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要等待奇蹟,還是想早日解脫?沒有人知道植物人的想法,也沒有人能替他們做決定。(薛繼光)
根據推估,台灣昏迷不醒的植物人,約有三千人。他們沈睡在一個不可知的世界中,對於旁人正熱烈地討論著自己的生死大事,渾然不知。
民國五十二年,一場意外車禍使得正值荳蔻年華、在明星學校北二女擔任儀隊隊長的王曉民從此昏迷不醒,成為俗稱的「植物人」。王母曾在民國七十一、七十四年,分別向立法院陳情,要求立安樂死法。甚至一度上書李總統,請求讓王曉民安樂死。然而,王母的請求至死都沒能如願。照顧女兒三十餘年之後,王母「放心不下」地離開人世。
心事無人知
一位致力於推動安樂死合法化的許姓小姐,為植物人寫了一首詩,其中的兩句是:「臥監刑無期,誰人來解套?」事實上,昏迷的植物人既沒有意識也沒有表達能力,他們是否想解套、想要如何解套,又有誰能知道呢?一切不過是外人的臆測罷了。
投身植物人照護工作十餘年的創世社會福利基金會董事長曹慶認為,植物人不同於癌症末期病患,他們沒有死期、也沒有痛苦的感覺;更不是罪大惡極、必須剝奪其生命以維護多數人生命、財產安全的罪犯,安樂死對他們而言並不人道。
創世是一個民間照護植物人的慈善機構,免費收容照顧清寒家庭的植物人。創立十年來,創世靠支持者的捐款維繫,但也受到對植物人缺乏認識者的歧視、排擠,植物人安養中心門口遭人丟大便抗議、遭大樓住戶管理委員會斷水的事情時常發生。這些不吵不鬧、只是安靜沈睡的「睡人」,果真不能見容於社會嗎?
公職退休後投入社會服務工作的曹慶表示,在未辦創世之前,因為同情植物人家庭,自己原擬推動植物人安樂死。為求慎重,他請柴松林教授設計問卷,調查結果,高達百分之九怳酊漱H主張植物人應該要安養。在法不容、醫不肯、親不忍、宗教不許、社會不認同的情況下,曹慶轉而投身植物人安養服務。
創世目前照料的植物人平均三十七歲,最小的只有三歲。這些腦中樞受傷的植物人,除了有呼吸、心跳等生命跡象外,部份還有喜怒哀樂等情感。創世的資深公關許家華指出,曾有照顧者在一位病患身旁討論他的妻子很久沒有來看他,赫然發現一旁臥床的植物人臉上流下了傷心的眼淚。十年來,在創世安養的兩百多個植物人,有抴X個甦醒的案例。
生命有價?
然而,今天的民情與十年前大不相同,贊同植物人安樂死的比例大幅升高。
前些日子曹慶上電視參加扣應節目,討論植物人的安樂死問題。在他對植物人做介紹前,一旁記錄觀眾電話扣應表態的數字顯示,百分之八十多的人贊成植物人安樂死,介紹後贊成的比例雖然降低,但仍高達百分之七十。
有人站在經濟的角度來考量。
早期在資源匱乏的時代,許多民族在不得已的情況下,發展出不同節省資源的方法。印度的老人帶著少量的食物沈浮於海,等待「涅盤」;日本電影《楢山節考》中,日薄西山的老人被家人揹負上山等死,用以解決糧食不夠的困境。
如今有人以資源有限為由支持安樂死,特別是耗費大量資源而又沒有明顯療效的植物人。
根據曹慶的估算,創世一名植物人一個月的平均花費是六萬元。這筆費用對一個家庭來說,是相當沈重的負擔。
中央大學哲學研究所教授王邦雄認為,以社會資源的耗損來支持安樂死是說不過去的。國家社會原本就應該盡全力來保護每一個人,「未盡保護之責已『錯誤在先』,沒有妥善照顧更是『不知彌補於後』,怎能以資源為考量來取消一個人的生存權?」
曹慶對於資源論調更是無法接受。「罪犯關在牢裡面都還有一口飯吃,這些無辜的植物人大家卻不聞不問。」曹慶感嘆地表示,假如人們相信「生命無價」,就不應該站在經濟的立場來衡量生命。「植物人的生命和每個人一樣,應該受到絕對的尊重。」
最後的防線
也有人認為在一個人的自由意志無法執行、表達時,至親至愛的家屬應有代為決定的權利。因為中國人相信「知子莫若母」、「知母莫若子」,認為天倫、親情是最後的防線與支撐。
然而,即使在唯一通過安樂死法的澳洲北領地,植物人等無表達意識能力者,依然被排除在安樂死的門外。
台大腦神經外科教授兼主任高明見反對由家人來決定,他認為家屬的情緒和背景會影響病人安樂死與否。
高明見的看法,可以從創世植物人家屬的差異找到印證。依照創世的規定,家屬每個月要來看病患三次。一位李先生每天到創世為被電擊導致昏迷不醒的太太抽痰、擦身、按摩,幾年來從不間斷;一位女病患的姊姊,每天下班就來陪妹妹,星期假日更是整天在創世幫忙。也有家屬將病患送進來第二天就不知去向,從此不聞不問。
根據許家華的觀察,意外發生後的二、三年內,家屬多還會存有一絲希望,但病人昏迷五、六年後,部份家屬就難免絕望了,傾向讓植物人「安樂死」。但是說歸說,真的面臨選擇時,又有幾個家屬能做得到,值得懷疑。創世護理長郭玉竹指出,有家屬每次來探望嘴上總說:「怎麼不快點死了算了?!」但是病人一旦生病危急時,家屬還是要盡全力救他。
曹慶則指出,有些家屬原來希望病患能安樂死,送來創世經過悉心照顧後,病人屁股的褥瘡結疤了、骨瘦如柴的身軀豐腴了,又聽到院中有甦醒的例子,也開始燃起希望。
等待奇蹟
所謂「甦醒」,程度不一,其中「叮噹」算是情況較好的。
綽號「叮噹」的三十二歲青年住進創世已經近十年了,因車禍腦傷的他,入院時是個「標準」的植物人,沒有任何反應。四、五年前,一個寒冷的深夜,值班護士照例兩個小時為病人翻一次身,為他翻身時發現他把尿布弄掉了,搞得滿床都是屎尿。當時處於疲憊狀態的護士,一邊為他清洗、換棉被、床單,一邊忍不住埋怨地質問他:「為什麼要這樣?」,沒想到昏迷多年的叮噹突然迸出一句:「不知道!」。
如今,叮噹可以說些簡單的對話,有時還會語出驚人。郭玉竹說,有一次一位同事不停地照鏡子,躺在床上的叮噹悠悠地說:「好了,已經很漂亮了,不用再照了啦!」
在護士小姐的帶領下,叮噹會唱「包青天」、「蘭花草」。他記得家裡的地址,但問他幾歲,他有時回答:「十九歲」,有時回答:「怳說v。郭玉竹說他的記憶尚停留在出事時的階段。
醒來已經四、五年的叮噹,大腦功能不可能完全恢復,除了右手右腳可以活動外,左半身骨頭僵硬,連起身坐輪椅都不可能。雖然他已經不是「植物人」,但還是離不開床、生活起居都要人照料。在家人無力照顧下,叮噹一直住在創世。曹慶表示,像叮噹這樣的情況,如果接受復健治療,應該可以進步到坐輪椅、自己吃飯的程度,只是沒有醫院復健科願意收他。
不光是叮噹,其他植物人生病送醫,除了具有宗教精神的馬偕醫院「來者不拒」外,大部分醫院都因植物人必須佔床位而拒收。
誰來解套?
植物人是否想解套,無法判定,但家有植物人的親人確實是需要解套的。台大社會系教授林萬億指出,無論植物人適不適合安樂死,照顧者的困境都必須先解決。
家人無怨無悔的照顧就倫理學上來說,並不是一種道德義務。台大哲學系副教授孫效智指出,為了拯救或負擔別人的生命,做出重大的犧牲,這是道德理想,但不是道德義務。做到的人值得敬佩,但這樣的義務不應該完全落在一個人身上,國家社會有責任負擔起類似植物人或社會邊緣人、弱勢族群的照養工作。
目前我國將植物人列為「極重度」或「重度」殘障,對於在家安養的低收入植物人家庭,給予三到六千元的「殘障生活津貼」;在私立立案機構安養的植物人,政府則依經濟狀況給予低受入戶每月二萬五,非低收入戶每月四千到一萬二千的「收容教養補助」。對於一個有植物人的家庭而言,這些幫助仍嫌不足。
曹慶指出,日本有兩家植物人安養院,安養院的經費來自「有車階級」。開車族每年要繳納一筆費用,這筆龐大的經費,百分之六怚峔荍齔膝瘜q設施,百分之四怮h用來安養因車禍受傷的植物人。其他先進國家的社會福利較健全,植物人帶給家庭的經濟、人力負擔也相對減輕。
植物人是不是應該以安樂死來解決?答案關係的不只是三千多個生命的存亡,更是社會價值的取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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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雲雷照顧女兒三十多年,無怨無悔。他說:「只要曉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不會放棄她,就算我走了,她姊姊還是會繼續照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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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要等待奇蹟,還是想早日解脫?沒有人知道植物人的想法,也沒有人能替他們做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