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幾何時,放學後相約去補習,深夜踏著月色而歸的生活,已成為這代年輕學子的集體記憶,而教改風風雨雨十多年,不幸還是敗給了惡補。補習文化全面蔓延,從小學到研究所、從單科到全科,從都市到鄉鎮,很多時候甚至於凌駕學校教育,成了孩子們的主要學習管道。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華燈初上的台北車站前,熙來攘往的車陣人群穿梭在繽紛閃爍的霓虹看板中,繁華城市的虛實相映令人目眩神迷。
走在新光三越百貨廣場前,美語、高普考、中西醫研究所、證券執照……林林總總的補習看板,又把人拉回功利的現實世界。看板遮掩的暗窗深處,多少莘莘學子正埋首苦讀,冀望在競爭激烈的考場順利過關斬將,贏得漂亮成績和光明的前途。
時值6月考季,最引路人側目的,要算是在路口高樓上不斷打出的跑馬燈字幕──「本班再度創下補教界記錄,20人勇奪75級滿級分,獨佔北縣市人數43%。國三下全科班、考衝班全面開始報名。」赫哲補習班又急又快的金黃色字幕在闃黑的夜幕中,像陣陣戰鼓催促著即將上二次基測考場的學子去做最後衝刺。
鏡頭轉到車站前號稱「補習大樓」的壽德大樓,年齡不等的學生魚貫出入,走入「劉毅英文」教室,迎面而來的紅布條高懸著「高二升高三,10萬元閱讀測驗大賽」,教室門口則貼著「妨害紀律,不服從管教,一律開除」,條列著劉毅英文「鐵的紀律」,教室內階梯狀的長條桌椅坐滿了約二百人,鴉雀無聲地各自看書、寫題目;穿著迷彩服的「營長」來回巡視,黑板上「倒數26天」的斗大字體,與11條犯規扣點規定相互呼應。
基測考場彷彿也是補習業者的競技場,各種考題預測滿天飛舞。但當考試結束,誰還會回頭多看它一眼呢?
衝衝衝
「考前最後一個月太重要了,」在補教界任教近三十年的劉毅表示,學生在家裡一會兒看電視,一會兒打手機、吃東西,怎麼能專心?在他那兒,早上7:30到晚上10:00,有嚴格管理和集體讀書氣氛,還有學生本來已經放棄、打算明年再重考,抱著來試試看的心情讀一個月,居然考上法律系榜首。
考季時期補習班祭出「考衝班」、「戰鬥營」加強火力,而平常的厲兵秣馬一樣不能輕忽。文理補習班近年企業化經營,「顧客」從國一新生到高四重考生,「產品」從國、英、數、理化、社會,從單科到全科,暑假到寒假,每個年級,每個時段,都提供了琳琅滿目的選擇和搭配,讓家長學生各取所需。
家長只要稍加探聽,很難不被打動或「嚇到」,因為漫漫暑假,學校雖提供了半天暑期輔導,但另外半天無所事事,孩子恐怕也是虛耗在上網、看電視上;重點是,既然大家都在補,自己的孩子閒在家裡,以後成績豈不落後?還是送補習班吧!
據教育部資料統計,文理補習班數量從1997年的1249家,到2006年已增為7195家,10年來暴增5.7倍!以地區看,北中南三大都會區就囊括了四千五百多家。
矗立街頭的偌大廣告看板和口耳相傳的補習訊息,為考生畫出一個個圓夢圖像。台灣補習文化淵遠流長,於今尤甚。
全民運動
這個數字對照都會民眾的印象可說是一點都不誇張。在親朋好友間,隨便訪問幾個應屆考生,答案都是「班上幾乎每個人都在補習」。通常7年級(國一)補英文、數學,升上8、9年級就陸續增加,到了9年級,5科全補的更大有人在。因此,週一到週五下課後就到補習班報到,回到家已經十點多,周末還有複習加上留班自修,往往行程滿檔。
為求金榜題名,學生卯足勁補習,家長的口袋也大失血。以7升8年級為例,單科全年學費約二萬多元,4科優待8萬元,9年級全年補習費高達十幾萬的情形十分普遍。即便不少家庭得勒緊褲帶,每到報名期間,家長們仍乖乖地捧著現金「一次繳清」,若想報名各大名師補習班,還需要漏夜排隊打地舖,才能劃到好位子。
為什麼這麼多學生要補習?
「學校理化老師教的根本聽不懂,只好到補習班囉!」台北市明星級的介壽國中家長梁太太指出,她是教改理念的擁護者,本來不想讓孩子補習,但是學校師資參差不齊,才不得不送孩子去學校附近一家著名理化班。結果令她十分驚訝,因為原本對理化毫無辦法的小孩把補習班筆記做得條理分明,而且竟然念出興趣了。
另一位家住新店的8年級學生小揚,則因為「班上沒有讀書風氣」而去補習,他說班上很多同學只想「混」個私立高職就算了,上課氣氛亂哄哄的,就算老師認真教,學生也不想聽。7年級時本來在學校附近補,成績進步不少,但是念北一女的姐姐說台北才有好老師和夠厲害的競爭對手,8年級就轉去台北補。
「補習班啟發了我對數學的『學術興趣』,」稚氣的小揚一本正經地說,補習班綜合了各版本統一上課,又抓得準未來基測走向,雖然進度和學校不一樣,但有什麼關係呢?即將面臨升學關卡的小揚,不顧媽媽「不要太依賴補習,要自己動腦筋」的勸告,仍然執意加報了國文、社會。
梁同學和小揚不是特例,學校上課枯燥難懂,是促使許多孩子踏上補習之路的原因。相反的,補習名師個個唱作俱佳,實力與作秀功力都是一流,還要具備特別技巧。
6月溽暑,二、三百名即將參加大學指定科目考試的考生,剛喊完「戰呼」,隨即在涼爽明亮的大教室內靜心苦讀。穿著迷彩服的「營長」來回巡視,增添不少肅殺氣息。
臥虎藏龍
在南北各地任教的英文補教老師王亮之就有許多背單字的秘訣,比如phenomenon(現象)這個長單字,他會用連想法拆解成she no men on,「一個沒有男生看上的女孩的『現象』」、isolate(隔離)則拆成i so late,我遲到了,所以被『隔離』」。
高國華的英文課則幽默中不失紮實,3小時下來十幾頁的題目,只見老師以優雅身段在講台來回踱步,講解的同時,搭配白板上同步出現的用字和文法說明,又大又漂亮的字體,一題接著一題,毫無間斷冷場,一百多個學生從頭到尾專心上課。中間偶有幾個調皮學生讀到翻譯題「在公園溜狗」時冒出一句「溜鳥」,老師就說,「溜鳥在家溜就可以了」;唸到「爸爸到beach…」則傳出陣陣笑聲(和bitch母狗同音),老師也笑笑地說,「太色的人,以後長不高喔!」
「上課的節奏很重要,那股氣不能斷,才能抓住學生注意力,」高國華表示,他連助教在擦黑板時都唸唸有詞,以掌握節奏,因為一旦冷場,讓學生分心,要重新醞釀氣氛,就太浪費時間了。至於學校老師視為禁忌的黃色笑話,在這裡反倒成了即興的興奮劑。
有些老師還以各種新奇點子增加學習動力或課堂樂趣,比如文成補習班規定,「只要抓出老師一個錯字,就請全班吃冰」,有時老師會故作姿態寫出一個錯字,再在滿場哄鬧聲中師生快樂分享冰棒;高國華最近還推出超人、麥可喬登等100款造型各異的「公仔」,上面附中英對照句子,只要來上一次課就發一張,介紹新同學來可得5張,集滿100張就送筆記型電腦。
「學校如果能像補習班那樣用心教,學生根本用不著補習,」國文補教界名師吳岳表示,好的老師應該能綜合整理課程精華。以文言文為例,「一字多義」是高中學測常考的題型,他們把各版本的文章做歸納分析,如「蓋」字做動詞、名詞或置於句首時的不同句型各代表什麼意義,一一條列舉例,學生一目了然,學起來事半功倍。
「以前覺得補習班只是賺錢,但從我孩子的補習經驗發現,其實並不盡然,」家有9年級應屆考生的陳太太表示,由於女兒個性自主,今年5月中旬的第一次國中基測前,就常常三天兩頭不上學,窩在圖書館K書,反倒晚上補習班的課卻一堂都不錯過。除了補習班教得比學校清楚外,「喜歡補習班老師」也是一大原因。
她從孩子在網路上和老師交談的內容觀察,補習班老師理解也接納孩子的情緒,比如學校老師說孩子英文「只不過會考試而已」,讓孩子很感冒,補習老師就會開導她,「學校老師其實是要妳在說、寫上加強,希望妳更好啊!」陳太太認為,學校老師常用負面指責、譏諷來刺傷孩子,但補習班老師卻深知正向積極思考的重要性,某種程度上還扮演了「人師」的角色呢。
即便是一年高達十多萬元的補習費,要在名師補習班卡個好位子,學生家長們仍需漏夜排隊打地舖,才能如願。
教改焦慮症候群
「補習班會蓬勃發展,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家長對教改的極大焦慮──複雜的升學制度、多元歧異的教科書版本,還有太多太快的政策變化,」政大教育系教授周祝瑛分析,十多年前教改推動時,是希望藉教科書、課程、考試、意識形態全面的「鬆綁」,以誘導民間釋放力量,但因為改革幅度太大,又對國人的「第一志願情結」和商業勢力介入考慮不足,許多美意初衷反而結出惡果。
例如「一綱多本」政策下,各版本教科書內容與編排順序各不相同,家長與學生擔心學得不夠完整,也不知如何整合歸納。雖然學者專家一再強調只要把單一版本讀懂,就可以在考試中應付自如,但不少家長仍不放心,最後還得求助於號稱有辦法「應付5個版本的靈活出題方式」的補習班。
對國中基測、大學學測的憂慮也是一端。「許多家長仍用以前聯考的經驗去想像現在的入學考試,」全國教師會教學研究組組長詹正道分析,由於父母自己成長於聯考時代,「背多分」、「多練習才能拿高分」的觀念仍深植腦海。
詹正道表示,目前國中基測已經發展得不錯,「其中只有1/3屬於記憶性題目,另外2/3是理解和應用性的題目,」因此任何科目,若是觀念沒徹底弄懂,再多的練習也拿不到高分;但受過基測培訓的學校老師人數有限,長年的教學慣性和考試模式仍和基測接不上線,靈活度上反倒輸給題庫完整的補習班。
「家長的焦慮是很真實的,」南港高中校長徐月娥表示,現代父母對子女的期望高,自己卻忙於工作,對教導子女心有餘而力不足,理智上雖然知道教育不應窄化為只看成績,但是迫於現實壓力,很難從宏觀的角度看教育。
不少老師和教育學者都表示,若是補習真能減輕家長與孩子的負擔,發揮安心、安神的功用,未嘗不可;但是他們也呼籲,必須檢視補習的效益,以及對孩子身心有無不良影響。
為了心無旁騖的準備考試,有人花大錢上補習班,也有同學相約在學校一起K書。圖為今年大學指定科目考試前,建中校園一景。
補胎加油站
回到補習的初衷,教育專家大多認為補「不足」的補習,不但不是罪惡,還是必須。
「學習過程中難免需要補胎、加水,不能沒有加油站!」前萬芳高中校長、教改推動者周麗玉表示,進入中學後,知識系統逐漸複雜,若是前一個觀念沒弄懂,往往難以進階。
以國中數學為例,「若基礎計算沒學好,四則運算、方程式往往會『卡』住,」數學補教老師張正解釋,「一元一次方程式」沒弄懂,連帶的二元一次方程式、聯立方程式、函數等也都受影響;這時有人拉孩子一把,把前面釐清,後面就容易通了。
又如英文是拼音文字,若音標沒學好、不懂得如何分音節和輕重音,或發音不正確,背單字勢必困難重重。「單字量少,英文程度一定差,」英文補習老師山姆說。這時候補習班若可先幫助孩子把背生字的能力和英文的「語感」建立起來,就會增加孩子學英文的成就感和信心。
「父母要和孩子及老師討論,找出問題所在,」周麗玉表示,若是需要把缺口補起來,就有必要找個適合的補習班;到了可以順利學下去時,就宜考慮「退場」,不要再繼續依賴補習。
補習班下課後,到大樓下的文昌帝君神像前捻一炷香。面臨大考關卡,青春年少的孩子也得收起「鐵齒」,祈求神靈庇佑。
補習後遺症
問題是,何以原本應扮演「補救」角色的補習班,現今儼然形成與學校並駕齊驅的態勢,有時甚至反客為主?這其中又有何陷阱或不良影響?
「國中『每科必補』的習慣會一路帶到高中、大學,」徐月娥警告,補習有一個嚴重的後遺症,長期下來,習慣吸收別人整理好的重點,雖然較輕鬆,但無形間失去很多自己閱讀消化、綜合整理知識的磨練;同時補習往往流於機械式的重複練習,與其花這麼多時間多得到幾分,不如把基本概念弄懂後,把時間用在探索、思考和應用上,才能真正增加自己的能力。如今「大學高中化」或研究生做學問的態度和能力不足,補習文化難辭其咎。
近來風行的「補作文」也很值得商榷。作家和學者一致認為,補習作文不但不具效果,制式化的「範本」更戕害學生的思考和情意的表達。世新大學中文系教授、知名作家廖玉蕙表示,「補出來的作文,分數都很低。」因為補習班只重表達技巧,無助於提升作文品質,她在批閱大學考試作文時,就常看到同一模式的寫法。
且聽一個真實的笑話:某年學測作文題目是「樹」,閱卷老師發現一包50份的考卷中,有38人的主題都寫外公家的老榕樹,其中又以「樹下聽故事」最多;有年以「失去」為題,當年竟然有三萬多名考生都寫失去祖母的感傷,結果分數當然都偏低。
從教育本質看,學習是一種探索的過程,周麗玉舉瑞士教育心理學家皮亞傑的理論說明,由於每個人吸收知識的基模架構不同,孩子是自己「學」會的,不是別人「教」會的,所以預留足夠的空間讓師生對話、思辯,才是學習的真義。而補習班求直接、速成的學習模式,正大大壓縮了這個空間。何況補習班以「爭取高分」為唯一目的,太過功利化和外塑化,學習已經退化為一種工具。
「學」到多少不重要?
換一個角度,「家長孩子那麼依賴補習,辦學者不能只罵補習班,更應該反省自己,」周麗玉說,正常化的教育和升學並不衝突,她認為要導正補習歪風,最關鍵的還是回到校園,尤其攸關教育專業的部分,責任當然在學校及老師。
以「聽不懂老師教的」這件事來說,背後有許多原因,可能因為目前國中採常態編班,一班內學生程度差距過大,不是很好就是很差的「雙峰現象」普遍存在,而老師通常取中間程度教課,結果落得兩頭不討好。若是學校可從「分組教學」、下課後「補救教學」來彌補,甚至可以依程度「分組考試」,就不至讓後段孩子不是得補習,就是被迫放棄。
再以考試來說,現在的中學校園,天天考試已成常態,先不論是否讓學生對學習倒胃口,考試目的原本在「體檢」,但是因為老師整天忙於考試,對於協助學生「找出哪裡不懂」力有未逮,資質好的或許會自己衝破關口,但是大部分的學生,考再多成績還是沒進步。考試目的沒達到,反成為「分別學生好壞」的工具。
有鑑於老師悶著頭「教」,卻忽略學生「學」到多少的現象,全國家長團體聯盟理事長蕭慧英多年來一直在提倡「老師應對家長、學生負責」的新觀念,以打破傳統「教育是良心事業」、只對自己負責的認知。
例如有位化學老師聽說很多學生在外面補理化,「我教的有這麼差嗎?」自認是奇恥大辱的老師把學生全部叫回來,利用課外時間把課程重講一次並一一提點學生。
「教改如果讓學校老師都養成這樣的責任感和氣慨,補習班大概也沒有用武之處,」周祝瑛感慨。
補習文化蔓延,反映了心理的、社會的、教育的種種問題,利弊因人、因動機而異,難有標準答案。飛揚的青春歲月若能免於惡補當然最好,但在內有教改焦慮、外有全民補習的壓力下,家長、學生如何發掘自己的需要,做出不隨波逐流的選擇?已成為無法迴避的課題。
「來這裡,是高三無趣日子中最快樂的時光,謝謝你分享你的人生體會及經驗。」補習班的留言版上,有人暱稱老師為「阿爸」、有人稱老師是「值得尊敬的大朋友」;有人說以前覺得讀書真的蠻痛苦的,但知道方法後成績突飛猛進……。
或許,找到一位能幫助自己的好老師,一個讓求學路途柳暗花明的補習班,補習的無奈,就能隨風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