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爾摩沙啊,和妳道別令我心碎,
因為我知道妳美麗的容顏,從此一去不還,
碧海藍天的污染,大地山川的毀壞,
使妳再不是祖先初履的寶島,
更不是聞名遐邇的美麗台灣。
──徐仁修《不要跟我說再見•台灣》
重讀20年前徐仁修所寫的詩,字裡行間充滿對台灣生態環境遭破壞的不捨與無奈;20年後,徐仁修已過知天命歲數,由他一手發起的「荒野保護協會」也剛度過11歲生日,但他對台灣慢如牛步的生態保育政策仍是憂心忡忡。
徐仁修表示:「大自然是人類生活中的重要依靠,但現今的環境,已很少有機會讓人好好的觀察一棵樹、和樹做朋友。來自大自然的愉悅逐漸成了遙不可及的夢想,甚至變成一種奢侈的享受。」
自從32年前寫下台灣第一篇環保文章開始,築夢荒野的徐仁修,不僅用豐富圖文記錄台灣倖存的動人景觀,還成立「荒野保護協會」,並積極與國際接軌,保護日益遭受破壞的地球村。
寂靜的春天
好風如水的深秋午後,溯著徐仁修無限惋惜的聲調,隨山風翻浪變換深淺光影的樹葉深處,彷彿看到1956年,新竹芎林鄉那個年方10歲,頑皮、好奇又有點叛逆的小男孩,苦惱著做不盡的農事、寫不完的功課,最大的快慰則是和村童們結伴上山下河。
住家後面有一排密密麻麻的樹木,雀榕因為長得高大,他和堂兄弟們就一人選一棵,作為自己的荒野之家。「我知道它一年掉幾次葉子,什麼時候發新芽,外面那層白色榕葉的苞片,帶點甘甜,微微地澀,令人愈吃愈餓,等果實成熟了,我們也和鳥兒分食。秋天到了,茄冬也成熟了,採下果實先用開水燙過,放點鹽、一點糖,就是我們的野果,酸酸澀澀的,像做糖葫蘆的鳥梨。」
國小6年級,在竹東的戲院看迪士尼電影《沙漠奇觀》,片中介紹沙漠裡的各種動植物,徐仁修看過後內心非常震撼,回想自己生活的環境裡也有很多這類蛇吃青蛙、蛇吃蛇的故事,為什麼不能拍攝台灣版的自然奇觀?為了更瞭解生物,徐仁修考入了屏東農專。
1968年自軍中退役,在農家長大的他剛好經歷台灣農村污染最嚴重的年代,農民過度使用農藥,各種生物以驚人的速度消失:青蛙沈寂了、滿田的泥鰍沒有了、螢火蟲杳無蹤跡。當時他閱讀美國學者瑞秋.卡森所著的《寂靜的春天》,印證了美國的環境浩劫也正在台灣發生,引發他對生態議題的重視。
1969年徐仁修進入省政府農林廳就職,在台中縣新社鄉「種苗改良繁殖場」任研究員。隔年,單位裡專職攝影、負責紀錄各種活動及實驗報告照片的同事,決定遠赴非洲參加農耕隊,臨行前把整套攝影設備留給連底片都不會裝的他,「那是一台Pentax相機,沒有測光,也因此讓我練就一身目測調校光圈、快門的功夫。」為了學習攝影,徐仁修開始買書研讀,沖洗照片也靠他在暗房裡慢慢摸索而成。
「我學攝影主要的參考資料就是『國家地理雜誌』,經常到舊書攤尋找駐台美軍丟出來的過期雜誌。」除了攝影,他也嘗試拍影片,只是短短3分鐘的膠捲加上沖洗費,一捲要2300元,當時他的月薪才2100元,因此拍攝前必須精準企劃,分秒必爭。
荒野保護協會6年前開始落實兒童生態教育,並培育了一百多位校園生態種子教師。
一手挑磚,一手拿筆
有了攝影機在手,1972、73年間徐仁修開始調查台灣野生蘭,1974年在中央日報發表〈消失的地平線〉,堪稱台灣第一篇保護環境生態的文章。時年28歲的他,在文章中倡議建立野生蘭保護區。同年,徐仁修遠赴中美洲,擔任駐尼加拉瓜農業技術團技師。3年後返台前夕,他專程到華盛頓國家地理學會的Adventure Hall參觀。
當時Adventure Hall剛好發表一部關於加州禿鷹的紀錄片,只要按鈕就播放一次,片長50分鐘的影片他連續看了3遍,讓高齡70歲的紀錄片作者感到好奇。老先生告訴他,「像這樣一部影片,除了拍攝者,還要有生物學家、錄音師、高空懸吊作業人員、後製作剪輯等一整組工作人員,再加上國家地理學會基金的支持才可能完成。你還年輕,不妨先多拍點照片,拍照是可以獨力完成的。」
回國後,徐仁修把16厘米攝影機賣掉,專心拍照,半年後連農林廳的鐵飯碗也辭掉,原本準備應聘到印尼,沒想到因當地動亂無法成行。為了謀生,他到工地打工,白天挑磚頭,晚上寫文章,像《家在九芎林》和記敘尼加拉瓜叢林冒險的《月落蠻荒》兩本書,都是在挑磚頭、當監工期間完成的。
一年後徐仁修應聘到菲律賓民多羅島,擔任農埸開發顧問。兩年期間,他常隨當地原住民到叢林裡探險,這些經歷又寫成《叢林夜雨》、《季風穿林》。
「保護色」是生物躲避天敵的利器,圖中的「綠蛺蝶毛蟲」以羽狀側毛融入葉片,藉環境來保護自己。
向污染說「不」
就在他結束東南亞工作返台後,台灣環境遭破壞的問題逐漸爆發出來:1984年底,印度波帕發生美國永備公司農藥工廠45噸毒氣外洩,一夜間2500人中毒死亡,5萬人嚴重受傷,10萬人被迫撤離。
「波帕事件」之所以引起重視,是因為前一年台灣已發生台中大里三晃農藥公害:多次爆炸、毒氣侵害、學童昏厥、居民嘔吐、農作被毀、灌溉用井水驗出含有劇毒……,身心飽受摧殘的居民,在受害的4年中陳情高達269次,並與三晃公司激烈衝突,甚至在深夜闖入廠區破壞廠房。三晃終於在1986年7月底停工,成為台灣第一件由民間自力救濟成功的反公害事件。
同一時期,1983年9月,新竹市的李長榮化工廠污染了湳雅淨水廠的水源,自來水公司緊急停供4萬人用水,也終於讓長年困擾居民的怪病元凶現形。為此,不僅清大、交大355名教授聯名向行政院陳情,當地水源里居民更發動圍廠3次,從3天、12天,到425天,不分男女老幼,全天候輪班圍廠,甚至以水泥封住工廠大門,終於迫使李長榮在1987年3月宣布停工。
這兩大汙染爭議中,民眾為了守護家園而展現的決心和毅力,鼓舞了全台各地居民勇於向重污染設廠計劃說「不」,包括1986年6月鹿港居民發起「我愛鹿港,不要杜邦」抗爭活動,舉辦台灣環境史上首次的街頭遊行;同年12月,三百多位鹿港民眾手持「怨」字出現在總統府前,舉國譁然,終於迫使杜邦設廠案胎死腹中。
徐仁修和前台大數學系教授黃武雄、華視總經理李遠(小野)等人,發起「千里步道」活動。圖為宜蘭社區大學帶領民眾到石空古道健行。
「牛山」保衛戰
徐仁修強調,當時仍處於戒嚴時期,媒體都被政治控制,民眾沒有發聲的管道,只能自力救濟。儘管徐仁修沒有衝鋒陷陣帶頭抗爭,但他用大量的圖片和文字,紀錄了台灣在經濟快速發展下,暫且倖存的最後的動人景觀,並在1987年出版《不要跟我說再見.台灣》。
除了生態紀錄書寫外,他從1989年開始,連續5年在墾丁訓練暑期解說員,接著結合社會有心人士,於1995年6月成立「荒野保護協會」,進行荒野守護、棲地保育、兒童自然教育、社區生根等工作。
1997年是台灣生態遭受打擊最嚴重的一年,經濟部核准年產20萬噸的台灣水泥花蓮廠擴建為年產150萬噸的大水泥廠;為了水泥廠供電需求,還準備在花東地區設立3座發電廠;而「發展東部觀光產業」政策還沒正式端上桌,省公路局卻已悄悄藉拓寬之名,把國寶級的花東海岸公路毀掉;還有全國第一宗開發山坡地為工業區的「關西機械工業區」也準備強行上路。
經濟部核准設立的3座發電廠中,最為人詬病的,是在牛山生態保護區建一座180萬千瓦的火力發電廠,它的預定地正好在花東國家海岸風景特定區裡,且是於法有據的「自然保護區」。
在徐仁修等人帶領下,「荒野」反對設牛山電廠的方式不是拉白布條、丟雞蛋等傳統抗爭手段,而是要求「荒野」花蓮分會的解說員到牛山調查所有生物的特色、美景、地質,及附近鯨豚迴游覓食的海域生態。在立法院公聽會上,「荒野」所拍的影片讓立委和官員都驚嘆:那麼美好的地方,怎麼忍心任它被電廠破壞?此舉果然成功地讓整個花東電廠計劃叫停。
徐仁修以自己的童年為藍本,寫下《村童野徑》一書。
扎根「荒野」
儘管「荒野」頃全力擋下電廠設置案,但徐仁修仍感慨表示:「台灣有那麼多的民間團體投入生態環保,不幸的是,我們的敵人是神話中的『九頭妖龍』;砍了牠一個頭,牠卻會再生出兩個頭來。更糟的是,一些別有用心的官員為牠裝上巨翅,不但使妖龍可以飛天,還用牠來遮天蔽日、瞞天過海。」
這也讓徐仁修堅信,解決環境問題最好的方式是透過教育,而成立「荒野」就是落實生態教育,「為未來的福爾摩沙培養會愛護它的人,而不是去破壞它的人。」他相信唯有如此,才能培養出深具環保概念的未來行政首長、立法委員和企業家,這些人將不再為了自身的短期獲利而危害環境、遺禍子孫。
2000年,「荒野」在完成全台訓練解說員的中期計劃後,開始落實兒童生態教育及走向國際的長期計劃。
在兒童生態教育方面,「荒野」培育兩百多名種子師資,以協助長期(炫蜂團教育)及不定期兒童生態課程的設計及帶領工作,並有一百多位種子教師在校園中帶著孩子一起實踐生態理念。
2006年春天,徐仁修將童年在家鄉芎林鄉野中成長的點點滴滴,與在大自然探索的經驗結合,出版《村童野徑》,書中52首詩,讓讀者不僅能輕易掌握各種生態知識,更能感受到不同物種間的深刻感情,同時帶領讀者回到童年,回到那消失在全球暖化中的「九降風」、高樓大廈腳下水泥永遠封印的溼地池溏,也看到城鄉學童嚴重的差距:
聽說城裡的孩子什麼都懂,
考試常常一百分,
只是他們抓不到蜻蜓,
也找不到鍬型蟲,
不過是一隻攀木蜥蜴,
就嚇得好像遇見恐龍。
──《村童野徑》〈遠足〉
「童年是整個人生的基石,我29歲之後所做的事,幾乎都慢慢轉向實踐自己童年時的夢想:旅行、探險、攝影、寫作……」徐仁修認為,每個時代都有它的場景,每個人也都有不同的經歷,都可以是非常精采的,只要父母、師長肯用心,這無關富裕或貧窮,而是愛與智慧的引導。
3年前成立的「尼加拉瓜荒野」,是荒野保護協會第一個正式海外組織,徐仁修為此致力於出版一本圖文並茂的尼加拉瓜自然影像書,並多次出入尼國攝影。
走向國際
儘管台灣在國際舞台上時時被打壓,但是「荒野」的觸角早已從島國延伸到海外。強調「環保無國界」的徐仁修表示,在地球村裡,中國北方的沙塵暴會直接影響台灣甚至美國、1986年蘇聯車諾比核電廠出問題,整個北歐牛奶不能喝、熱帶雨林遭到濫墾,更等於扼殺全球氧氣供應,每個人都將是受害者,無人可以倖免。
為了拓展海外「荒野」分會,徐仁修以成立「從華人社會出發的保育組織」為目標,結合各地區華人共同推動生態保育。
以位於馬來西亞砂勞越的熱帶雨林為例,當地的華人相當活躍,因此2000年初,「荒野」分會籌備處成立,會址設於古晉,會長鄭揚耀畢業於台灣高雄工專,是位合格的生態導遊。
徐仁修強調,當地居民對公眾事務的關注程度較低,因此「砂勞越荒野」以推動社區環境教育為主,並協助發展融合自然與文化的生態旅遊,進而保護這地球之肺──熱帶雨林。
目前「砂勞越荒野」分會積極推動「蟒蛇保育計畫」,源於蟒蛇經常到保護區緩衝地帶的華人養鴨場覓食,如果不小心被工人捕獲,經常被殺來祭五臟廟。徐仁修不忍生存機率低、需10年才能長成的蟒蛇被處死,便建議養鴨場主人留蟒蛇一條生路,由砂勞越荒野分會設立「中途之家」,並出資購買老邁或準備淘汰的鴨隻餵食蟒蛇。這種初期安置只是暫時措施,讓被捕獲或受傷的蟒蛇有康復的空間,等到尋獲永久安置棲地後再行野放。
為此,荒野在台灣設立「國際荒野蟒蛇保育計劃」籌募基金,以支付野地中途之家建造、維護與圈養的費用。「雖然蟒蛇不會寄感謝函給我們,但有機會為地球上的其他生命略盡棉薄之力,也算是對地球養育我們的回饋吧。我想這種美好的心意,正是改變世界的發端。」
徐仁修離開省政府農林廳後,曾經因工作無著而到台北工地挑磚頭、擔任工頭年餘,並利用閒暇寫文章,《月落蠻荒》就是這個時期的作品。
野性尼加拉瓜
2003年6月,「尼加拉瓜荒野」成立,這是「荒野」第一個正式完成註冊程序的海外組織,會長邱倚星是1974年和徐仁修一起派駐尼加拉瓜的水稻栽培專家,後來留在尼國生根發展。在徐仁修邀約下,邱倚星發動當地華人組織「荒野」,一來回饋當地社會,二來也洗刷華人不重視生態的惡名。
此外,有鑑於規劃良好的生態之旅,不但可以促進經濟發展、改善人民生活,也有利於保護大自然,因此徐仁修致力於出版一本圖文並茂的尼加拉瓜自然影像書。這個計劃得到尼國駐華大使王海光(Luis Wong)的支持,經過數年努力,終於在2005年出版了英文版《WILD NICARAGUA》(中譯為《野性尼加拉瓜》)。這本書不但讓國際生態組織對「荒野」團隊刮目相看,也對推動尼加拉瓜生態旅遊大有助益。
至於對岸中國,「中國大學生綠色營」在1996年成立,2000年徐仁修受邀擔任營隊老師,眼見中國學子仍停留在污染事件的調查和抗爭階段,便建議他們先透過自然觀察成為解說員,才能影響更多人。同年廈門大學成立「綠野社」,經過多年努力,在國際環保組織贊助下,出版了《紅樹林保護》一書,免費提供給附近小學,從教育扎根。
徐仁修出版《與大自然捉迷藏》,記錄大自然中生物與環境融合、互動的智慧。圖中的「斯文豪氏赤蛙」體色會隨著周遭環境而改變。
只要我們願意
儘管始終認為「環境運動是建立在悲觀基礎上的樂觀主義」,但當徐仁修看到學生因受他影響,決定出國攻讀環保生態教育,甚至原本打算移民的,都願意留下來跟他一起奮鬥……,這些都讓這位長期在荒野築夢的鬥士,感到無比欣慰。
對於台灣,徐仁修始終抱持期許:「世界上很難找到像台灣這樣,擁有高山大海和多樣生物的地方。希望有一天,台灣還能回到1960年代──淡水河有香魚迴游、秋天有無數毛蟹順溪到河口、田裡蛙鳴盈耳、泥鰍在泥地裡打滾、夏夜裡螢火蟲滿天飛舞……。這問題不難,只要大家願意,」徐仁修笑得一臉燦爛。
從新店山城遠眺華燈初上的都會霓虹,耳際始終迴響徐仁修一再強調的話語:「這問題不難,只要大家願意。」順手關掉室內的燈,原來星光早已在夜空中閃耀,不禁讓人想起荒野「炫蜂家族」成員所寫「兒童環境宣言」中的一段話:
如果湛藍的天空中不再有老鷹翱翔;山林中不再有台灣黑熊龐大的身軀、台灣獼猴輕巧的身影;溪流中不再有台灣細鯿嬌小的蹤跡、櫻花鉤吻鮭優雅的身姿,這片土地會變成什麼樣子?這種孤寂的世界,誰會想居住呢?
是啊,這種孤寂的世界,誰會想居住呢?徐仁修黝黑粗獷、飽經風霜的臉上綻放的光芒,似乎再次告訴我們,只要願意,每個人都可以築夢荒野,學習與大自然共處,讓自然和人類一起獲得療癒,欣欣向榮。
荒野保護協會台北總會
TEL:02-29303193 網址:www.sow.org.tw E-Mail:sow@sow.org.tw
利用恐怖的色彩或圖案來驚嚇敵人,是「蘿紋水蠟蛾」的拿手好戲;乍看像龜殼花,細看又像睜開雙眼的貓頭鷹,常讓掠食者退避三舍。
經過荒野保護協會製作群數年的努力,2005年出版的《WILD NICARAGUA》不但讓國際生態組織對台灣荒野團隊刮目相看,也在推動國際人士到尼加拉瓜從事生態旅行上做出貢獻。
徐仁修(右)位於新店山城的工作室裡,攤開一地在尼加拉瓜攝影的作品,與隨行攝影師黃一峰(左)笑談在尼國荒野被蚊蟲叮咬的窘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