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是植物學家,不是地理學家,不是蟲魚鳥獸昆蟲學家,也不是人類學家,但是,他要做一件涵蓋各家、前無古人的浩瀚工程——為山立傳。
有人認為他自不量力,但在他而言,此舉卻是對自己登山生涯、對國內登山界承先啟後的最深沈的使命。
廿七年前,一個懵懂少年獨自騎著單車來到淡水河畔,拾階登上觀音山頂。
這是他第一次登山。過去,他看到過「野外」雜誌的登山報導,對山的嚮往已經暗暗滋長,而此時,是第一次親身站在山頂遼闊的眺望點,用自己的眼睛梭尋山河大地羅列的行跡。
長空無垠,淡水河入海口波光粼粼,而最叫他興奮震撼的,是對岸關渡平原彼端,高聳山脈插天與白雲綿延偕行的壯闊景觀。「那是大屯山呵」,身旁有人說。
大屯山系,台北市的「後山」,日據時代便以「大屯春色」名列台灣八景之一,每個台北人都時興上山到陽明山賞花、到北投洗溫泉,也隱隱約約聽說有小徑通向大屯主峰和七星主峰,山裡還有冒煙的硫磺谷……。
這個是台灣本島唯一的火山山群,當時國家公園尚未成立,登山風氣也尚未蔚然成風,遊客多只在今日陽明山公園一帶活動,要登大屯主峰也只有一條石階步道,甚至沒有嚮導就摸不到僅有的小徑。在芒草森林的覆蓋下,涵蓋了大小山頭六十幾座的大屯山群,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區域對台北人來說,是一片模糊的空白和神秘的傳說。
這個在萬華出生長大的台北少年,眺望著雲霧中深峻不可測的山巒,他憧憬地立下宏願:「但願有天能爬遍大屯山群,涉遍每一條溪谷。」
這年,他十六歲。
在芒草、箭竹、闊葉林的覆蓋下,面積三萬多公頃的大屯火山群中,擁有多少珍貴的自然資源?(林盟山)
像個瘋子
近三十年後的今天,提起林宗聖
,連陽明山國家公園管理處解說課課長呂理昌也不得不承認:「他大概是對大屯山系最熟悉的人了。」
在萬華一間加蓋於屋頂的二十坪斗室中,半壁是練習攀岩的人工岩牆,半壁是兩三千本疊疊層層的中、日、英文關於登山與自然的書堆,另外就只剩一間洗手間,裡頭也堆疊了登山攀岩溯溪的器材裝備。
這個侷促到連訪客都沒地方坐的閣樓,是登山博物學研究者林宗聖的研究室。他坐在僅容一人的書堆裡忙碌地看幻燈片寫文章,並不時從書海中準確地捉出參考書翻到查閱的章節頁數,「希望在公元兩千年能完成《大屯火山博物誌》,但似乎不太可能」,他苦笑著。
自從十六歲在觀音山的啟蒙後,他便成了個山痴。但他的興趣不只是開路攻頂,山林裡豐富的大自然生態和人文史蹟的掌故對他來說更具魅惑。「我常常想,一個登山者除了攻頂以外還能做什麼?」對林宗聖來說,上至天文、下至地理,舉凡山川草木、蟲魚鳥獸,無一不是他渴望探究的對象,但放眼台灣,卻找不到一部記錄本土山岳的博物誌,「沒有人做的事情,我來做吧。」
就這樣,大屯火山群成了他的第一個試金石。在他心中,「故鄉後山」離他最近也最親,他要記錄下這裡地質運動、動植物分佈及人文活動的時空變遷。「山是活的,它有它的生命軌跡」,寫博物誌,是山岳知識的傳遞,給所有進入山中想要親近自然生態的人提供完整的參考資訊。
在毫無贊助的情況下,林宗聖估計過去十年來的花費已達五百萬,上山的人力達數千人次,更別提交通與物力的投入。而他自己的正式職業,不過是台北市第九信用合作社的一名職員。「像個瘋子」,他自嘲著。
這部台灣登山史上第一部本土博物誌,研究範圍涵蓋了整個地質學上的大屯火山區,除了比陽明山國家公園範圍還大的整個大屯火山群(包括竹子山列、七星磺嘴山列、頂山山列的大小山頭)之外,西起關渡的觀音山、南到內湖五指山,東北直達北海岸流域的三萬公頃大地都是調查範圍。而內容包括大屯火山區域的人文史跡、溪谷、地理地質、植物、動物、天象、景觀建築、自導式旅遊解說、山難搜救綜合技術和總論等十大部分,並有圖鑑配合詳解,規模大約在六十到八十冊之間,不管從內容或厚度來說,都可稱得上是一本「巨著」。
大屯火山區主要山脈與溪流簡圖 廖慈文繪制 林宗盛資料提供。(林盟山)
發現新桃花源
非動植物或地質專業科班出身的林宗聖,憑什麼挑起這麼吃重的工程?「讀萬卷書,更要行萬里路,就是我的根據」,林宗聖在黑鏡框後的眼睛閃閃發光。
十多年來,林宗聖走過連陽明山國家公園管理處都不曾去過的原始闊葉林地區,他以溯溪方式深入大屯山區一百四十多條主支流,發現「每年五百萬遊客看到的國家公園都只是表面」,大屯山在芒草箭竹森林的覆蓋下,有許多令人驚喜的原始洞天。
「你知道這裡有兩三百道瀑布嗎?」他興奮地說。為了調查與溪流共生的動植物生態,他攀爬溪谷,深潭瀑布不斷交錯出現,尤其是親臨瑪鍊溪一道高達十八公尺、勢如千軍萬馬的瀑布下,他感受到的震撼難以言喻;初春瑪煉溪的十二條主支流之一,一座杏花林沿著溪道開滿了百公尺,粉紅、深紅、淡白的花樹漫天飛舞,「簡直是現代桃花源」。
而沿著溪谷,他也探勘了四十幾座半掩在藤蔓中的洞穴,因而發現原來被認為在大屯火山群中已經罕見的蝙蝠洞,竟達十個之多,而陽明山區中一處水圳洞穴甚至還有上千隻台灣小蹄鼻蝠及台灣夜鼻蝠棲息;在馬槽一帶,他們也意外發現了可能是台灣北部最大的台灣獼猴族群,約有三、四十隻盤踞整個山谷,在闊葉林中跳躍擺盪。
在一急峻落差不斷的瀑布峽谷中,他驚喜地發現了上百株的稀有野生植物八角蓮和金線蓮,他一面險攀瀑壁一面擔心水蛭,還要小心不要踩到植株,「心情又興奮又艱辛。」而原被認為生長在一千公尺以上中高海拔的稀子蕨,原本在大屯山區只由生態專家李瑞宗在竹子山一帶看到,但林宗聖在磺嘴山又發現了一群,證實了它的分佈低限在海拔七百公尺,「簡直喜出望外。」
過去大屯山區為人所知的是魚路、天母、面天三條古道,而林宗聖則探勘出早年採硫人從大油坑運硫下山的挑硫古道、沿著大屯溪上溯經過台灣最大的小觀音山火山口的大屯溪古道、四十年前在等高線上清楚標示但如今已經淹沒的榮潤古道,以及鹿堀坪、八連、萬溪、富士、還有落差八百二十公尺的竹子山古道。
伴隨著古道的發現,石厝群也重現天日。過去被認為僅有一、兩間的富士石厝,去年在林宗聖帶領古道俱樂部前往清除雜草時,發現了大片林立,並且還有不少先民生活器皿出土,成為國家公園裡人文史蹟的一大發現。
挑硫古道上的雙扇蕨(破傘蕨)。(林宗聖提供)(林宗聖提供)
大屯風暴
林宗聖是一個「全才型」的山痴,二十年前他率先從日本引進台灣「定位運動」(一種越野追蹤術),曾是台北市登山會熊隊副隊長,也是警務處高山嚮導,在實踐專校綠野社擔任了十年的指導老師,推廣登山多元化;當時為了帶領學生從事各項綠野活動,鄰近的大屯山便成了他們最常利用的生態教室。
民國六十八年,他帶著綠野社認識大屯山動植物,揭開了探索的序幕,六十九開始進行面天山蝴蝶花廊的採集調查,七十一年在山區舉辦定位運動越野追蹤術的訓練,七十二年進行大屯山寺廟調查和夜間生態調查,七十四年則展開花期調查。他大量閱讀,帶著學生劍及履及,並邀請台灣的動植物地質學者演講教學,「對大屯山越深入,越覺得欲罷不能。」國家公園每年委託學者做的研究報告都是針對特定專題,題材和研究領域的開發緩慢,已不能滿足他對大屯山系全面了解的渴望。
民國七十三年,他在接觸了當時方從日本引進台灣的溯溪技術後,真正開啟了日後深入山區做地氈式調查的關鍵。
七十七年,林宗聖給自己立下了「大屯風暴」計畫,正式展開全面的溪谷溯登,並開拓路線,進行步道調查。這年,他走完了擎天崗山系,並溯溪上目前仍然是軍事管制的竹子山列;七十八年完成觀音山區的探索,七十九年則整年在磺嘴山生態保護區的山稜和溪谷間活動。
「這條路是很孤寂的」,由於溯溪登山需要團隊合作,林宗聖過去常邀北市雪線和草鞋俱樂部的山友同行,但由於大多數夥伴都是玩票性質,一有私事便告假,因此他常常面臨一早放晴急著上山,卻找不到同行夥伴的窘境。
在深刻體驗到博物誌和「登山博物化」的理想,光憑一己之力,不知要到何年何月才能交出成績後,他決定號召同好組成固定合作班底。於是,七十九年正式成立「台灣登山研究所」,透過對外舉辦溯溪、定位運動、戶外全能等活動培訓學員,近四年並成立溯溪、古道、洞穴、老樹、定位運動和台灣百名山六個俱樂部,至今已培訓近四百名學員,成為從他延伸出去的觸角。
富士古道上發現的石厝。(林宗聖提供)(林宗聖提供)
差點全體罹難
不斷的發現與驚喜,讓他越走越深入,但美麗的山林中,不少「隱形殺手」威脅著調查者的安全。
他曾經被蛇咬、被毒蜂叮傷、從瀑壁上摔下、又曾經在泳渡深潭時不慎捲入旋渦差一點溺死;一次進行溪谷調查,全隊高繞一座三十公尺的大峭壁時,攀登的攻擊手不慎踢落石頭砸到蜂窩,「幾分鐘內,成千上萬的蜂群傾巢而出,凝聚在溪谷的闊葉林上,光亮的天空突然變成昏暗,蜂群的聲音像轟炸機一樣嗡嗡作響」,回憶這段,他心有餘悸。當時要不是有大片闊葉林供大夥遮避,「大概要全體罹難了」。
由於他涉足調查的地段,很多都在國家公園的生態保護區或軍事管制區範圍,他雖然在對媒體記者透露時,刻意保留確實地點,但看了報導躍躍欲試向陽管處洽詢的人不少,他也因此接到了陽管處的抱怨電話。
「大自然是全體民眾的資源,民眾有權認識周遭的環境」,這是林宗聖推展博物學的想法,但為了避免自然資源公開後被濫用、汙染、破壞,目前他撰寫博物誌的底限卻是「絕不公開地點」。不過換個角度,「這些地方有深潭、峽谷、瀑布阻絕於前,虎頭蜂、毒蛇、水蛭威脅於後,以台灣人的生活方式,有興趣、能耐去的大概也不多」。
台灣的稀有蛇類……金絲蛇。(林宗聖提供)(林宗聖提供)
不要再有山難
從一名「登山者」到「登山博物學研究者」,林宗聖不諱言,日本登山界為了經驗與知識傳遞寫出的龐大登山典籍史料,是他山路歷程上重要的啟發。
為了閱讀日文登山群書,他從高中開始自修日文,進入淡江大學後,白天念企管系,晚上還到日文系旁聽。
「日本人的登山成就凌駕世界各國,著作也是。隨便在山上看到一隻蜘蛛,就有蜘蛛圖鑑可對照」,相形之下,台灣土地四分之三是山,登山健行人口據說有四百萬,「卻極度缺乏研究精神,這類著作簡直是零。」
登山客對山的認識不足,也使台灣山難頻傳,在以自然人文為主的博物誌中,林宗聖把「山難急難救助」也列為重要篇章,起因是他對磺嘴山的「愛與恨」。
「在國家公園成立以前,磺嘴山是登山者的樂園」,林宗聖形容。那裡有北國式的草原、壯麗的山容、優雅的火口池和秀麗的翠翠谷,但自從劃入生態保護區後,山徑便逐漸荒蕪,再加上每年六個月東北季風帶來的詭譎氣候,使得這一帶迷途遲歸事件頻傳。民國六十四年曾有三名台大學生在此迷途凍死。七十九年深冬一個下午,磺嘴山天候突然變得淒風寒雨,正在山區調查的林宗聖一行人本來要速速離開,後來有隊友堅持要上山頂,卻發現了一個迷途快凍僵的學生,便趕快將他帶下山。
這次的教訓促使林宗聖在此舉辦磺嘴山二十路山難搜救會師演練,也獨一無二的把搜救技術列為博物誌中重要一章,算是山痴對山痴的惺惺相惜。
大油坑是台灣最壯觀的硫磺峽谷,曾經是鼎盛的採硫區,如今幾乎廢棄。(林盟山)
我有六個夢
如今,他自己動手寫博物誌,規劃的內容比起一冊的《日本山岳博物誌》還要宏大數十倍。日據時代日本人曾經出版過一本《大屯山植物誌》,而現在,林宗聖版的《大屯火山博物誌》的溪流篇、瀑布篇、蛇類篇、兩生類篇、定位運動篇、溫泉篇、岩場篇、礦石篇、植被篇……等正陸續在登山雜誌上發表。
大屯山區每半年籠罩在東北季風下,雨霧氣候延宕了調查攝影的進度,經費和缺乏學有專精的助手則是無季節性的兩大問題,《大屯火山博物誌》還有一段漫長的路要走。
但林宗聖已經又規劃出接下來的五個夢:著作台灣登山史、台灣版世界登山百科辭典、台灣百名山、基隆火山博物誌、台灣高山博物誌,預計完成的工作時間在公元二○二○年,「甚至無限期」,他早有從黑髮走到白髮的準備。
回顧來時路,林宗聖曾經數度經濟拮据、並過勞引起肝炎,但推展登山博物學已經是他一輩子的工程,「起頭是無心插柳,現在則是不能回頭。」若能有一天迎頭趕上,甚且凌駕日本,便是他此生最大的願望。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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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小觀音山的火山口,林宗聖正在測試「反經石」。這是一種火山噴發留下的岩塊,由於富含黃鐵礦,影響磁場,使得指北針劇烈偏轉。
P.38
在芒草、箭竹、闊葉林的覆蓋下,面積三萬多公頃的大屯火山群中,擁有多少珍貴的自然資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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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屯火山區主要山脈與溪流簡圖
廖慈文繪制
林宗聖資料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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挑硫古道上的雙扇蕨(破傘蕨)。(林宗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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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士古道上發現的石厝。(林宗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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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的稀有蛇類……金絲蛇。(林宗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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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油坑是台灣最壯觀的硫磺峽谷,曾經是鼎盛的採硫區,如今幾乎廢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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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入廢棄的岩洞,發現台灣夜鼻蝠棲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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溯溪沿途的洞穴,也是林宗聖亟欲深入一探的秘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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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宗聖一行人攀越大屯山區最大的瀑布老梅瀑布,為了地氈式調查大屯山區自然生態,他跋山涉水、無孔不入。(林宗聖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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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宗聖的足跡深入山區各處的溫泉源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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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展山岳博物學的理想,對林宗聖已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
深入廢棄的岩洞,發現台灣夜鼻蝠棲息。(林盟山)
溯溪沿途的洞穴,也是林宗聖亟欲深入一探的秘境。(林盟山)
林宗聖一行人攀越大屯山區最大的瀑布老梅瀑布,為了地氈式調查大屯山區自然生態,他跋山涉水、無孔不入。(林宗盛提供)(林宗盛提供)
林宗盛的足跡深入山區各處的溫泉源頭。(林盟山)
推展山岳博物學的理想,對林宗盛已是一條不能回頭的路。(林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