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族譜

文‧馬騰嶽　圖‧馬騰嶽

1994 3月

LAWAI SIAT．女．七十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北勢群十五歲時文面。以小米糕、小米酒、牛肉為酬。兩年後，嫁同部落之DALI NOMING，生三男二女。

那是刻在他們臉上的族譜，告訴他們和子孫，別忘了自己是個泰雅族人，由生至死、世世代代、永永遠遠。

在台灣各非漢系少數民族族群的傳統中，除了已經漢化消失的某些平埔族之外，在近代九個族群中，可以考據出有「文身」習俗的族群，分別是泰雅、賽夏、排灣、魯凱、鄒、卑南等六族。

而就文身的部位而言，這六個族群中，又僅泰雅和賽夏兩個族群，刺文的部位是以臉部為主，樣式形狀也大都相同。

這其中，賽夏族的「文面」習俗，實是在與泰雅族長期敵強我弱的情勢下，藉以認同以求自保、不得不為的結果，其實他們本身並沒有深厚的文面文化和基礎。就連執行文面者，也是向泰雅族人請託執行，所以說真正一直維持文面傳統與習俗的，僅有「泰雅族」。

也因此，在前清的文獻中，慣稱泰雅族為「黥面番」。

BAAI YAWI．男．八十二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汶水群廿三歲時文面，廿五歲結婚，娶ALI VA'AI為妻。來訪時，他正在用藤做背框，一直埋怨山裡藤不夠了。他精通客家語，是年輕時跟來山裡工作的客家人學的。LI VA'AI．女．七十九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汶水群 ALI VA'AI為BAAI VA'AI之妻，十八歲時文面。並由VA'AI BAYAN介紹，嫁給BAAI YAWI，生一男四女。（馬騰岳）

古越獠民族的一支？

在人類學上的分類來說，泰雅族屬於南島語族（Austronesian Family）中，印度尼西亞語系（Indonesian）的一支，根據泰雅族之父子連名制、欄干式建築、鑿齒、文面、獵頭等文化傳統，推測他們極可能屬於中國大陸古代越獠民族的一支。在據今五、六千年前，由中國大陸渡海來台，在今日西部平原登陸，由平原而台地、入淺山，再順著溪谷抵達今日南投縣中央山脈深山中。他們在此繁衍生聚，並隨著族群的日益擴大，進而向四方擴展。由於泰雅族來台的時間甚早，族群擴張的阻力也較少，目前的分佈，幾佔台灣山地的二分之一。

泰雅族曾是台灣山岳中最剽悍的一支民族，他們生活空間涵蓋南投縣仁愛鄉及花蓮縣卓溪鄉以北的中央山脈及雪山山脈、海拔六百至二千公尺的廣大山區，過著以刀耕火獵為主的生活。

險惡的環境，磨練出泰雅族人勇敢堅毅、不輕易妥協的民族個性。而有限的土地及資源又使得他們有著極重的地域觀念，各據山頭，與其他族群或部落爭戰不斷。為了求生存，部落的宗法制度，對於個人行為有著極強的約束能力；一個泰雅族部落，便是一個訓練有素的戰鬥團體。

泰雅族的民族個性，使他們成為台灣歷史上統治者最難以馴服的一支少數民族，有著無數的反統治戰爭歷史。像是日本統治期間，西元一九一五年，導致台灣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墜崖受傷致死的「太魯閣戰爭」，以及西元一九三○年的「霧社事件」，都是泰雅族人引以為傲的光榮史事。

BA'AH HAKI．女．八十四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北勢群十五歲時文面。（馬騰岳）

白雲蒼狗變遷多

這樣一個民族走到二十世紀的今日，卻有了徹底的改變。

定耕取代了傳統的遊耕與狩獵。

山嶽中的獵人，現在則多成了都市下層、邊緣中的板模工及司機……。

傳流了幾千年的祖靈信仰，在半個世紀中徹底地基督教化，新的鄉里制度也取代了傳統的宗法制度。

相當多數的部落從深山中遷徙到平地接壤的台地，與漢民族的互動也為此更深。

平地資本大量流入山地，許多泰雅族人在賣出自己的土地後，卻又成為這些土地上的僱佣。

母文化快速沒落，新一代泰雅族人對自己的文化陌生，對自己的民族也缺乏自信和認同。

現在泰雅族的分佈包括台北縣烏來鄉，桃園縣復興鄉，新竹縣五峰鄉、尖石鄉，苗栗縣泰安鄉、南庄鄉，台中縣和平鄉、南投縣仁愛鄉，花蓮縣的秀林、萬榮、卓溪三鄉，和宜蘭縣的大同、南澳兩鄉，是台灣分佈最廣的一支族群。

而就總人口數而言，目前泰雅族的總人口數約為八萬三千人，在台灣的各族群中，是僅次於阿美族十四萬人的第二大族。

關於對泰雅族的分類，依照現今泰雅族各地部落間，不同的方言、起源傳說、生活習俗、最早的遷徙地及由舊部落遷徙出來的祖先、及目前的分佈地等依據，可將泰雅族分成兩個亞族、三個方言群、七個系統、和廿七個群。

由於來台的時間久遠，留居中國大陸的越獠民族早已漢化了數千年之後，泰雅族這一遠離發源地、隔著一片海洋生存下來的支脈，卻繼續傳承著祖先渡海來台時的習俗，在台灣這座島嶼的山嶽中，代代相傳了數千年之久。

SUYEN NAVUT ．男．九十八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北勢群已病重，無法口述。（馬騰岳）

文面──祖先的訓示和應允

今日泰雅族不同亞族間及方言群間，有些共同記憶和語言已衍生極大的差異；有些卻一如他們的祖先，絲毫沒有改變。

文面，便正是這些保留下來的傳統中，最具普遍性、代表性和特色的一部分。無論是哪一支哪一脈的泰雅族人，走過再遠的路、再高的山、再深的溪谷，臉頰上的痕跡，千年如昔，彷彿是刻在臉上的族譜，世代相傳，永不止息。

關於泰雅族文面起源的傳說，各亞群和部落之間，有許多不同的說法，比較為人流傳知曉的有二項。

在太初之際，有一塊巨石突然裂開，出現一對男女，兩人以兄妹相稱，共同生活。日久之後，妹妹想到必須繁衍後代，便以炭抹黑臉頰來矇騙哥哥，讓他以為是外人而成親。這樣的傳說在泰雅族各亞族中都有，只不過主角由兄妹而另有母子、姊弟等。

另一項普遍的傳說則是，人過世後，靈魂都會走過一道彩虹橋，泰雅族的祖靈會在橋的彼端，迎接泰雅族的子孫到泰雅族祖靈的世界。而文面，正是祖先傳留給後世子孫一項認祖歸宗的應允和約定。

MAHSIN YUMING．男．一百零一歲／泰雅族賽考列克亞族馬立巴系統卡奧灣群十四歲時文面，十四歲娶高義GAU'YILANG部落之AMEI NOMING為妻，無子嗣。三十年前由巴陵遷移至松羅，在蘭陽溪谷地種水稻為生。其妻在一年前過世。（馬騰岳）

傳統部落裡文面的功能

文面的真正的起源雖無從確認，但在實際生活中，它卻有極為嚴肅的社會意義與功能。這些功能包括族群識別、成年禮、美觀、避邪繁生，表彰男子的英勇和女子織布技術高超等。

無論男女泰雅族人，在幼年時便先在前額刺下做為族群識別的額文（某些部落則是在成年後才一併刺額文）。男子成長後，經歷外出獵首的過程，可在唇下刺下頤文（指唇下的刺文），做為成年的標記，表彰其英勇。女子則在發育成熟後，通過織布、耕作的檢定，才能在臉頰刺下頰文，以示其成熟。而無論男女，只有在整個文面完成後方可結婚。

對族群而言，透過文面，培養部落的戰鬥力和生產力，是族群積蓄力量的泉源。對個人而言，人生的另一個階段由此展開。

在昔日的部落社會中，文面可以說是泰雅族部落和個人的生命禮俗中最深沉的核心。

AGO WUDA．男．八十七歲／泰雅族泰雅亞族（方言群不詳）十五歲在WUDA-SHIE舊武塔文面。結婚年齡不詳娶VEDUGAIGAI之WUMEI MA SHIN為妻。（馬騰岳）

過程與方法

文面的過程亦極繁瑣，通常子女到達文面年齡時，父母親會先行夢占，決定施術的日期，再依此聘請文面師（Madas），文面之前還要舉行鳥占，以鳥聲判斷凶吉。

文面的方法，是先用麻線沾炭灰在受術部位繪圖，再以牙刷狀、前為數排鐵針的木製針具，置於臉上待刺之處，用木槌拍擊，將鐵針的針尖刺入皮下，每處地方反覆刺兩、三次，然後將炭灰用力抹在傷口上，讓黑色素沈澱在傷口深處。

男子的文面較易，所需的時間也較短，通常不會超過一個上午；女子的文面較複雜，時間往往長達十多個小時。通常由清晨開始，至當日黃昏，當事人所承受的痛苦可以想見。由於沒有消炎藥物，女子文面之後，臉頰會浮腫約十至二十天，無法吞食固體食物，只能以清水、粥湯為食。

文面傷口癒合之前，是不能外出及與外人相見的。大約一個月後，傷口復原結痂，脫落後呈現深藍色至黑色，從此伴人一生。

YAWAS GUMU．女．八十三歲／泰雅族賽德克亞族托魯閣群五歲時文前額，十五歲由養母帶至文面師處文兩頰。由於文面被日本人痛責。十歲時居住的部落被遷至DRAGAN，當時父母雙亡，住在親戚家，廿歲出嫁，生一子。（馬騰岳）

武士刀砍毀文面的釘與槌

西元一八九五年，日人以「馬關條約」正式佔據有台灣。在平地的反抗勢力逐一被敉平之後，從一九○六年開始，第五任總督佐久間左馬太針對島上的「番人」，展開了近十年的「撫番」和「理番」工作。撫番的重點是將各族控製於駐軍、電網圈圍住的隘勇線內；理番的重點則是全力征討本島各族部落，將居於深山中的族人，遷徙至淺山、台地等易於控制之地，並廣設警察駐在所監視控制。

由於泰雅族的文面文化與獵首習俗間有著緊密的關係，從西元一九一四年開始，日人每在控制一個部落之後，先是勸戒，再來便是強迫禁止文面。違反規定者，被捉到後會施以毆打、禁閉或罰款。但無論日人的處罰再嚴苛，總有泰雅族人為保存文面習俗而流血掙扎，向殖民勢力反抗。

在南投縣仁愛鄉的望洋部落，泰雅亞族賽考列克族群馬立巴系八十四歲的文面婦人巴力亞奇．諾幹（Baliagi Nogan）曾說，日本人開始進入山的時候，她還是個少女，她所屬的Gayu部落（今佳陽）不願被日本人統治而進入山區，開始長時間的與日軍游擊戰，居無定所、糧食也極端缺乏。在這般艱苦的環境，她仍在父親的堅持下完成文面。

LAWA BILANG．女．九十歲／泰雅族賽考列亞族馬立巴系統卡奧灣群十四歲時文前額，十六歲再文兩頰，以做工代替酬勞。年輕時很漂亮，父親就強迫她文面，並說，不文面就會被日本人搶走。直至目前，她還會害怕日本人要來捉她，時常夢中驚醒。（馬騰岳）

血淚抗爭只為文面

在花蓮縣秀林鄉秀林村，賽德克亞族托魯閣的九十三歲婦人比揚．達漢（Biyang Dahang）則說，在她少女時，日本人進入她所屬的Sgahen部落（今立霧溪上游），並在部落中設立警察駐在所，嚴格取締族人文面。她認為自己身為長女，不文面不足以為弟妹的榜樣，更不配做個泰雅族人。在自己的堅持下她躲入深山文面，事後並為此遭到日本警察的責打。

此外，日本政府也在全省的泰雅族部落，要求已經行文面的泰雅族人，到部落日本警察駐在所，讓醫生以手術割除臉上的文面痕跡。日人對泰雅族人所持的理由是，不割除文面便不像是個「日本人」。這種皇民化下的割除文面運動，在二次大戰時期到達頂峰。凡是受召參加戰爭的泰雅族人，皆被要求必須割除文面，今日部落中許多老人臉上，文面的痕跡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條沒有顏色的手術疤痕。

在日人的高壓管理下，文面終於被強制禁絕了。此後，只在西元一九一九年，因台灣山地發生嚴重的乾旱和流行感冒，死傷者眾，而動搖了部分泰雅族人的心理，認為是不再文面後，祖靈憤怒所施的處罰，遂有部分部落恢復施術文面。「霧社事件」之後，也有部分參與事件的部落重行文面。在這兩個短暫的時期過後，泰雅族留傳數千年的文面文化便正式成為歷史。

BUDAUN GINGIN．女．八十四歲／泰雅族賽德克亞族托魯閣群九歲時文面。十八歲嫁，生三男四女。卅多歲時，日本人將他們的村子遷到MALAIBASI，在此地偷偷接受基督教的信仰。（馬騰岳）

「文面」可以解讀的意涵

文面的形式在泰雅族各亞族、群和部落間雖是大同，男子都是刺額文和頤文，女子則是刺額文與頰文。但是，彼此的小異卻是相當豐富，不同的亞族、群和部落間，文面的形式和刺文的細節都有許多差異。

簡單舉例來說，賽考列克亞族的文面線條，無論男女都是細長型；女性的頰文從顴骨上而下至人中，所形成Ｖ字型的角度最小。澤敖列亞族的文面線條最粗，女性的頰文由耳根經過顴骨而至人中，角度約為九十度。賽德克亞族女子的頰文是由耳根開始，繞至顴骨下端而至人中，角度最廣。賽德克亞族的一群──德奇塔雅（Degidaya）群，則有三至六條額文，有的額文甚至成十字型或是王字型。一般而言，地理位置越北的部落，文面的線條越細。

透過這些資料，可以考據出部落的遷徙和不同族群的分佈。只是，以往並沒有針對文面文化做全面性的研究和調查，尤其缺乏影像資料可以考據，供日後分析研究，如今坐視耆老一一過逝，實在令人惋惜。

文面，是泰雅族傳統文化中最穩定深遠的一部分。紀錄文面文化的意義不僅可供學術上的研究，更重的意義是，為後世的泰雅族子孫，建立一些足以自我認同的典範，也為下一世代的台灣族群，留下更多、更豐厚的扎根土壤。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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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 HAYUN．女．九十一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群北勢群

四歲時，在ROUVI部落由文面師為她文前額，十六歲再由他人為她文兩頰，以衣服、織布、日幣為酬。十七歲結婚，嫁給DAGAGUMA部落的VOHIM WADAN，先生早逝無子嗣。

P.93

LAWAI SIAT．女．七十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北勢群

十五歲時文面。以小米糕、小米酒、牛肉為酬。兩年後，嫁同部落之DALI NOMING，生三男二女。

P.94

BAAI YAWI．男．八十二歲泰雅族澤敖列亞族馬巴諾系統汶水群

廿三歲時文面，廿五歲結婚，娶ALI VA'AI為妻。來訪時，他正在用藤做背框，一直埋怨山裡藤不夠了。他精通客家語，是年輕時跟來山裡工作的客家人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