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對老祖宗而言,婚姻不是愛情的墳墓,而是愛情的開始。(邱瑞金)
不寫情詞不寫詩,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接了顛倒看,橫也絲來豎也絲(思),這般心事有誰知?
在新舊傳統對抗的五四時代,詩人徐志摩與陸小曼的「自由戀愛」,曾經轟動一時。(新潮社提供)(新潮社提供)
──明.山歌
「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西洋情人節裡,何故落魄街頭?(邱瑞金)
在未曾直呼「我愛你」的年代,中國人怎麼談情說愛?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框架中,又伸展出什麼中國式的愛情哲學?在傳唱千年的情詩情歌中,又訴說著什麼樣的愛情嚮往呢?
「我將於茫茫人海中,訪我唯一靈魂之伴侶;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如此而已。」民國十二年,詩人徐志摩回信給最愛護他的老師梁啟超時如此寫道。當時,梁啟超知道愛徒信仰的是「浪漫的愛」,他卻告誡,「嗚呼!天下豈有圓滿之宇宙?」儘管浪漫的戀愛為年輕人所樂道,但那樣出神入化的愛情終不可得。更何況將來是否快樂?茫然如捕風捉影,而現在卻已先給予多數人無量的痛苦。
可是,徐志摩下定決心,要從自由中求得新生命、真幸福、真戀愛。因此他甘受社會撻伐,與出自父母之命的妻子離婚,再與陸小曼展開熱烈情愛……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民國二十年,詩人撞機而亡,然而他的愛情故事議論紛紛,至今未休。
戀愛即自由
五四運動時,正是中國文化解體之際。西潮成為救國之道,西為新,中為舊,新舊對立,水火不容。「自由戀愛」新思潮,討伐著傳統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文學家胡適、林語堂想盡辦法「拖」,而年輕一輩則乾脆「逃」。名門閨秀蔣碧微在成婚前夕,與畫家徐悲鴻相偕私奔,逃到日本。蔣家父母在禮教聲名的壓力下,謊稱女兒暴斃,煞有其事的在棺木中放入石頭,瞞天過海。
「我的愛是無條件的,是可以犧牲一切的,是如猛光電火,非燒盡社會,燒盡己身不可的。」灼烈的情感在作家郁達夫致王映霞的情書中火一般地燃燒著;正如那個時代對愛情的看法。
為了掙脫數千年的壓抑性格,爭戀愛等於爭自由。中國知識分子「不自由,毋寧死」的浪漫愛,便在「五四運動」的一聲槍響下轟轟烈烈的開滿遍地。那麼在五四之前,在「數千年封建社會舊禮教」之下,談的又是什麼樣的「戀愛」呢?老祖宗們可能會不知情為何物嗎?且讓我們來看看兩千年前的漢朝,一首連作者是誰都不知道的民歌「上邪」:
「上邪!我欲與君相知,長命無絕衰。山無陵,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絕。」
這位深陷愛戀的多情人,忍不住心中濃烈激越的情思,不能自已的呼告「天哪!」要他與情人分開,除非是高山夷為平地,江水枯竭,更或是天地相合、世界毀滅方才罷休。一字字、一句句,斬釘截鐵,驚天動地,這「舊舊人類」追求愛情的心志,比徐志摩、郁達夫何嘗稍減一分。
最古老的情歌
而在《詩經》裡,一首首更早的古老情歌,描寫著年輕男女在三月春天,相邀到水邊說說笑笑,或用桃李丟向心儀的男子以示愛;顯然自由戀愛的風氣早在三千年前就有了。在那時代,我們聽到戀愛中的男女唱著「一日不見,如三月兮!」的相思;看到找不到情人的男子「愛而不見,搔首踟躕。」等得抓耳搔癢,急得團團轉。一位少女唱著:「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豈無他人?狂童之狂也且!」期待情人的小女子,嬌嗔的罵著:你要真心想念我,就撩起衣裳涉過溱水來看我呀,你要不想念我,難道就沒有別的男子愛慕我嗎?你這臭小子跩什麼跩啊!背後真正的心思卻是,「傻小子,你還不快來!」
不論是相思之苦、相約的歡樂、幽會的緊張,所有新人類的愛情故事,老祖宗都感同身受了。國內首開「愛情社會學」的台大社會系教授孫中興覺得,一言以蔽之,「詩經要說的就是感情教育嘛!」
古老的情歌展現出愛情的一派自然天真。包括之後魏晉南北朝、明清各時代的民歌,大量的情歌總是不斷地以大自然的意象來比喻愛情。「桃葉復桃葉,桃葉連桃根;相憐兩樂事,獨使我殷勤。」愛情是這樣發乎天性,順乎自然的脈動。正如「牡丹亭」的女主角杜麗娘強調的「一生愛好是天然」,不須刻意苦修,不來自意志的驅策,兩個生命便得真性交感。
生者死,死者生
醉過才知酒濃,愛過方知情重。當「經典」的愛情發生時,主人翁會是什麼樣的感覺?明代小說《醒世恆言》「賣油郎獨占花魁女」的故事中,男主角秦重素來平靜的心靈,如同雷劈「準準的呆了半晌,身子都酥麻了」,不就是現代所謂的「來電」?
浪漫愛一旦發生,經常是這樣天雷鉤動地火,失魂落魄、死生以之。唐人小說《倩女離魂計》裡,女主角倩娘自幼和表哥青梅竹馬,然而父母將她另許他人。倩娘便因此一病不起,然而她的靈魂卻跟著表哥而去,兩人一同生活了五年,直到回鄉後,靈魂才與軀體合一甦醒。倩娘為愛而靈魂出竅,聽起來似乎是個靈異故事,但是前台大中文系教授樂蘅軍認為這個故事為浪漫愛做了一個精采絕倫的譬喻,因為「人生若真情欠缺,雖生猶死,否則,也是形全而神虧。」樂蘅軍在「浪漫之愛與古典之情」一文中嘆道。
靈魂出竅在浪漫愛的故事中,不過是初級班,在明朝《牡丹亭》故事中,杜麗娘因為思慕夢中情人柳夢梅,就抑鬱而終;然而她卻又在柳夢梅撿到她的畫像,鬼魂與之相親愛而又起死回生。作者湯顯祖在序文中直陳愛情是可以超越生命形式、超越時間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牡丹亭故事一出,即在明清兩朝家傳戶頌,揚州女子金鳳鈿讀成癖好,以之殉葬;婁江女子余二娘讀到斷腸而死……
中國人重群體、講秩序。牛郎、織女因沈浸於愛情甜美,而荒廢社會責任,於是被罰只能一年一度鵲橋相會。(取材自Chinese Popular Prints)(取材自Chinese Popular Prints)
須做一生拼,盡君今日歡
若說愛情的神奇,當然也不一定得靠著這樣奇幻的故事才能表現,在寫實故事,真人實事中何處不可見。
唐朝滎陽生自從愛上名妓李娃之後,一切生存活動都維繫在這份愛情之上,包括功名、才華、名譽、財帛全然被他棄如敝屣。以致於後來被棄,淪落街頭為人唱輓歌,但他還是不曾失去愛的勇氣。「須作一生拼,盡君今日歡」,這樣浪漫的愛出自自然天性,不在於形式上的送花或燭光晚餐,浪漫的地方在於「兩個生命毫無隔閡的觸碰到了!這是做功課也做不來,可遇不可求的,」台大中文系教授柯慶明表示。
然而也正因為浪漫的愛,強烈而無法掌控,經常便流於古來為聖賢所聲討的「淫」,就是水漫出了標準線,造成個人或社會的不安、失序。老祖宗就是知道愛的原始面貌是活性高、活力大,難怪要視之為洪水猛獸,想辦法要「存天理、去人欲」了。
因此愛情固然被老祖宗們所讚美,然而一旦與社會體制相衝突之時,愛情的悲劇就發生了。「為了維護社會體制,古典的愛情故事往往只能在陰暗的角落展現,不是很短,就是有始無終,」寫有近十本討論愛情著作的中央大學中文系教授曾昭旭表示。
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隨著社會制度的建立,在詩經中我們可以看到娶妻要「必告父母」、「匪媒不得」,上稟父母、明媒正娶的風俗已經出現,但是男女主角還是有相當的自主權。然而到了《孟子》一書中,卻成了「不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則父母國人皆賤之。」婚前的戀愛開始被禁止。
像這樣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舉世皆然」東華大學族群關係與文化研究所副教授余德慧表示。不論在非洲或在歐美,在工業時代前,大多婚姻都是以父母為命,婚姻是社會性、功能性的,關係土地的承繼與權勢串連,特別是上層人士,即使在今天亦仍如此,婚姻與戀愛的重疊是近代才興起的概念。
黯然銷魂者,惟別而已
在漢代班昭作《女戒》一書中,男女在七歲以後便不在一塊吃飯,女子尤其在十歲以後,就要養在深閨。小姐們連到花園散步都被視為「淫動」心性。使得才子佳人的故事,要不是亂世解危、拜佛燒香,後花園私訂終生,就是所謂的「牆頭馬上」:小姐在牆頭,與騎馬路經的公子相愛。然而這樣機緣巧合的姻緣畢竟難得,能夠與男子相處而相愛的,不外乎二者,一是超越社會的鬼狐神仙,二是處在社會邊緣的伎女。
對於鬼狐神仙,大抵是來自男人色慾的幻想,即可滿足情慾又不必背負任何責任。然而與伎女之間,卻是一場註定的悲劇。在唐代伎院是結交權貴的社交場合,而這些伎女不僅容貌姿色照人,更是「詩詞書墨、談諧歌舞、弄箏撥阮、品竹分茶」無所不能。「這些名留青史的伎女,對藝術,對愛情,對生命都相當的敏感,可以說是那個時代的女藝術家,我們得用人字旁的伎來稱呼她們才是,」曾昭旭表示。
然而談情說愛可以,一旦要把伎女娶回家,在社會體制內,這門檻是怎麼樣也跨不過的。在唐傳奇「霍小玉傳」中,當小玉和李益極其歡愛之際,儘管李益信誓旦旦「粉身碎骨,誓不相捨;皎日之誓,生死以之」,而小玉很清楚自己的地位,和這些承諾的薄弱,她卑下的乞求:「妾年始十八,君才二十有二,逮君壯室之秋,猶有八歲。一生歡愛,願畢此期。」然後她就要剃度出家,絕情棄愛。可憐的是,很快的李益便與唐代五大姓之女婚配。
迎娶名門閨女,不但是加官晉爵的必要條件,在唐朝「唐典•通制」中,還明文規定,門戶階級不同的男女結為夫婦甚至是違法的。所以儘管文人如何多情,面對婚姻與仕途,大多也不吝惜放棄愛情;能「忍把浮名,換了淺斟低唱」的,連這首詞的作者柳永都做不到。
「中國人的思考模式向來不主張對立,因此在遭遇阻礙下,西方的愛情故事以『殉情』終結,中國的愛情故事最感人的一剎那卻在於『別離』,」曾昭旭指出。「不得哭,潛別離!不得語,暗相思!兩心之外無人知。……河水雖濁有清日,烏頭雖黑有白時。惟有潛離與暗別,從此甘心無後期!」白居易的「潛別離」,說出這生離宛如死別的沈痛。
(邱瑞金)
愛情誠可貴,體制價更高
雖說愛情的本質是跨國界、超文化,但是淡江大學中文系副教授李元貞以為,在不同的社會結構及文化價值下,愛情便有不同的表現方式。像是源自希臘公民社會的國家,注重個人自由,希臘神話中的愛情注重男女之間的認定與抗爭;而植根於農業的中國,注重的是家族和諧及社會秩序,個人的自由往往屈居於後,連神話中的牛郎織女,一旦沈溺情愛,忘了耕田織布,即使織女貴為天帝的女兒,依然要被處罰,一年只能鵲橋相會一次。
而從西廂記的歷代版本演變,更可以發現中國人對社會價值觀的認同。西廂記原出於唐朝元稹的「鶯鶯傳」,當時的張生是始亂之,終棄之。背棄之後稱鶯鶯為「妖孽」,時人則稱讚張生知錯能改。然而這樣很貼近真實的故事,到了元代以後,卻全成了歡喜大團圓的肥皂劇。
《西廂記》之後,明朝出現大量的「才子佳人」書,故事架構同於西廂記,總是郎才女貌、一見鍾情,之後便踰越禮教,枕蓆相親。接著禮教父母、富有商人、勢利老鴇出面阻撓,然而只要我們的男主角得功名、中狀元,即使他們曾經犯了錯,一樣可以修補,便得撥亂反正,甚至由皇帝下詔完婚,締結美滿姻緣。
包括像《牡丹亭》那樣生者死、死者生;情比理超出那麼多的文本,結局還是逃不出狀元結局。可知在傳統的社會中,即使個人愛慾再高,可能超越時間,卻也不可能超出家庭、社會的框架。甚至「以情悟道」的賈寶玉,最後仍得考取功名,傳宗接代,才能了情出家。這樣的結局,既美滿卻又悲哀,因為它們始終沒有跳出現實生活的制式標準。即使到了今天,多少父母依舊存著「書中自有顏如玉」的觀念,告誡孩子「好好念書,等考上大學漂亮的女孩子多的是!」
「我們的愛情喜劇,過程是挑戰禮教,擁抱愛情,但是結果總是為社會負責而背叛愛情,」孫中興為愛情忿忿不平,經常在課堂上解構這些號稱偉大的愛情故事。「為什麼非要中狀元、封夫人不可?難道張生就不能帶著鶯鶯一同私奔,歸隱山林,作一對神仙眷屬嗎?難道梁山伯與祝英台既要忠於愛情,又要不違背社會規範,就只有『殉情』一條路嗎?」孫中興試著要學生打破傳統思考模式。
棒打鴛鴦
一旦思考模式只求理法體制的圓滿,那即使夫妻恩愛不疑,也會遭致「棒打鴛鴦」的命運。如漢朝「孔雀東南飛」的焦仲卿與劉蘭芝;如宋朝愛國詩人陸游與唐琬;如清朝《浮生六記》的沈三白、芸娘。舊人類的愛情道路經常是崎嶇坎坷,為僵化的倫常、禮教所扼殺。
詩人陸游在二十歲時迎娶表妹唐琬;也就是母親的姪女,夫妻恩愛,卻遭婆婆憎惡,硬叫陸游休妻。剛開始兩人瞞著父母在外相會,依然教母親發現阻止,夫妻只得各自婚嫁。幾年後,他們偶然在禹跡寺沈園相遇,唐琬經丈夫同意,差人送酒菜給陸游,惆悵落寞的陸游,無奈感傷地在壁上提了這首千古傷心的「釵頭鳳」:
紅酥手,黃籐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蛟綃透。桃花落,閑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數十年過去,沈園換了主人,牆上題字也塵埃漠漠,八十歲的老人說:「沈家園裡花如錦,半是當年識放翁;也信美人終作土,不堪幽夢太匆匆。」他依舊無法相信他和唐琬竟如此緣淺!他們的愛情或許隨著牆上墨痕,園中花木或詩作而永恆不死,但是這樣只因母親反對便一生抱憾的悲劇,未免也叫人感到恐怖至極了。猶如沈三白在芸娘病歿後,沈痛的警告後人:「奉勸世間夫婦,固不可彼此相仇,亦不可過於情篤。語云:『恩愛夫妻不到頭』。如余者,可作前車之鑑也。」
展翅雙飛的愛情
然而決定一生幸福的愛情,關鍵或許不在抗爭或妥協,而是如何保有自然感性的愛,又能在人世安身立命。愛情不只是風花雪月,更是「自我探尋」的修煉。
「中國人覺得不要把事作絕,愛情可以載舟,也可以覆舟。難道非要玉石俱焚才是偉大的愛情嗎?難道與社會抗爭就一定是必要的嗎?我們試問,愛情是生命中很重要的一部份,社會是人活動的空間,人又如何能在社會之外,得到生命的完成?」柯慶明提出另一種思考模式,愛情的力量不應只在對抗社會體制,宋朝大文學家蘇東坡不就既可風花雪月,又能千古文章。人們歌頌著愛情的悲愴,卻忘了愛情也可以是「生命的提昇」,如詩經「關雎」中,那一唱一和對鳴的鳥兒,朝向「願為雙鳴鶴,奮翅起高飛」的理想比翼雙飛。
毛詩序說:「發乎情,止乎禮義。」強調於先的是發自內心的真情,那是動力,然後才是禮義的約束。愛情是應該至情至性、有血有肉,但是也必須有品格、節度才能更充分的開展。若說禮義有錯,那是人們只在乎禮義,而遺漏了真情。就如「紅樓夢」裡,賈寶玉認為女孩是水,男人是泥,女兒家一旦沾了泥就渾了。這錯倒也不是在男人身上,而是女孩一旦嫁做人婦,經常就陷入「社會生命」的僵固、醜陋,而失去了女兒們「自然生命」的天真無偽。就如薛寶釵,儘管她是一個完美無瑕少奶奶的人選,然而少掉了與賈寶玉性靈的相通,即使她最後是贏得了社會的榮銜,卻沒有情的共鳴,不過得到了一個沒有溫度的空殼子。
帥哥美女、你情我愛,就是浪漫之愛嗎?才子佳人、皆大歡喜,又豈是古典之情?(上圖《梁山伯與祝英台》許斌攝)(上圖《梁山伯與祝英台》許斌攝)
迴環婉轉,相思無極
中國人重禮教、講和諧,固然折煞多少神仙眷屬,然而在面對現實折衝時,把情感壓抑沈澱,進入生命的底部,卻也孕育出一種溫柔敦厚、悠長無盡,內斂式的「古典之情」。
任教文藻外語專校的林景蘇指出:「愛情被壓抑是不得已,但卻也在曲折之後,孕育出更深遠的情感來。比對於浪漫之愛的輻射拋散,古典之情是含蓄折射式的。」「迴環婉轉,相思無極,真是中國式之愛情,」哲學大師唐君毅為文表示。
就如陶淵明的閑情賦,愛情惹得人「意惶惑而靡寧,魂須臾而九遷」,但是澎湃的情感不曾直率的表達出來,經過幾番思量轉折,輕輕喟嘆吐露出「願在衣而為領,承華首之餘芳,悲羅襟之宵離,怨秋夜之未央」的無極相思。
林景蘇記得祖父輩在傳統男人先上桌的規矩下,偷偷在碗底藏上一塊肉,交給自己的媳婦。在這其中,看不到「濃」情,但卻非無情。若說新人類認同的是「沸點」一樣的浪漫愛,那古典之情,則如燒開水,溫度是一點一滴細火煨出來的。
東風無力百花殘
李商隱的詩「無題」說:「相見時難別亦難,東風無力百花殘;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乾。」浪漫激越的愛情經常是這樣消耗式而無法滋養生命的,悲壯型的愛情多屬這一類。「一種無止境的熱情,必然導致他所有活力的毀滅,」哥德在《少年維特的煩惱》中說。
「浪漫之愛是愛的發生,一眼就看上,一步就到天堂;古典之情是一眼看不完,需要許多努力,才能擁有,」柯慶明區分二者之特質。人們經常為著浪漫愛「成仁」的驚天動地而眩目不已,但是柯慶明以為在生活中朝朝暮暮付出而「成功」的古典之情更是難得,此正所謂「樂而不淫」的精神奧義。
這或許也是何以西諺說:「婚姻是愛情的墳墓」,而對禮教社會下的中國人而言,「婚姻是愛情的開始」。將愛情只限定在浪漫激情中,愛的往往只是一種生命理想,愛的是那種浪漫情境,而非血肉真實的對象。「只把愛的定義放在浪漫愛的部份,那是把求愛的過程當成愛情的全部了。就以此認為老祖宗不懂情愛,或以為夫妻、父母之間無愛,那是窄化了愛情的豐沛,」孫中興表示。
況且,「當人們以禮教控住激情之後,更發現除了彼此,愛情還可以有更多可能性,」任教於美國佩斯大學歷史系教授鄭培凱繼續引申,例如中國夫妻強調相敬如賓、內外有分,講的就是一種「秩序」的生活,在秩序之下,這愛情就可以不只對二人好,而是對大家都好。進入婚姻,如同電動玩具,第一關結束,難度更高的第二關才正開始呢!
願生生世世為夫妻
人說情「定」三生,海枯石爛、此情不渝。詩經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俗諺說「願得兩個成翁嫗」。多情浪漫的三白、芸娘在七夕夜裡,對著浩瀚銀河,擺上香燭瓜果,及兩方圖章,一枚陰、一枚陽,刻著「願生生世世為夫婦」。有情人總是希望感情可能永遠「貞定」。
溫婉的古典情講求的是朝朝暮暮,生活的修煉。那老祖宗又是如何滋養他們的愛情,長相廝守的呢?
宋朝的李清照、趙明誠夫妻,兩人對金石之學同樣喜好,趙明誠經常當了身上的衣服,換成碑帖拓文的殘箋斷簡和點心糖果回家,相對展玩咀嚼整夜。後來趙明誠因政治鬥爭,回老家鄉居。但李清照樂於首無明珠翡翠之飾,夫妻共以陶淵明「歸去來辭」的志節,把他們的書齋題名「歸來堂」。兩人就在歸來堂中互比記憶力為趣,互考某句經文出於何書何章何頁,決定飲茶先後,經常嬉鬧到將茶灑到身上。這人文關懷不只是文人們的舞文弄墨,詩詞對答,更在生活每一處行腳。
看三白、芸娘夫婦,在「閨房記趣」中,描寫的可不是什麼文謅謅的對話,不過就是兩人如何佈置小屋,使人不覺其窄,如何以爬藤植物製作活花屏,使夏日生活不覺其熱。還有芸娘如何借來小販擔子,讓三白及其好友可以在風景優美處,有熟食熱茶。寫的不過就是生活中的柴米油鹽醬醋茶,然而娓娓道來,呈現的是兩人生活的藝術、性情的相通,生命的相融。
女的問愛情姻緣,男的求事業財帛?愛情真是女人的全部,男人的部份?(邱瑞金)
生活是愛情的道場
在清朝話本《今古奇觀》中,一則小故事叫「宋金郎團圓破氈笠」。與船家女宜春訂有婚約的宋金郎,因家遭火災而讓船伕帶回船上安頓。船伕叫老婆弄點東西給小官吃,老婆婆說飯有,但冷。宜春只說「有熱茶在鍋」;下起了雨,老船伕說,「有舊笠,給小官戴。」只見宜春快手拔下頭上的針線,將舊笠的破綻補妥,然後丟在船蓬上叫宋金郎拿去戴。這生活中的一個片段,不見濃情蜜語,甚至無一句體己話。然而只是那一點體貼細膩的動作,便叫人看到宜春遮掩在心中的無限的柔情。曾昭旭以為中國式愛情的奧祕是「風流醞藉」,是藏而不閉塞,如風吹水流般地自然自在。表露出的一點兒情感下,尚有萬千深厚情感,因此可以取之不盡,用之不絕。
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
漢朝班昭編纂《女戒》,認為夫對妻的愛是一種「恩」,教條式的認為妻子自當感恩報恩,所以夫可以離妻,但是妻不可以去夫。建立了中國夫妻相處最大的守則──恩愛。
然而恩愛若只是男尊女卑的單方面感激、隱忍,也不至於至今仍被稱羨。「中國人講情,把親情放得最高,因此愛情的目的,也必須走入更大的親情之中,」鄭培凱表示。
恩情如同親情血緣一般,不隨浪漫激情褪淡消失,是一種「君須憐我我憐君」的相憐惜。這裡的恩愛、相憐,不是出於婚姻的義務或制約,是主動、自發的。直到「沒命成灰土,終不罷相憐」的生命感動與感謝。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就如蘇東坡寫給亡故十年妻子的悼亡詞「江城子」,文句中沒有錦繡斑斕之詞,樸實沈靜中,就是一份感恩。或許妻子在性靈上無法如愛妾朝雲那般相契,但妻子多年在家鄉侍奉姑翁,在風波中相扶持的恩情,依舊厚實地藏在蘇東坡的胸懷。
唐朝女子韋蕙叢原是尚書之女,嫁給詩人元稹之後,卻過著「貧賤夫妻百事哀」的生活。等到元稹平步青雲時,妻子卻病故了,元稹於是寫下了「惟將終夜長開眼,報答平生未展眉。」這夫妻間的古典之情,吐露出「結髮為夫妻,恩愛兩不疑,……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憶」的溫柔厚實,幽幽不絕。
中國式的風流醞藉
在詩經裡,我們看到激烈的浪漫之愛,同樣的也有溫柔敦厚的夫妻恩愛。在「女曰雞鳴」一首詩中:
女曰:雞鳴。士曰:昧旦。「子興視夜,明星有爛。」「將翱將翔,弋鴈與鳧。」「弋言加之,與子宜之。宜言飲酒,與子偕老。琴瑟在御,莫不靜好。」三千年前的一對小夫妻的床頭對話,妻子告訴丈夫雞叫了,該起床打獵。睡意正濃的丈夫有點賴床的回說,天還沒有亮。過了一會兒,妻子再次催促丈夫起床,因為啟明星已經亮了。丈夫這次真了醒來了,他告訴妻子「要早點出門,射下大鴨與大雁。」出門前,妻子體貼的鼓舞丈夫,等他射下大雁,她會將之煮成佳餚,兩人共享美食好酒,如琴瑟般共鳴和諧,白頭到老,真是安寧而美好的生活啊!丈夫對妻子的體貼感動,解下身上的佩飾以報答妻子的深情。這樣窩心的對話,相互的感恩,至今讀來,依然令人歡喜動容。
國王乞丐,同享尊榮
「矮樹有頂,螞蟻也會憂傷;蒼蠅有時抑鬱,星星之火燎起耿耿暖意。滄海有源,亦如淺泉;而愛情啊愛情,豈分乞丐與國王……。」英國中世紀清唱的情歌,愛情意象皆是信手拈來的草木蟲魚,無邊的想像力,一如詩經的唱頌,既是天真浪漫,又深情古典。
六十年前的南台灣,在同姓通婚被視為亂倫的時代,在民風保守的的客家村裡,鍾理和與女工鍾平妹坦然示愛。社會不容,他們相偕離鄉背井遠走大陸,胼手胝足共創立笠山農場,不離不棄、白頭到老。是浪漫亦是古典。
浪漫激越、古典沈潛,不是一個時代的流風,也不是東方或西方的專利,而是個人的生命的姿態。每一個愛情探照的是一個曲折的人生,訴說的是一個生命的故事。耳邊猶有曾昭旭再三的叮嚀「永遠不要以為你已懂得愛情」,舊人類、新人類,任何國度的人們,如何唱出悠揚動人、餘音繞樑的情歌,那是一生的功課了。
海枯石爛,此情不渝;還是只要曾經擁有,不在乎天長地久?(邱瑞金)
情人廟「七世夫妻」的剪黏裝飾,說明著理想的愛情是可以超越時空,無論生死。(邱瑞金)
風雨患難、不離不棄。古典溫婉的愛情,在言語之外展現出無盡韻味。(邱瑞金)
熱情大膽、肢體相纏。年輕的戀人,直接坦率地散發出愛情的光熱。(薛繼光攝)(薛繼光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