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威威,今年十九歲,三年前逃到香港之後,開始以她那枝犀利的筆,加上少女的真誠和柔情,寫下了她在大陸上生活十六年的所見、所聞與所感。
威威以她平易流暢的文字,寫出了許多篇短文,香港和國內的各大報章雜誌爭相刊載,並且由國內的名人出版社集結這些短文,出了二本文集「十六歲.北平」與「我家在天安門後面」。威威成了一位年輕的女作家,她也成了一個新聞人物。
今年的一月,她首次回到祖國,她曾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在國內各地訪問和參觀。然後在六月初,她又來了,她帶著妹妹回國升學,她說:我真喜愛這裡的一切!
威威仍是初回國時那樣一臉的溫文與羞怯,但是現在更增加了愉悅的甜美。她和妹妹靜儂八月初將進入僑大先修班就讀,一年後,威威將被保送入台灣大學外文系深造,而妹妹靜儂則選擇入國立藝專影劇科。
瞻望未來,是一連串的希望與美景。喜愛寫作的威威,將可有機會進入最好的大學接受完整周密的語文訓練,她也會有安樂自由的環境,吸收新知,充實自己,來發揮她寫作上的天賦。威威說,這在三年前,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
威威從小生長在北平,十六年的時間,她也沒去過別的地方,對生於斯、長於斯的故鄉,至今她仍有著濃濃的記掛與懸念,談到這裡,臉上的愉悅漸漸褪去,代之而起的是一片悵然:我想念那個地方。有一天我們要一塊兒回去,讓我們以好人和好日子把北平重新裝點出興旺來。
威威回想在大陸的日子,她說:吃不好、穿不好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大家都窮,沒有比較,倒也不覺得太難過。但是,精神上的壓力實在是受不了,動不動就是批判、檢討或鬥爭,大家都不敢放聲說話,一個個小心翼翼的過日子,深怕出一點錯要倒霉。久而久之,人好像是在吃政治、穿政治似的,都變成了典型的政治動物,任何事都得和政治扯上關係,這樣一來,人與人的相處那裡還談得上感情呢?就連家人之間的親情都淡薄了……
說到這裡,她竟老成地嘆了一口氣,然後接著說:奇怪得是,每當我和生長在自由世界的年輕人談起這些問題,他們好像都不太能領悟,彷彿我在說天方夜譚裡的故事一樣。這裡的年輕人都過得太好了,他們根本想像不到我們所過的那種生活…
威威是清新純樸的,當她聽說國內有許多女孩子在節食時,被嚇了一大跳,她說:在大陸上真是壓根兒沒聽說過節食減肥這回事,大家只要有得吃、吃得飽就心滿意足了。我聽說國內有些女孩子不吃澱粉類食物,說這種食物專門產生虛熱量,容易讓人發胖。如果在大陸,這哪兒行得通呢?不吃澱粉類食物,就只有餓個半死了。我們平常的主食就是饅頭、窩窩頭,米飯和麵條,所謂蛋白質食物不常吃得著。以雞蛋來說,一家人一個月才配到二斤,經常還會缺貨;肉類更少,而且都得憑糧票去買。米飯都當成了寶貝,夏天天熱,大家都沒有冰箱,如果不小心飯餿了,也捨不得倒掉,因為米票是配給有定量的,就是不浪費也不一定能全家吃得飽,浪費了的話,到了月底就得餓肚子了。所以媽媽就拿鹼水來洗那些酸了的飯,利用酸鹼中和的道理,把壞味兒洗掉(營養想必也都洗掉了),然後熬成粥喝。所以啊,北平市的女孩兒一個個長得粗粗胖胖的,根本沒聽說過什麼曲線啦、身材啦這回事。事實上也非得那麼粗才行嘛,否則怎麼禁得起每天的跑步、練操和下鄉去勞動呢?
威威的額頭上長了幾粒小小的青春痘,說起這幾粒小痘子,威威又有一番感觸:生活在自由世界的女孩兒是多麼幸運,她們可以發揮人類愛美的天性,把自己打扮得卓約亭亭,而大陸上的女孩子卻只要能填飽肚皮就滿意了。臺北的好些朋友最近看到我臉上冒出這些痘子,就很熱心地介紹或送給我許多性質特殊的香皂,和各種效用的美膚水、面霜、乳液…等等,真看得我眼花撩亂,實在也記不清那許多複雜的步驟。你知道,在大陸上不但沒見過,就是聽也沒聽過這許多的化妝品。當年我們在冬天時,被風沙刮得臉都裂了,也不敢擦一點面霜,即或是家裡有,擦了以後臉會比較油亮,或是帶點香味兒,如果給人知道了,一定會向學校報告,到時候就會被扣上各種帽子,惹來無窮無盡的麻煩。所以我們寧可皮膚又粗又糙,或是凍裂了發疼,也不敢妄想「保養皮膚」。
這麼說來,大陸上根本就不需要化妝品了?威威說:那也不見得,許多幹部的太太、女兒,還不是照樣抹得香噴噴的,沒人敢去批評她們嘛!
這種不平等的現象,到處可見,不平之氣在每個人的心中日積月累的鬱積著。威威家是知識份子,又是僑眷,所以政治成份不好,孩子們就被註定了沒有上大學的機會,這是威威最感覺痛恨的一件事。
威威從小生長在書卷之氣甚濃的家庭裡,媽媽、爸爸都在教書,因此她不僅從小愛看書,也喜歡塗塗寫寫。從念小學開始,她的作文就一直保持最優越的成績,其他的功課也都全力以赴,但是,即使這樣,仍擺脫不了不能上大學的命運,這在威威是絕對不會心服的。
由於威威的爺爺在泰國,爸爸也是華僑,所以他們以僑眷回僑居地探親的名義申請出境,十多年來,申請了不知多少回,也不知被打過多少次回票,直到三年前,中共當局實在再也找不出藉口留難他們了,他們才終於獲得了離開鐵幕的機會。
威威的媽媽說,從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他們全家就好像有了可以重見天日的欣喜,但這種心情還不敢形之於色,只是默默地整理行裝,然後一刻也不願多留地拚命趕路南下,從廣州逃到了香港,當時很害怕中共當局會出爾反爾,臨時又不准他們一家子走了。所以,直至到了香港,他們才敢大大地喘一口氣——一切終於塵埃落定,多年的美夢終告成真!
威威的媽媽童千里女士,今年六月也同威威、靜儂和么女青萍一塊兒回到自由祖國,看到祖國同胞生活的現況,再回想過去在大陸的日子,不免覺得感慨萬千。
當威威出世時,古家夫婦雖然像所有初為人父母者那樣滿心歡喜,但是可怕的現實卻逼得他們團團轉。威威的媽媽在學校教書,勢必不能自己哺乳,而奶粉又很不容易買到,只好用米湯、麵糊來餵孩子,這樣的食物對個嬰兒的發育來說當然是不夠,古媽媽想買點維他命之類的營養劑給孩子補充,卻也得費盡心血才能張羅到一點點。
在大陸上,想買點營養品要醫生開證明才能申請購買,古媽媽自己有貧血的毛病,但是申購的營養品種類和份量都嫌太少,只好四處打聽可有人願意出讓可以申購的醫生證明。一旦拿到了證明,就節衣縮食地省下錢去買,雖然買到手的營養劑品,以自由世界人們的眼光看來仍嫌太差、太少,但古媽媽確已竭盡全力。如果不是威威的爺爺不時從僑居地寄點錢來貼補,就連這一點兒營養品也甭談了。
由於在成長的過程中,營養太差和照顧不周(古家三個孩子都是在托兒所長大的),孩子的發育自然大受影響,體質不好,抵抗力就弱。以威威來說,她就特別容易感染呼吸道的毛病,經常感冒、咳嗽,讓父母操心不已。古媽媽以有限的薪水,買來一些幾乎都爛了的梨子,削削修修來燉冰糖給威威止咳。如果病得實在嚴重了,就千方百計去弄些藥來,而且還得省著吃,剩下的小心地保存起來,等下回生病再吃。如今古媽媽聽說藥擺久了(沒有冷藏)根本就失效了,回想起當年為孩子所花費的苦心,不免心酸不已。
古媽媽說,當年孩子小被擺在托兒所的時候,孩子們最是可憐。大人們在學校教了一天書,下完課還得留在學校裡政治學習,直等到天黑了才能回家。那時候趕去托兒所接孩子,看到孩子蹲在牆角哭得睡著了,臉上還掛著眼淚和鼻涕,想必是又累、又餓,爸爸媽媽看得心如刀割一般。回到家裡,大人累了一天,孩子哭了一天,誰也沒有精神講話。一個家庭,就好像冷著一般,而生活,也就這樣一天天潦草地過去。
威威長大入學後,在語文方面表現得比較突出,爸爸媽媽鼓勵她多讀、多寫,尤其是寫日記,督促她一日不可間斷。
古家父母並且仍以尊師重道的思想教育孩子,他們要求孩子不論別的同學怎麼做,古家的孩子絕不可拿老師「開刀」。古家父母自己也是教員,紅衛兵猖狂的時候,老師們人人自危,天天提心吊膽,上課時除了「照本宣讀」,真是一句話也不敢多說,學生不用功也只有隨他去了,因為一個不小心就可能惹來殺身之禍。威威看到父母身受的苦楚,所以雖然自己是紅衛兵,而且是紅衛兵書記,經常在時勢所逼下去鬥爭別人,但她至少沒有去「修理」老師,她在紅衛兵「無所不為」的作風下,勉力保持了一點「有所不為」的情操。
孩子一天天長大,在那樣的環境下教養兒女,講原則已變成一件極為奢侈的事,因此,古家父母不免時常憂心忡忡地自問:難道就讓她們在這裡過一輩子嗎?
如果不離開大陸,威威高中一畢業就會被下放到農村,然後在農村成家生根,就這樣過一輩子。古家父母為此決定:即使歷盡萬難,也要設法出去。
從廣州到了香港以後,雖然一家人擠在鴿子籠般大小的房子裡,雖然每天都得為生活而奔波,但是,總算是呼吸到了自由的空氣,繃緊了多年的弦,終於得以放鬆,而且,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未來有希望,有遠景。
在香港的那段日子,威威和大妹進入一家工廠工作,晚上則去上夜校,每天為了生活和求知在疲於奔命,但心中仍是平安和快樂的。可以說自己想說的話,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再怕別人找麻煩了,這種心情,威威說,是沒有在大陸上待過的人一輩子也無法體會得到的。
威威的父親古錚劍先生開始替香港的萬人日報寫稿,這時有人對威威說:聽說你也很愛寫東西,你為什麼不也試著寫點兒呢?把你肚子裡的苦水吐出來吧!
於是威威開始利用在工廠午飯休息的時間,和晚上下課回家後寫稿,她犧牲了睡眠,一字一淚地寫下了在大陸時所受的委屈,這些真誠的文字得到許多迴響,十
六歲少女的心聲,獲得廣大知識分子的同情。威威得到了鼓勵,寫得更多,也寫得更好。
在她的一篇篇短文裡,她寫:有一回過生日,她邀請二位同學回家吃麵,其中一位聲稱家裡有事沒有去,結果這個同學居然去檢舉威威,說她是「資產階級」作風,害她被貼了大字報,連那位才開開心心分享了一碗打滷麵的同學也被波及………
她也寫到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紅衛兵批評她的名字太過洋化,要她改名為「擁紅」,威威自己雖然是紅衛兵,也不得不從命。名字改了,辮子也剪了,外表都貼上了「擁護文革」的標籤,但心中的懷疑與恐懼卻與日俱增。直至到了自由世界,威威說:這才知道沒了毛澤東,地球一樣會轉動。沒有毛澤東思想的世界大得很,也美得很。慢慢地,我發現過去在故鄉時所做的美夢,原是那樣地幼稚和可憐。井底之蛙終於跳出了深井,看到藍天和白雲了!
在另一篇短文裡,威威又寫到當年在校當班長時帶頭吃苦菜團的往事。有一回,學校裡發起了一個「憶苦思甜」的政治活動,食堂為學生們準備了由野菜、苦菜和糠皮揉在一起做成的團子,給學生們吃。同學們在發到苦菜團以後,一個個愁眉苦臉地望著黑團子發楞,老師卻叫擔任班長的威威帶頭吃,威威只好憋住呼吸吃了幾口,同學們看到她吃,也只好咬了一、兩口。到了當天夜裡,威威又吐又瀉,病得好幾天沒法子上學。老師去看她,囑咐她千萬不可和別人談起致病的原因………
在小學校裡,連丟手絹、踢毽子之類的遊戲也不可以玩。老師們要求學生玩有政治意義的遊戲,比如說「打打打,打倒劉少奇!保保保,保衛毛澤東!」這一片「打打」之聲,倒也叫學生們玩得熱鬧,沒有想到有一個學生居然把這兩句詞兒給唸倒了,這下子可出了大紕漏,孩子由父母領回去嚴加管教,而這個遊戲也就再不敢教給學生玩兒了。
在另一篇「把鄧拓的貓宰了吃」一文中,威威談起了一段趣事:大約1962至1963年間,正是三年災荒的時候,領到肉票也買不到新鮮的肉吃,只能換成肉罐頭,其他雞蛋、青菜也都得排上幾個鐘頭的隊才能買著,因此大家對糧食都很緊張。但是,這種現象,對高層共幹卻毫無影響。
鄧拓住在威威家附近,養了十幾條肥貓,吃的比一般人還好。有一回,鄧拓家裡的一隻大肥貓,放著家裡的魚不吃,跑到隔鄰來偷東西,威威的爸爸和好友李伯伯氣壞了,拿起大木棍去追打牠,正好一棒子把貓打昏了。然後就宰了這隻貓,大家打了一次貓肉牙祭。但是吃了以後又後悔了,因為鄧拓派人四處找貓,大人們相約緘口,也囑咐孩子不得多多嘴妄言。總算躲過了一場災禍。
威威說:對於吃貓肉的往事,過去只覺得好笑,現在年齡一天天大了,再將自由世界的生活與過去比較,總覺得笑聲的背後,是一片淚影——有權階級的人拿魚肉餵貓,無權階級的卻沒有東西吃!
威威在大陸時,去過一趟長城,她也寫了一點感觸:毛澤東說「不到長城非好漢」,此語一出,在前往八達領看長城的路上,想充當「好漢」的中外人士,絡繹不絕。我也到了長城,卻根本不覺得自己是好漢——好漢是我們的祖先,不是毛澤東和他的共產黨人!
威威寫下了她在北平生活十六載的點點滴滴,吐了滿紙的苦水,也寫盡了對故鄉的懷念,她說:我想念北平,北平是我生長的故鄉,我怎能不想呢?
威威說,她更想念在家鄉的親友和同學。同學們在知道威威可以出去時,一致向她道賀,並且鼓勵她走上寫作的路,把大陸同胞的辛酸血淚忠實地記錄下來。外公疼她,希望她能每年回去一次;外婆被生活折磨得怕了,希望她回去時可以帶些吃的、用的;舅舅是個老實人,希望威威回去時帶一輛外國的自行車給他……
威威說:我想念在痛苦中掙扎的親友。有一天我們一塊兒回去,把他們要的東西都帶給他們,然後,讓我帶你們好好地瞧瞧北平…………。
清麗脫俗的古家二妹
和樂的古家母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