新醫院──「馬偕紀念醫院」,以紀念北部教會的開拓先鋒馬偕博士。
牛津學堂則是馬偕故鄉民眾集資所建造的。一八八○年馬偕第一次休假回加拿大時,故鄉牛津郡人士募集了六千多美金讓他回台灣建造一座校舍,這也就是校舍名為 Oxford College(牛津學堂)的原因。一八八四年,馬偕進一步設立女學堂,打破當時女子不必受教育、女子無才便是德的觀念。
不過,早在學校建造之前,馬偕就已開始他的「戶外教學」,他自己記錄道:「我們在台灣北部最早的學校,並非現在俯臨淡水河的那座名為Oxford College 的堂皇的建築物,而是在大榕樹下,以蒼空為屋頂的。」
馬偕故居(上)、牛津學堂(中)、滬尾偕醫館(下)三處都是保持完整的「活」古蹟,依然在使用中。(薛繼光攝)
旅行佈道
旅行佈道也是馬偕在台灣宣教的一大特色。關渡教會牧師吳文雄指出,馬偕幾乎經年累月的在外面繞,其他宣教士很少採用這種「遠心宣教」方式。馬偕的腳蹤遍及苗栗以北,東達宜蘭、花蓮,來往於閩、客、平埔、高山原住民之間。
「我們採用許多旅行方式,主要是步行。徒步旅行常令人厭倦,也往往是危險的。路徑都很崎嶇──有時經過高山、有時經過濁熱的沙磯,有時經過叢林,山間的奔流很多,不易渡過。」
馬偕傳播福音的足跡,甚至到達許多台灣人至今未去過的龜山島。「我們預定了一艘從淡水裝木板的木船,載我及幾個學生到那裡去,我們出發了,遇到逆風,在船中受顛簸及生病了兩天之後,我們繞過了台灣的北端,駛入東北方的金包里,補充食物和水後又開船。飄離航路甚遠,起初向東,然後向北,被無情的波浪衝來衝去,經五晝夜之久。到了第五天,竟又回到原路上,看到了陸地,我們發現我們是在龜山島的背風面,不知道多麼的快樂!」
中法戰爭其間是馬偕宣教的「黑暗期」。
「一八八四年的夏季,幾隻法國戰艦到來,法人侵台的消息立即傳遍台灣北部。台灣的人民都驚慌怒憤,因此仇視所有外國人及與外國人有關係者,當然也就懷疑宣教士。我們全部的佈道工作都為暗雲所籠罩。」
大龍峒的教堂被暴徒拆毀,甚至還立了馬偕的墓誌銘,上頭寫著:「馬偕,黑鬍子的洋鬼子,埋在這裡。他的工作完結了。」
當年十月中,一隻英國軍艦在港內保護外僑,軍官請馬偕帶著太太和貴重物品上船,馬偕的回答令人感動:「我的貴重物品都在學校中及其四周,他們是我信奉的上帝的孩子,他們就是我的貴重物品。他們在岸上時,我絕不上船。如果他們要受苦,我也情願同受。」
後來,馬偕和妻子奉英國領事的命令,離開淡水前往香港。馬偕將眷屬留在香港便即刻返回淡水,卻因淡水被封鎖,幾次不得其門而入,當他「登陸」成功時,受到信徒的歡迎,許多人甚至高興得哭了。
馬偕前往宜蘭途中,攝於淡蘭古道的三貂嶺。他在台灣共建立六十所教會,其中宜蘭就有三十四所。
傾聽花語葉聲
馬偕不僅說台語、作台灣女婿,對於當時台灣的風土民情、社會習俗也有很深入的調查記錄和研究。在他的《台灣遙寄》中記錄著:
「我曾經目睹四個兵因犯搶劫罪而被斬首的情形。第一個人跪在地上,一下子就斬了;第二個砍了三下才死;第三個的頭是慢慢鋸下來的。第四個人死得最慘,被拖了一華里路,不管他如何哀嚎叫屈,還施以種種毒刑,然後斬首。賄賂之多寡,竟能使死刑也發生這樣的差異。」
「豬是中國人很寵愛的家畜,時常可以看見豬在門外徘徊,也往往隨便走進屋內。我們出外佈道時,屢次和一隻黑母豬及一群小豬同室而居。」
馬偕住家內設有一間博物室,室內收藏著馬偕收集的石片、石塊、建築用具、戰爭的武器、原住民生活各方面的器具、服裝等等,儼然一間小型博物館。
「台灣植物界對於好學深思的人士是一個極有趣的研究題目。對於一個宣教士,是每一片葉子中有言語,每一朵花都有聲音。如同大博物家Alfred Russel Wallace 所說,『我們越明瞭大自然的道理,就越相信:我們在任何地方所見的複雜錯綜的事物都不是沒有計畫的。』」
除了對台灣的一草一木有感情、感興趣,馬偕認為這些研究對佈道工作也很有助益,「可以使驕傲的文士低頭」,「使自大的中國官吏悅服」,「喚起國內外最高明的人士對佈道工作的興趣。」
目前基督教長老教會在台灣有二十一萬名信徒,一千兩百多間教會。這樣的成果,馬偕當年的努力功不可沒。在他二十九年的傳道生涯中,設立六十所教會,培養六十名傳道人,還設立神學院、女學堂、醫院等附屬機構。馬偕一直主張由本地人來擔任事工,但領袖性格濃厚,凡是儘量不假手他人的他卻不免事事過問,造成各地教會仰賴他的決定,直到他去世為止。
阿美族的頭目和部下,是馬偕的好朋友。
到處人猶說馬偕
馬偕的貢獻到底有多大?日據時期「台灣日日新報」刊出一首小詩可看出他受台灣人景仰的程度:
面海依山小市街
溶溶江水繞庭階
歐風向日開文化
到處人猶說馬偕
一九九五年底,淡水鎮上立起了馬偕的半身雕像,「馬偕街」、「真理街」、「淡江中學」、「真理大學」……也在淡水生根。今天,「牛津學堂」仍是真理大學的校史館;「滬尾偕醫館」依然保持完整;馬偕故居則成了國際學術交流會館。馬偕在淡水是無所不在的。
去年,馬偕所熱愛的淡水鎮與他出生地牛津郡,正式結為姊妹市。
今年六月二日是馬偕博士逝世一百週年,基督教長老教會更為此舉辦一連串的活動。
《聖火傳遞──薪火相傳》活動在三月初展開,目的是要效法馬偕行蹤遍佈台灣七縣市、「寧願燒盡,不願朽壞」的精神。馬偕出生地──加拿大牛津郡代表和蘇格蘭風笛樂團、女子拔河隊共三十人應邀來台參與「馬偕盃拔河比賽」與相關活動。
受邀來台的牛津郡佐拉村伍德斯托克市長指出,這次來到台灣才真正看到醫院、教堂、學校,發現馬偕比想像的還偉大。「他死了那麼久,大家還懷念他,他不僅對基督徒影響很深,也已影響非基督徒。」
此外,「馬偕來台宣教感恩音樂會」、「馬偕腳蹤巡禮」等活動也將相繼展開,馬偕傳錄影帶及馬偕紀念郵票、馬偕日記等出版品也陸續發行。值得一提的是,六月將展出《馬偕博士珍藏台灣原住民文物展》,這批沈寂百年的海外遺珍,因配合馬偕逝世百年紀念活動,特別由加拿大安大略博物館借回台灣展覽。
一九三二年,台灣北部長老教會在淡江中學體育館舉行馬偕來台宣教六十週年紀念。
最後的住家
馬偕對台灣的熱愛,在他託友人整理出版的《台灣遙寄》中有著最佳的描述:「遙遠的台灣是我所愛的地方,我最好的年月是在該島上消磨了的……,我喜愛他的人民──漢人、平埔番和生番,我在他們中間走了二十年,宣傳耶穌的福音。為了要以福音教導他們,我不只一千次情願犧牲我的生命。……我希望在那裡消磨我的餘年,我為主服務的時日完了之後,我將在台灣的海浪之聲所及之處,在搖擺的樹蔭下得一永眠之所。」
一九○一年,年僅五十七歲的馬偕因喉癌過世,葬在淡水非外國人的墓地中。
在淡水出生的長子威廉,於父親過世後,由香港回加拿大深造,一九一一年,威廉偕同夫人回到淡水,創辦淡江中學,退休後他仍賦居淡水,直到一九六三年過世葬於馬偕墓旁,和他的父母一樣,把台灣當作永久的故鄉。
雖然馬偕的後代今已不在台灣,但基督教長老教會在馬偕逝世百年後的今天舉辦盛大的紀念活動,希望藉此提醒台灣民眾不要忘記這段歷史。「台灣人缺乏歷史感,台灣本土的歷史被邊緣化,」羅榮光指出,這是很不好的現象,「有歷史觀的人,比較會感恩,才知道謙卑;有歷史感,才會有新的決志和立志。」在馬偕離開他摯愛的台灣一百年後,他的事蹟彷彿再一次提醒台灣人,只要有愛,這裡就是永遠的家。
武裝獵人擺出「出草」的姿勢給馬偕拍照。
馬偕在淡水留下的不只是古蹟、歷史,還有犧牲奉獻、愛人、愛台灣的精神,他手創的台灣基督教長老教會,今天已成為台灣本土的重要表徵與信仰,百年後的今天,依然叫人念念不忘。(薛繼光攝)
馬偕故居(上)、牛津學堂(中)、滬尾偕醫館(下)三處都是保持完整的「活」古蹟,依然在使用中。(薛繼光攝)
馬偕對台灣的愛源遠流長,他過世之後長子偕叡廉與夫人廬斯仁利回台承繼,在台灣宣教興學五十幾年,過世後葬於馬偕墓旁。
平埔族的織婦。
馬偕以為人拔牙,敲開閉塞的台灣社會,他一生在台灣總共拔了兩萬一千餘顆牙齒。
南方澳山水如畫,但馬偕此行主要是為尋訪噶瑪蘭平埔族與「南勢番」,去傳福音。
建於一八七九年的「滬尾偕醫館」是北台灣首間西醫院。立門口者為馬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