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話要說」是一句年輕人流行的口頭禪。其實不只年輕人,在這個時代,似乎每個人都有話要說。
君不見——競選期間,候選人和助選員聲嘶力竭在台上發表政見;針對某一事件,學生、先住民、教會人士、在野政治勢力及利益團體動輒在街頭聚眾抗議、大聲指控;連計程車司機,都在這些時候義務擔任「轉播員」,萬一和乘客意見不和,兩人還可能一路吵到目的地。
為什麼篤信了幾千年「沈默是金」的中國人,在廿世紀末決定丟掉他們的「金子」?
政治反對勢力為爭取民眾支持,製造了許多「聲音」。(張良綱)
捂不住的聲音
根據社會學者蕭新煌的說法,這是因為經濟發展之後,我們社會的階級結構,已經開始分化。像小農、勞工、資本家、中產階級等等,都已逐漸成形。
「現在大家都爭著對政府施加壓力,希望透過政府的政策,滿足其階級利益」,蕭新煌指出:「為了達到目的,意見的表達就極為重要。」
此外,因戒嚴令解除而帶來的自由氣氛,以及政治反對勢力為爭取民眾支持而製造的話題,也使我們的生活中,突然充斥了各種「聲音」。
「這是個好現象」,政治大學新聞研究所所長汪琪達觀地表示:「中國人傳統上不太鼓勵人家多說話;可是不說,問題會一直存在。」
讓大家說話,表示這個社會能讓不同的價值判斷同時並存,進而形成一個真正多元的社會。可是就現況來看,我們社會中,表達意見的情形還相當混亂。
有話要說的人,不但附著你的耳朵悄悄說、跑到馬路上大聲說,還發行校園的地下刊物、自行錄製議會開會中的錄音帶、「機場事件」與「六一二事件」的錄影帶,來告訴好奇的大眾「真相」。
發生什麼事報上會有,大家為什麼還要來現場看?(鄭元慶攝)(鄭元慶攝)
國外是怎麼報導的?
對於這些「小眾傳播」,許多人樂觀其成,也有些人引以為憂。因為這類的「事實報導」無法驗證,製作的專業能力和報導的公正性更值得懷疑。然而他們就是有市場、能生存。
「這反映出一個事實」,政治大學新聞系教授鄭瑞城指出:「我們的大眾媒體——廣播、電視、報紙、雜誌——對某些敏感事件的報導太偏狹,社會上有一部分聲音無法透過它們表達,只好另尋渲洩的管道。同時,這也顯示大眾媒體的公信力不足,迫使大家另找答案。」
汪琪就曾有過這樣的經驗:今年六月底她由香港返國,許多見到她的友人寒暄幾句後,接著就問:「『六一二事件』國外是怎麼報導的?」
「大家在遇到敏感問題時,已經不相信國內的報導了」,汪琪表示:「目前小媒介出來,當然滿足了某些人的需要,卻是不正常情形下的不正常發展。」
大眾媒體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呢?
「該有的資訊不足,不該有的又一大堆」,汪琪一言蔽之。
請學者喝杯咖啡,記者的訪問就要開始。(張良綱)
人咬狗才是新聞?
該有而又沒有的,主要是政治反對勢力和市井小民的聲音。一般說來,「民進黨」的民意代表能在電視、報紙上發言、露臉的機會並不多;一旦上報,也大都是「幹了什麼壞事」的反面報導。
對於小人物也一樣。鄭瑞城多年來觀察媒體的新聞取向後,有了一個心得:「小人物如果想上新聞,只有去失敗——去偷、去搶。」
由於記者認為「人咬狗」的新聞價值,遠比一般民間疾苦為高,久而久之,沉默大眾的民怨也有迸發的一天。
或許有人會把沒有好好發掘民意的責任,推給「版面不夠」,但美國第三大報USATODAY的國際版雖然只有二大張,卻一定有一個Voices from across the USA的專欄,讓來自全國不同地方、職業、年齡、性別和種族的人,就某一問題發表看法。
此外,我們所需要而欠缺的資訊,還包括公正、客觀的評鑑。
例如議員在議堂中的表現,絕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因此議員要爭取選票,最好去為選民關說。
據一位常在國外的學者表示:他曾在當地選舉期間接到一份資料,包括某位議員在議堂中的表決紀錄、質詢實況錄影等等。如果我們社會也能公佈一份「議員的成績單」,相信許多議員一定會把精力花在為「選民大眾」謀真正的福利上。
這是「浩劫後」的台灣日報。(姚介修攝)(姚介修攝)
博士應是「窄士」
該有的資訊那麼少,那麼,大眾媒體上又是誰在說話呢?
鄭瑞城最近為國科會做了一項研究調查,分析三家電視台在八十四天新聞中時間分配的狀況。統計後發現:佔人口比例最高的勞工、農人,加起來只佔電視節目時間的百分之○.七;而行政機關高佔百分之五十三;大學教授也不低,佔百分之十六。
在佔用了一半時間的行政機關新聞中,又有很大比例的「機」「會」新聞——接送飛機、開會。攝影鏡頭往往只是拍個開場白,再往一些重要人物的臉上「掃過」,畫面就戛然而止。
學者專家則是電視、報紙的新貴。或許國內社會批判的主力大都來自學界,近年來只要社會上一有事情發生,記者一定馬上找學者專家。
借助學者專長,提供有智慧的意見,當然是好事,但往往在大眾傳播媒體趕時效的壓力下,記者的訪問來得匆忙,學者不暇深思,甚至談的問題也常不在自己的事業範疇,彷彿「急智問答」。反而給社會憑添許多無益的資訊,造成「社會噪音」。
「所謂學者、專家,只是對某個學科學有專精、作過深入研究的人;出了專業範疇,他們就和一般人一樣;」汪琪認為:「所以,博士應該是『窄士』;何況這一年多來,社會變遷非常快,學者不一定都能跟得上時代變化。」
鄭瑞城則提出一個更基本的問題:「知識份子常認為自己可以代表社會;但事實上知識份子算是社會中的既得利益者,所發的言論是否能代表沈默的大眾,是值得懷疑、自省的。」
報禁開放後,培養資深的專業記者將是媒體當務之急。(張良綱)
都是政治惹的禍?
絕大部分的人認為,過去媒體取材偏狹、不能充分反映民意與真相,最大的原因還是政治。
「媒體是控制社會思潮的利器,在開發中國家、黨國力量很強大的國家特別如此;」中央研究院民族所副研究員張茂桂直言不諱地指出:「過去這方面我們也受到很大的影響。」
鄭瑞城也認為,過去沒有發掘真正的聲音,肇因於政治結構。但他表示這個問題很難避免,因為,全世界的大眾媒體都有保護、維繫現狀的取向。
「全歸到政治也不公平」,鄭瑞城指出,有些是新聞價值的問題,有些則是技術上的問題。
從「新聞價值」來判斷,名人本身就是新聞;加上報紙版面不多、作業時間有限,記者自然往具有新聞價值的人跑。這些名人,正是研究統計中露面最多的政府高級官員,以及學者專家。
「還有就是媒體、記者的自我設限」,身為記者的王震邦作了深刻的反省:「現在幾乎所有報紙,即使是民營報,都有政黨取向。許多記者在劃地自限的環境中待久了,也變得安於現實。為避免麻煩,即使有不同的意見,也常會軟化。」
由於被認為「報導不公」,四年前聯合報曾被放過炸藥;今年九月十二日,台灣日報更被一群自稱是萬華「老人會」的成員攻破大門,搗毀社址。
誰能代表民眾呢?鄭瑞城認為這需要自省。(張良綱)
二隻「看不見的手」
沈默的大眾不再沈默了;媒體未來趨勢卻也有了新的轉機。
「從最近一年的跡象來看,關鍵性的問題逐漸在融消、打破」,鄭瑞城指出:「政治已經解嚴、報禁即將開放,都能解決不少問題。」
過去常有人說,媒體後面有一隻「看不見的手」——政治;現在解嚴、報禁開放後,媒體背後的手換了另一隻——市場。
在市場的運作下,有不同立場的人,可以辦不同的報紙。如果「民進黨」認為中央日報所報導的「不合事實」,那麼「民進黨」也可以報導他們認為的「事實」。
「我們不能寄望某一家報紙達成多元平衡的使命,但將來整個媒體市場,卻可能出現多元平衡的機會」,王震邦說。
報禁開放後,一般預測政黨或政府機關的媒體立場將更鮮明;而一般民營報在新起的競爭者壓力下,也會被迫容納更多不同的事實。
報禁開放,除了對報紙言論將產生革命性的影響,還會波及因頻道有限而較無開放可能的廣播、電視。
在充滿各種「聲音」的資訊社會,該看誰?該聽誰?(張良綱)
政變的佔領對象
傳播學者認為,所有的大眾媒體中,電視的報導應該最公正,因為它不但影響力最大,也是「資源」最有限的媒體。不像雜誌和報禁開放後的報紙,可以要辦幾家,就辦幾家。因此對雜誌和報紙,社會都容許他們「執著」自己立場,闡揚自己的理念;但電視,卻一定要做到絕對的公正。
「任何國家政變,一定要佔領電視台、廣播電台,可見它的重要性」,鄭瑞城說:「因此,在民主的先進國家,電視由中介團體管理——若有評論,一定要呈現正反二面的意見;對於政黨活動的報導,也以公平分配為原則。」
為了達到公平,英國電視都是依照上屆選舉時各黨派的得票率,來分配報導的時間;在加拿大,反對黨上電視的時間比執政黨還多,因為「執政黨的政績大家看得見」。
但是在我國,至今還沒有強有力的中介團體來規範電視新聞。現在大家寄望報禁開放造成的言論開放,能刺激到現有的三個電視台。
「小腳記者」面臨挑戰
報禁即將解除,各媒體已開始做因應工作。例如國民黨營的中華日報,為與背景相同的中央日報區隔市場,目前已經解散了北部總社,把火力集中在南部地區。而民進年代週刊、新新聞雜誌、自立晚報,也有意進入日報市場。
可以預見的是,未來報紙市場將競爭更激烈、言論更多元、訊息更混亂,進入百家爭鳴的「報業戰國時代」。
空間更大,其實挑戰也愈大。
對報社來說,版面擴大、家數增多,學者專家的被需求量一定更大,要找有意義、有智慧的聲音也一定更難。
「報社當務之急,就是培養資深的專業記者、獨立的評論員,不能再像過去那般依賴學者專家」,張茂桂說:「美國最具影響力的人物是哥倫比亞電視台的記者華特.克朗凱,我們也應該朝此方向努力。」
此外,報導的尺度一下放寬,也不是每個記者都有「能力」適應的。
「『綁了四十年小腳』的記者,現在放開裹腳布後,能不能趕上時代的步伐,很值得懷疑!」王震邦認為:「過去不用心想、已經對新事物缺乏判斷和瞭解能力的記者,會很痛苦。」
百家爭鳴聽誰的?
報禁開放對「傳播人」是挑戰,對「閱聽人」又何嘗不是?而後者,更是許多人憂慮的焦點。
在一個多元社會,原則上是鼓勵各種「聲音」都呈現出來;至於有沒有理、能不能造成影響,則取決於民眾的判斷。問題是,民眾的判斷力如何?是不是應有某些「尺度」告訴民眾資訊的「品質」呢?
對於這個問題,許多人提出了層面不同的看法。
汪琪認為,媒介的管道應保持通暢,但司法的權威要夠,受害人才能以訴訟的方式,迫使媒體淘汰不實的資訊。
此外,一個媒體應該像廠商注重商品信譽一樣,注重自己的資訊品質,建立公信力,使讀者能在選擇「資訊品牌」後,放心地閱讀。
在還沒有媒體建立起公信力、混亂中不知該看誰、該聽誰的時候,王震邦和張茂桂都主張讀者要「平衡閱讀」。
「所有呈現在讀者面前的『事實』,都經過媒介重新建構的過程。建構的面愈多,可能愈接近真相」,張茂桂說:「真相大概就是『一加一除以二』。」
這是大眾表現的時候
對於即將面臨的「混亂時代」,張茂桂卻也認為不必過分憂慮。他認為人對訊息的接受,不是像子彈一樣,打過來就一個洞;而是像食物,要經過讀者本身的消化與過濾。
「當我們知道某種報紙的立場時,看它的新聞或評論就會做特定的詮釋」,張茂桂表示:「不過話又說回來,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立場,對於合乎自己立場的言論會認同,不合的則會排斥。將來由市場來看,能生存的意見就表示有『民意』支持。」
這可怕嗎?對比較保守的人來說,可能是。但民主社會不是本來就建立在人民自主的前提下嗎?
這正如經建會法規小組副研究員陳銘祥在一篇「也談電影檢查」短文中所言:「民主社會的好壞對錯應由人民自己決定。如果人民自甘墮落,即使堯舜以臨之,也無能為力。如果不能信任人民,憲法更不應賦予人民選舉權、參政權,因這樣無異於將國家的前途,繫於一群愚民之手。」
「我認為我們整個社會的判斷力不是沒有,只是一直沒有機會證明」,蕭新煌樂觀地表示。
是否真的如此呢?且讓我們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