儲蓄未來──嬰兒潮迎戰退休潮

文‧滕淑芬　圖‧莊坤儒

2004 11月

知識工作者沒有年齡限制，可以活到老、工作到老，把智慧、經驗傳遞下去。

人為什麼要工作？為了養家活口、實現夢想，還是為了追求成就感、享受社會參與？從人類工作史的演化來看，以上答案皆是。

就在這十幾年間，全球都將面臨史上最大嬰兒潮屆齡退休的問題，因此討論工作，也許我們可以再加上──工作是為了退休，好頤養天年。

嬰兒潮世代退休，老年人口比例上升，是本世紀最重大的人口發展趨勢，台灣亦不例外。這幾年，政府與民間企業相繼宣佈優惠退休措施，加上勞工退休金的改制、老年年金的論戰，以及媒體三不五時出現「五十歲退休」、「三千萬元退休」等教戰手冊，一聲聲的訊息無不催人老，難道卸甲歸田的時候到了嗎？或者每個人都該未雨綢繆，提早規劃退休生活？

「勞退新制保證可以領到退休金，以後的趨勢是按月給付，」十月的一個周日上午，勞保局台北縣辦事處主任吳志興在三重市勞工育樂中心，為台下一百多名勞工朋友解答疑惑。

自「勞工退休金條例」在六月立法完成後，勞委會職訓局電話服務中心的專線幾乎爆掉，湧進的電話反映出台灣八百萬名勞工的共同煩惱：舊制、新制如何換算？何者有利？

「舊制是一碗看得到、吃不到的牛肉麵，新制是吃得到的牛肉湯麵，」聽完吳主任的解說後，在成衣廠工作的五十歲陳先生形容。

「大家對新資訊都不太清楚，回去還要解釋給老闆聽，」才進入職場工作六年的黃小姐說。

大致而言，舊制鼓勵員工對企業從一而終，退休金才有著落；新制則在於因應終身雇用制度的崩解，企業外移、資遣、關廠的案例層出不窮，不斷需要換工作的員工，很難累積在同一企業的年資，因此新制的年資可以帶著走，不致因為換頭家而影響退休金的累積。

吳志興提醒說，以往很多勞工朋友的想法是「先領先贏」、一次請領退休金，但很少人真正能把錢留下來，通常孩子知道爸媽手上有一筆錢，總要父母幫忙付貸款、創業，「大了還會向老人家伸手拿錢的孩子，以後怎麼會照顧你？」

台灣已邁向高齡化社會，融合養生、休閒的照顧產業應運而生，不少中壯族也早早開始尋覓一個頤養天年之地。圖為台塑集團養生村模型。

迎接高齡化社會

吳志興的這番警語雖不中亦不遠矣。自然也有孝順的孩子，願意奉養老年父母，但四、五十歲的中年人，卻不能只想著養兒防老，因為他們即將面對一個很難逆轉的現象──兒童人口再也不可能多過老年人口。

「老了，誰來養？」成了一九六○年代戰後嬰兒潮、現在是勞動市場主力的四年級、五年級生最迫切的問題。將在十幾年內達到退休年齡的嬰兒潮世代，正是名副其實的夾心族──上有高堂父母，但往下一望，人丁稀疏，下一代可能沒有能力養他們。

一九六一年，台灣婦女平均生育5.58個小孩。二十五年後的一九八六年，生育率只有1.67，減少到剩三成。二○○三年經濟景氣不佳，生育率更是創下新低，只剩1.2。

一九九三年，台灣正式跨入聯合國定義的高齡化社會，六十五歲以上人口達到7％、一百四十八萬人，十年後，老人比例已增至9.4%；行政院經建會預估，到了二○三一年（民國一百二十年），比重將升至23％，老年人口數增加為五百六十餘萬人。

目前台灣人口結構圖是兩頭小，中間大。現在位居腰部的十五歲至六十四歲的工作人口最多，平均每8.3個工作人口，撫養一位老人。但到了二○二五年，就變成只有3.6個工作人口撫養一位老人。

全球進入低利率時代後，退休日子若只靠存款，可能「越活越苦命」，但退休族也要謹慎理財，不可貿然把雞蛋放在一個籃子裡，以免血本無歸。

朝九晚五後，才有退休

人口高齡、出生率降低、社會福利負擔加重，早是聽煩了的負面消息，但這些不可避免的趨勢究竟將如何影響你我的未來，卻是許多人不願想、不敢想的事。

夾心族是不是只能靠孜孜矻矻工作、勞碌一生換取未來的麵包？從人類工作演化史來看，退休的概念確實與工作思潮息息相關。

在《血、汗與淚水：人類工作演化史》這本書中，英國金融時報專欄作家理查．丹肯詳細描繪了工作演變的歷史：從羅馬文化的奴隸、中世紀的行會工人和隸屬君主的佃農，經過十七世紀新教革命後，轉變為以勤奮儉樸工作精神為信仰的勞工。他們為十八世紀的工業革命和隨後興起的資本主義打下基礎，間接促成自由貿易，以及以時間為薪資計算單位的朝九晚五工作型態，成為工業革命後工廠管理運作的標準。

從日出而作，依季節生產的農業社會，轉到不見天日的三班制工廠，人類的工作轉型過程充滿了抗拒和掙扎。估計歐美從「前工業社會」進入「工業化社會」，時間延伸了兩、三百年，一直到二十世紀中葉；此時退休概念應運而生，由於資本家顧慮生產力，考量中高齡勞工的體力衰退與技術落後，開始擬定退休制度。

美國因應高齡化社會的趨勢，退休年齡越來越晚資料來源：時報出版《未來在發酵》╱繪圖：魏錦華

一條漫長的高速公路

一九六○年代，歐美由工業化社會逐步轉向服務業社會時，開始與開發中國家進行「人力交換」，紛紛將工廠遷至中南美洲與亞洲，亞洲「四小龍」因此崛起，以台灣來說，荷蘭飛利浦、美國無線電公司都是那時來台設廠的。

「對工業化社會的勞工來說，職場生涯好像一條高速公路，清楚知道下一站在哪裡，」台大社工系教授林萬億舉例說，像早年台灣，進入國營的台電工作者，不少人都是十六歲國中畢業後，就從練習生做起、一路升到工程師，四、五十年後領到優渥的退休金，從此遊山玩水、優游終老。

幾年前，北美開始討論「後工作社會」的成形，如一人工作室、移動辦公室、在家工作、網路行銷等，甚至為下一個工作做準備也是工作，工作沒有一定形式與標準。早先，趨於成熟的服務業社會已經不完全靠勞力與工時來獲得薪資，聰明才智、人脈關係、外表、權力、個人努力等，都可能影響財富的累積；後工作社會的個人自主性將更強。

但比較台灣與歐美社會演變的進程，「台灣從『前工業』到『後工作』的時程壓縮在五十年之內完成，因適應不過來而顯得有些措手不及，」熟悉各國社會福利脈絡的林萬億指出，歐美用一百多年時間來打造支撐社會變遷的醫療、教育、社會福利、環境保育等基礎架構，如德國在一八六○年實施國民義務教育、一八八一年就有社會福利年金，瑞典在一八九○年出現保險系統；而台灣，即使一九六○年代上路的九年國教都因太過倉促，準備得很辛苦。

嬰兒潮世代是上有高堂、下有幼兒的夾心族，十餘年後當他們逐漸老去，肩上重擔可能依然沉重，因為工作人口減少，他們只能靠自己。

不想「嫁」給工作

不過十多年前，四十歲以上的工作者對於何時退休、能領多少退休金，多半算得出來，也有一份安身立命的踏實篤定，但當社會結構、工作形式轉型後，未來光景已似霧裡看花。

「後工作社會的概念能否穩固、成為一種主流，還很難說，但我們必須承認它的存在，是一種多元選擇，」林萬億強調，大多數社會的基層還是工業化、服務業社會，芬蘭諾基亞、瑞典IKEA，仍是產業主力，只是少數人選擇了後工作社會的生活形式。

因此，有人樂在工作，從工作中找到歸屬感；有人「嫁」給工作無法自拔，超時過度；有人將不工作視為一種工作，樂當職場游牧族，個別差異性越來越大。而彈性退休、提早退休、延後退休的現象也流動其間。

處於充滿變動與不確定因素的現階段，如何規劃未來，成了政府與個人的必修學分。

「政府必須因應產業結構的改變，滿足不同人的需求，」林萬億分析，政府的迷思有兩種：一種是無法因應未來，以為還處在工業社會；另一種是反應過度，以為已經進入後工作社會，台灣則在這兩者之間拉扯，不是反應太慢，就是被全球化沖昏了頭。

「我們需要的是銜接，而不是跳躍，應該儘快把足以維持社會變遷的基本架構建立起來，再做適度彈性調整，」林萬億強調。

世界各國高齡人口比率(65歲以上人口比例) 資料來源：經建會繪圖：魏錦華

活得老，工作到老

六月在驚濤駭浪中通過的「勞工退休金條例」，就因為「走得太快」，在部分勞工團體看來，並沒有為過去的勞資爭議找到出路。

「勞退新制應該把所有就業者一體納入，包括部分工時者、外包、約聘僱等，再思考如何為高風險、所得不穩定的人做彈性處理，」林萬億表示，政府不能任由領不到退休金的人在社會漂浮、被吹來吹去，萬一日後摔下來，還是社會的責任。

對此，勞委會副主委賴勁麟表示，部分勞工朋友對人力派遣業似有誤解，擔心企業主只想雇用「非典型勞工」，其實派遣業也適用勞基法，業者也要為員工提撥退休金。而目前已送交立法院審議的國民年金草案，已經設計將家庭主婦或其他不在職場者納入，為全民提供最低生活保障。

除了已經上路和將上路的制度改革外，為了因應未來健康、高齡人口的激增，「做長存多」──工作年限延長，以儲備養老所需的想法也在醞釀之中。

管理大師彼得杜拉克在《下一個社會》中直言：「新社會的主導因素是老年人口的快速成長，年輕人口迅速萎縮，......政治人物仍然承諾要挽救現有的退休金制度，但他們和選民都非常清楚，只要健康許可，以後大家必須工作到七十五歲左右。」

環顧各國，延緩退休、打破退休年齡限制已是未來趨勢，如德國在二○○一年將退休年齡從六十五歲提高到六十七歲；英國目前的退休年齡為六十五歲，但計畫取消限制，以防範雇主以年齡為理由強制員工退休；美國、日本都改變了退休年金的給付年齡，分別提高至六十六歲與六十五歲。

若從人類平均餘命和退休年齡的對照來看，情勢一目了然：一九五○年代美國退休福利制度初擬定時，國民平均壽命不過六十歲出頭，比制度規定的六十五歲退休還少了幾年，絕大多數辛勤一生的人根本沒機會用到退休福利就去世了。但是未來當人類壽命提高到八、九十歲時，也沒道理要大家早早退休，過著長達二十幾年等領退休金的日子。

如今，延緩退休年齡的討論也進入台灣，關注的焦點在於──退休人口太多是否將拖垮政府財政？

八月上旬，經建會舉行「人口老化相關問題及因應對策」研討會，不少人憂心，高齡化對資源配置的衝擊最大，因為「政府退休預算逐年增加，影響其他建設支出，人口老化可能導致政府財政的崩潰。」台灣是不是也該如杜拉克所建言，活到老、工作到老，或者提高退休年齡？但由於茲事體大，需從長計議，並沒有共識。

「退休怎麼定義？很難標準化。政府談的是領退休給付、老年給付、請領企業退休金的年紀，而這個年齡與停止工作的實際年齡並不一致，」研究勞動經濟的台大國家發展研究所副教授辛炳隆認為，如果政府憂心財政負擔，可以先從「規範軍公教人員請領月退俸的年齡」做起，以免愈來愈多軍公教人員五十多歲就申請退休，不僅享有高達平常薪資八、九成的月退俸，還可以轉戰其他公民營職場，開拓事業第二春，造成政府預算及職場工作機會的雙重排擠，令其他職域的勞工頗感不平。

從「兩個孩子恰恰好」到「一個孩子不算少」，台灣生育率逐年下降，兒童已成為稀少而寶貝的族群。

越年輕，越想早退休？

事實上，這一波國家社會福利政策的改革轉向，某種程度也呼應著年輕一代價值觀與需求的轉變。

去年底，國泰人壽曾針對二十至五十九歲之間的保戶進行「退休大調查」，調查發現，83%的保戶認為，退休生活不需依靠其他人，應由「自己」負責；認為應由「子女」負責的比例只佔6%，顯見養兒防老的觀念已淡化；而應由「政府」負責者只佔5%，顯示不少人認為政府的退休福利只能提供最低保障，還不足以安養天年。當詢問「退休後，每個月需要多少費用才能過得舒適？」43%認為，二萬到二萬九千元之間就足夠過日子。

其次，若以年齡層來區分，20─29歲希望退休的年齡是54.7歲；30─39歲希望退休的年齡是55.9；40─49歲希望退休的年齡是57.8歲。值得探討的是，為什麼越年輕的族群，越希望提早退休？

「年輕人自主意識高漲，很希望跳脫長期固定的工作模式，小賺一筆，然後過自己的日子，」國泰人壽數理部研究員朱展茂分析，但這種心態與未來退休環境的趨向嚴苛卻呈現矛盾現象。他認為，年輕一代顯然誤判情勢，由於抱持及時享樂的人生觀，加上還沒有家累，才會有這種不切實際的樂觀想法。

三十七歲的朱展茂正處於台語俗話「錢歹賺、囝細漢」的階段，兩名幼兒五歲、二歲，每月托育費就花去薪水大半，「越了解職場，越發現退休是一條遙遠、漫長的路，」他感嘆。

比較一九九六年內政部「台閩地區老人狀況調查」，顯示64%的「老人與子女同住」，48%的「老人靠子女供養」，但發展趨勢是逐年下降，老人的生活費用「靠子女供養」的比例，較十年前減少了17%，顯然夾心族早有心理準備，「未來靠自己」。

不過，內政部的調查同時透露出一個值得憂慮的訊息：下一階段將邁入老年的五十到六十四歲的工作人口，高達七成對退休後的生活，缺乏具體規劃。沒有規劃的晚年雖不見得一定晚景悽涼，但總是缺乏安全感，也錯失了學習人生重要功課──財務規劃的機會。

政大財管系教授周行一在《不理財也發財！？》一書開宗明義直言，不要完全依賴雇主的承諾或政府的保障來規劃退休生活，否則一旦跳票，可能哭訴無門。他舉例說，即使像美國執法如此嚴明的社會，西元二千年仍然發生安隆倒閉事件，悲慘的是，安隆員工普遍將退休金投資在公司股票上，公司垮了後，畢生努力也付諸流水，這個教訓說明了「分散風險」的重要性。

未來職場將由「充分就業」轉變成「充分參與」，部分工時者、個人工作者都可以依照自我生活的節奏，在職場出出入入。蔡玉真現在是橫跨平面與廣播媒體的特約記者與主持人。

投資自己

未來的退休族，不妨從了解政府與企業提供的退休福利、評估大環境後，衡量手中的籌碼，預先計劃。

「今周刊」特約撰述蔡玉真就立下十五年後、財富累積至三千萬元退休的計畫。台大社會系畢業的她，很早就開始規劃財務，畢業後作過營業員，經歷過九○年代初第一波股市萬點的衝擊，財富暴起又暴落。從月薪二、三十萬元，到摔下來時回嘉義老家賣掉爸爸一棟房子，還清一身負債，爾後進入媒體任職。

「三千萬不難，」近四十歲的蔡玉真翻開她隨身攜帶筆記本上的複利表解釋，只要平均維持5％的複利，十五年下來，就可以有2.079倍的獲利，如果一年存一百萬，十五年後就可以達到三千萬元的目標。

但如何年存百萬、又如何選擇5％獲利的理財產品，就要下苦功了。近年她研究股票、外幣，都頗有斬獲，而由於在媒體任職時，主跑過司法、警政、財經路線，蔡玉真習慣像日本電視卡通影片小偵探柯南一樣，不放過任何蛛絲馬跡，研究上市公司。最讓她驕傲的是，「這十年沒有踩到地雷股。」

不買名牌、把工作當興趣，蔡玉真的最大花費是進修學費。三年前她同時考上政大與中國北京大學的企管碩士班，以「蒐集全球名校學生證為己志」的她，同時在政大、北大攻讀碩士班，週末別人休假遊玩，她飛越海峽唸書，估計前兩年一年平均花在學費、機票的費用至少上百萬。靠著就學，累積出深厚專業知識和人脈，現在她是自由的個人工作族，除了在廣播電台主持財經節目，也常受邀擔任電視談話性節目來賓，不需要再靠薪水過日子，全力向十五年後退休的目標邁進。

結婚晚，生育晚，台灣人口老化速度驚人資料來源：內政部繪圖：魏錦華

用時間換金錢

也許年存百萬元的操作性，不見得人人做得到，但投資自己確實可以長長久久，穩賺不賠。

「過去退休靠儲蓄的觀念已經不可行，貨幣資本會貶值，並不可靠，眼前應是盡力儲存人力資本，提升可雇用價值，讓自己想工作時，隨時可以被雇用，」台大國發所副教授辛炳隆認為，可雇用能力表現在兩方面：健康身體，以及終身職能學習。

不過，當辛炳隆研究政府與企業對在職訓練的投入時，也發現一個困境，「越是弱勢者，越不想學習」。他指出，「經濟合作發展組織」的研究也顯示，政府投入再多資源，只會讓所得分配更形惡化，全被強者拿走，「贏者圈」的效果非常明顯。

「我們必須從社會價值觀的建構上著手，讓更多民眾體認到學習的重要性，」辛炳隆說。

放眼全球，皆將面對嬰兒潮因退休而留下的虛位以待問題，這個巨變讓北美不少企業思索，何不鼓勵資深員工選擇彈性退休，好將經驗傳承，以利世代交替。

美國的未來學專家舒瓦茲在《未來在發酵》一書中，論及未來世界將是高齡者當家，使得「退休」定義也將重新改變，因此即使資深員工從職場退下來，也不一定代表一種劇烈的生涯轉變。作者指出，高齡員工需要受的訓練比年輕人低、五十歲以上者是擴張最快的網路使用族群；對於倚重員工判斷力而不是體力的企業來說，高齡員工的效率更佳，因此高齡管理者、知識工作者皆有機會跨入人生下半場的第三、四份工作，而能夠在職場出入自如者，其經濟、社交和健康狀況都會更有活力、品質更佳。可預見的是，如果退休是一段讓人重整旗鼓、休生養息，藉由經驗與才智來創造全新生活的日子，那麼工作與退休的界線將不再涇渭分明，嬰兒潮與退休潮的衝撞，也將激出新的火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