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此刻,全台許多戀人沉默的廝守著。他們分享彼此的一切,從鈔票、體溫到悲喜,他們有甜蜜也有現實的煩惱,一如世上大多數的平凡夫妻。
不過,據估計總數超過40萬對的台灣同居族,長期以來卻是被法律、社會視而不見的族群。偶爾見了報也幾乎總在社會版,這樣一來,他們也就更沉默了。
同居存在,古今中外皆然;其一體被視為「非法」或「法外」的命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當中亦然。
不過,面對婚姻逐漸式微的潮流,愈來愈多未婚者選擇「進出門檻」較低、彼此義務和權利較為單純的同居,許多國家則從政策和法律上回應,讓歷史幾乎和婚姻同樣久遠的同居正式成為一種選擇。
而在台灣,同居卻仍是一個贊同者「可做而不可張揚」、反對者「皺眉但不斥責」的半開放禁忌,不但迄今仍少有法律上的保障,連學界的調查也如鳳毛麟角。
緊隨著已開發國家腳步,走過傳統家庭崩解、性開放、離婚率飆升,甚而不婚、少子化也愈來愈普及的台灣,同居成為婚姻外的新選擇,已是趨勢。
婚禮剛上過最後一道菜,哄鬧的一晚來到結尾,不過,喜宴上的未婚女性卻仍有期待未滿足。她們期待著新娘拋捧花的高潮,希望自己接到充滿象徵的花束,在眾人的注目中,得到婚姻的祝福。這個晚上,幸運女孩名叫阿巧,她接到捧花後給了同赴喜宴的男友一個擁抱,在一票好友面前,兩人笑得燦爛。
婚姻是社會穩定的一環。鮮花鋪成的儀式是結婚最重要的部分,從此,宗教和法律給予兩人一體的祝福。這一天在飯店裡的儀式,一對戀人走入婚姻之際,另一對也預約了未來的幸福。
分別來自雲林和苗栗的他們,相戀於大學,畢業後大堯當兵,阿巧留在台北工作。「他每次放假都住我這裡,」阿巧回憶,「退伍後,他也在台北找到工作,我們就很自然住在一起了。」
兩個人彼此照應,分享生活大小瑣事,自己喜愛下廚的阿巧如果沒有加班,總會直接趕回家作菜。台北榮總附近的公寓頂樓加蓋的違建就是家,簡單而溫暖。包括這一天的新郎、新娘在內的朋友,也經常到家中作客,朋友知道這對彼此「忠誠、保護且互相照顧」的伴侶走入禮堂是遲早的事,新郎甚至說,「其實,他們的婚姻生活比我們更早就開始了。」
祝福聲中,阿巧接下捧花,愛情彷彿做了一次光明宣言,心情雀躍一如自己和男友也已步入紅毯。
為了陪男友「老大」作模型,小卉在兩人剛交往時就常留在他家過夜,後來更因此開始同居生活。3年後,模型仍是小卉和老大生活中重要的一部分。
婚姻光環消逝?
婚禮結束,卸下赴宴的濃妝和禮服,生活重回柴米油鹽。阿巧在共同的戶頭裡提出12,000元交房租,對於小倆口,這筆房租是每月共同開銷的一半。
「買菜、添購生活必需品大概也要這麼多錢,」大堯說,「這個(日用)戶頭都由她管,其他的開銷就自己來。」
一起住6年後,阿巧和大堯終於磨出一套「管錢」模式,加上兩人都有相當穩定的工作,「現在也比較不會為錢吵架了,」大堯說。
分享生活,經濟是重要的一環。在台北的另一頭,小卉和同居男友老大前些日子開始將錢存到共用戶頭,剛剛用來完成了一趟18天的日本行。
「兩個人東京到神戶繞一圈,就是台幣十幾萬,還好存的夠多,」小卉說,為了這趟旅行,平常各自管錢的兩人,共同開了一個戶頭,按月存進旅行基金,累積了半年的共同基金現在只剩下零頭。
「其實我們兩個都不大會管錢,偶爾還會血拼過頭,」站在滿屋「扭蛋」和COSPLAY(角色扮演遊戲)道具服裝旁,老大說,「這次,我們下了很大的決心。」
「愛情可貴,甜蜜有價,」大堯說,「省錢為明天,面臨結婚首當其衝的就是經濟問題。」
「稅也是啊,如果現在就兩人合併申報,要多繳很多錢耶,」老大答應存夠頭期款買下房子,就要敲鑼打鼓把小卉娶回家,在專利事務所上班的老大這兩年血拼比較收斂,連帶也要求靠著網路拍賣賺取佣金的小卉節省一點。
鴛鴦難築巢?
即使不以結婚為前提,經濟因素在同居關係中扮演的角色也日漸趨重,特別是對於大學情侶而言。
具備10年以上的學生情感輔導以及成人婚姻諮詢的經驗,談起近年愈見普遍的大學生同居,台灣師範大學教育心理與輔導學系兼任教授、兼輔導中心輔導老師一職的樊雪春語帶著不捨。
「面對愈來愈昂貴的學費,遠道學生還要租屋,負擔實在很大很大,」樊雪春說,「許多孩子剛畢業就一身債,如果真是兩情相悅,同居可以減輕經濟壓力,是個不得不的變通方式。」
還在讀大4、和女友同居2年的必齊更坦白,經濟和性的方便是同居的主要好處,「不然要去哪裡?賓館又貴又不安全!」他解釋,剛和女友認識時的確經常出入賓館,不過賓館既貴、又有層出不窮的偷拍等安全問題,索性從家裡搬出來,和原本與同學一起住的女友另闢愛巢。
近10年,在大學和研究所錄取率大幅提高後,「年輕人就學時間拉長,」樊雪春說,「研究所愈來愈普遍,這些學生可都是成人了啊,不可能要求大家都憋著拿碩士、博士!」
「本來是不願意接受的,女孩子吃虧嘛,」阿巧的父親說起從堅拒到接受的轉折,「可是,不接受,你能管得到嗎?」
「準備成家立業」的時程無限拉長,生理時鐘卻片刻不停,再加上社會尺度日漸開放,大學學子另築愛巢,大方談性。
不過,學子享受性生活和經濟便利的同時,副作用也不少:同居後課業退步、未婚懷孕、同居暴力、分手後的報復,甚或是家長發現子女同居,要求學校介入處理……。更糟的是,來到學校輔導室的,「是冰山上非常小的一小角,」樊雪春說,「道理很簡單,開始同居絕對沒有人會主動報備,等到來找我們的,通常都已發生嚴重問題。」
處理同居問題,大學校園角色尷尬,「因為,儘管絕大多數教授同意同居是現實上可以接受的,但如果攤開來談,沒有學校能夠承擔家長和社會壓力,」一位不願具名的北部私立大學輔導老師說。
深情一吻,大聲說出我倆是一對戀人。不過,愈來愈多人只要愛情的甜蜜,不要傳統婚姻的束縛,同居愈來愈當道。
出走同居巷
學生同居「可做而不可說」、「低調不張揚」,走出校園,社會也尚未準備好應對這種現代「準婚姻」趨勢,連戶籍登記也無法實際估算同居人數。然而,對於同居族而言,「不登記結婚,沒有法律保護」還不是最大困擾。
「從找房子時房東的態度,到鄰居看我們的眼神,都可以感受他們好像想說什麼,卻又壓抑不說,」剛剛從大學畢業,和男友同居、換過2個地方住的aline說。
眼神交換,彼此心照不宣,表面上不傷和氣是種默契。而這樣的默契,也存在同居族人際圈的其他面向。
「『可做不可說』,朋友自然而然知道什麼時候可以談這件事,什麼時候不行,」和男友租屋在大學旁同住的小Y說,長輩和工作上的夥伴絕對不能說,至於同輩和同學,「知道了,也沒什麼了不起。」
部分父母和子女之間也有默契,「父母當然反對,我們也從來不明說,可是他們其實知道;現在不談,可能是因為我妹妹還在讀高中吧!」
就這樣,學校裡只能被動輔導,社會上又處於三不管地帶的同居,該不該說?還是保持沉默?眼光交會時的尷尬反映出細微的社會觀點,帶著禁忌的味道、卻又日趨公開化。
更有趣的是,這樣的氛圍似乎也感染到學術界,「國內的社會學家似乎都太保守了,從來沒有人針對同居進行長期的學術研究,」一所國立大學的社會系主任自嘲。
當一切價值受到質疑,婚姻不再是愛情的唯一依歸。四足交纏,體溫共享,片刻也美好,誰在乎永恆?
愧疚的沉默?
然而,回到家關起門,避開社會不時投來的眼光,門內的世界充滿柴米油鹽。「大概就跟婚姻生活沒兩樣吧,我想,」老大回顧4年來的同居生活,「失去自由,跟著對方屁股後頭收東收西啦,結婚大概也是這樣吧。」
對於同居保持曖昧的台灣社會可能並不知道,在西方,同居和結婚其實同時開始發展,兩者歷史幾乎一樣長。法國學者福卡在其所著的《同居》一書中指出,在地中海一帶,西元3世紀的古羅馬帝國就出現許多關於同居的記載。當時,即使在貴族之中,不具法律地位的未婚同居行為也相當普遍,而且同居的人也不會因而受罰。歷經幾個世紀的發展後,西元9世紀時同居更取得合法保障,讓同居人取得繼承和財務分配的權利。
不過,「在中世紀,教會的影響力逐漸擴大;開始把未經上帝祝福的男女結合,視為與社會道德牴觸。於是沒有婚姻約束的自由結合,就成了一種真正的不法行為,」本身為法學博士的福卡寫道。
法律、宗教規範是支撐婚姻的主要結構。然而,不斷演進的社會價值,在挑戰傳統之餘,也自我調節,適應社會發展。
跟著近代西方工業社會走過性解放與高離婚率,家庭功能日漸式微的台灣,其實也正亦步亦趨,跟隨先進國家的發展趨勢。2001年「通姦除罪化」議題在國內引起廣泛討論就是一例。
「婚姻的價值在變化,大抵上也在於體認到,通姦罪無法達到保障婚姻實質價值的目的,」實踐大學家庭研究與兒童發展研究所主任謝文宜指出。
性與婚姻的逐步剝離,讓婚姻外的性關係不再是禁忌,從這個角度看未來,以家族傳承為目的的婚姻,和個人主義表徵的同居之間的差異,已不再是一白一黑,截然分明。
「談到不婚、同居,大家會討論經濟壓力等問題,但年輕人對婚姻本身價值認定的改變,才是更大因素,」謝文宜強調。
用戒指套住一生?即使在婚姻光環盡失的時代,套上戒指那一刻的幸福感仍無法被取代,也是不少同居族心頭的遺憾。
誰憐法外子女
當婚姻效力降低,家庭力量崩解,稅法和就業、收入等經濟條件又不利於成家立業的時候,對於社會的影響又是如何?
「近10年來,台灣結婚率一直下降,相對的,婚前性行為卻愈顯普遍、態度開放,」南華大學應用社會學系教授楊靜利觀察,「不結婚的難道都是孤家寡人?日常經驗告訴我們好像不是這樣,特別是那些沒有跟家人住的那些人。」
「這些為數龐大的人,有親密關係卻不能生小孩,會對生育率造成何種影響?台灣還沒有人做這方面的統計,」楊靜利說。
在同居總人口高達450萬人的英國,70%的女人先同居才結婚;在美國,有三分之一的女人會先與男伴共住一陣子,再考慮結婚問題;而在性觀念更開放的北歐,「同居──生小孩──走入婚姻」是將近80%的年輕人共同的生活歷程。
「有趣的是,在工業化國家生育率普遍下降的情況下,容許同居生子的北歐和西歐下降幅度,卻低於義大利、西班牙等南歐,和日本、台灣等東亞國家,」楊靜利指出,「這些國家家庭觀念較重,照理應會鼓勵生子才對,現實上卻不盡如此。」
對照台灣不到4%、日本1%的「私生子」比例,與西歐1/3和北歐1/2來自非婚生的比例,「對待非婚生子女的態度與政策是否助長差異,值得探討。」果真如此,如何藉著提高同居的法律位階,解決台灣當前最棘手的少子化危機,將是不得不思考的方向。
同居日久,看透了對方吃喝拉撒睡的百態,反而更難走入結婚禮堂。美國類似調查也指出,把同居當作試婚的伴侶,往往以分手收場。
立法回頭路
對照於婚姻,束縛力較低的同居有時候是「婚姻替代品」;有時候卻也被當作「試婚」看待,「用這段時間了解對方」。可惜,這樣的近距離觀察經常以分手收場。
以美國的一項大規模統計來說,高達8成的同居者最終選擇分道揚鑣,而不是踏上紅毯。更驚人的是,先同居再與同居對象結婚,對婚姻的滿意度卻反而降低。
另一方面,相較於婚姻,沒有法律束縛原是許多人選擇同居的誘因,然而,弔詭的是,為了保障同居者的權益,法律的手也一步一步進逼。
在英國,數十個民間團體為全英450萬同居人口請命,希望享有結婚者才能享受的財產和繼承、甚而贍養與遺棄賠償等法律上的保護。其中一個「Living Together」團體更建議同居族,在和伴侶同住以及置產之前,一定要先簽契約,免得在伴侶分手或死亡時發生糾紛。
同樣在西歐,法國的法律認定同居滿3年,就可自動取得結婚身分,獲得法律保障。而在同居最普遍的瑞典,政府公證單位甚至備妥「同居證書」,詳細規定同居的權利和義務──雖然真正前往登記的人少之又少。
同時,細微的法律和政策變化也在台灣發生,將保護傘擴及同居者及其子女,讓同居者在遭受家暴時可以申請禁制令;2004年,在多年的封鎖後,公務人員的生育補助首度擴及「非婚生子女」;而即將排入議程的人工生殖法草案,更可望將同居者的生子需求也列入;而在法務部內,針對是否應該修正民法親屬編的討論也首次進行,最後雖然作出「單純同居關係似乎『無須賦予一定之法律效力』」的結論,卻也同意考慮將傳統的「儀式婚」改為「登記婚」,並持續檢討「事實上夫妻」等同居行為的適法問題。
這樣一來,「法律和契約不是又把同居變得更像婚姻,把我們綁得死死的嗎?」大堯笑問。
同居愈來愈像結婚,讓人不知今夕何夕,而接下來的趨勢卻絕對讓人笑不出來。根據英國國家統計局預期,到了2020年,該國未婚的同居人口可望超過結婚人口,成為構築兩性關係的常態。
問題不容我們迴避:同居會不會取代婚姻?若是,會是在何時?社會該如何因應?
無助的道德
未來有什麼計畫?準備結婚嗎?即使對家人、朋友早已接受的同居族而言,一個接著一個的問題仍經常湧來。「即使我們講明了結婚不是我們同居的前提,仍然有人一直問這些問題,甚至也問我們會有小孩嗎,」同居8年、原本打算終身同居的朱先生抵不過眾人催迫,終於在2003年改變心意,把女友變成老婆。
婚姻紙一張,箇中滋味難訴。但比起來,來自心裡深處的質問,似乎更難回答。
偷偷背著父母同居的大學生小倩一邊高舉自由旗幟、強調愛情不需綁著責任,然而「瞞著父母」卻始終讓她心頭有個結。
「父親說女生容易吃虧,本來還不准我在大學交男朋友的,」小倩說。
而老大和小卉為了儘快籌到「頭期款」,最近搬回老大的父母家中住,「等於是入了他家的門,但我的娘家父母卻不知道。」小卉的父親曾經警告她,「一旦進了人家的家門,要再談(結婚)條件就不容易了。」
「選擇同居並不代表全盤否定婚姻價值,」小倩說,「就像選擇不生小孩,也可能是考慮小孩生下來後,競爭的壓力太大;我也很尊重婚姻的神聖,因此,若不是100%確定,我不要走入婚姻。」
聽起來像是一種詭辯?老大說,「走入結婚必須經濟成熟,有犧牲、奉獻的態度,我們現在同居存錢,不就是正在做準備嗎?」
婚姻退潮,面對愈來愈高的不婚率、離婚率和愈來愈低的生育率,一向選擇迴避這個問題的台灣社會,這次不能再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