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節前,新竹縣一名國二少女在自家遭姦殺案偵破,就讀高一的劉姓少年坦承行竊失風而臨時起意性侵殺人,引起輿論譁然。隨後新聞指出兇嫌畢業自矯正學校,「矯正教育成效不彰」的質疑聲浪紛起。再對照報章上三不五時就傳出駭人聽聞的少年犯罪新聞,台灣少年犯罪有惡化趨勢嗎?
目前司法體系對於觸法少年究竟有哪些輔導矯治措施?學校與民間相關單位,又該如何對這些觸法少年伸出援手?
「孩子們都喜歡狂奔,常常不知道自己正往哪裡跑,」《麥田捕手》裡的少年主角霍頓身穿風衣,頭戴鴨舌帽,想像自己站在懸崖邊旁觀一群頑皮孩子。霍頓的身影象徵美國四○、五○年代虛無主義盛行,搶劫、打架、吸毒、性氾濫瀰漫的社會,年輕人空虛徬徨,霍頓看不慣週遭的一切,卻也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裡去。
霍頓滿口粗話、抽煙、中輟、出入酒吧、甚至召妓,若在今天,很難不被警察移送少年法庭。誰又能想像這位「不良少年」,日後竟深深影響了美國、甚至全球的青少年呢。
霍頓的故事正是許多邊緣少年的心聲,他們的偏差行為並非十惡不赦,多半是懵懂無知,或是來自於太多挫敗經驗,甚至是受大人世界的醜惡污染。
青少年問題常是社會現象的縮影,近年青少年網路及電玩犯罪的相關觸法事件有增多趨勢。
數字背後
對照台灣,21世紀的今天,青少年問題又呈現怎樣的樣貌?
翻開近十年少年犯罪人數,乍看之下,有些令人驚訝。據法務部統計,民國84年兒童及少年觸法總人數將近三萬人,之後逐年下降,到民國93年已大幅下降到1萬990人。
然而,「少年犯的人數和比例下降,導因於近年來法律對青少年犯罪改採『寬鬆裁量』和『保護優先』原則,並不表示台灣少年犯罪問題趨緩,」中央警察大學行政警察研究所教授許福生坦率指出。
民國86 年「少年事件處理法」修訂,確立了「保護主義」的精神,基於少年(12至18歲)處於身心發展尚未成熟的階段,因此以「教育代替處罰、輔導代替管訓」的原則來處理少年事件,並引用英美「轉向制度」、「除罪化」方式,因而導致犯罪數字大幅下降。
台北板橋地方法院少年調查官及保護官盧蘇偉解釋,在程序上,警察逮捕到犯案少年移送少年法庭後,按情節輕重,會責付家長帶回,或送觀護所收容等待「少年調查官」調查,再由法官裁定是否開庭審理;若是開庭,則正式進入司法程序。而所謂「轉向」,就是在尚未進入司法程序前,轉由家長管教或轉介到福利、教養機構輔導。
盧蘇偉表示,犯罪理論指出,少年愈早進入司法體系,愈有可能一輩子難以翻身,因此法官會依少年的最佳利益為原則進行審理。
青少年問題常是社會現象的縮影,近年青少年網路及電玩犯罪的相關觸法事件有增多趨勢。
犯罪情況令人憂
從寬裁量下,雖然少年犯人數大幅減少,但「再犯率」不斷上升的趨勢,和犯罪手法多樣化、暴力化的傾向,卻令犯罪學者十分憂心。
中央警大教授、同時也擔任「向陽公益基金會」執行長的許福生指出,青少年若屢次再犯,便極易養成習慣,矯正和治療的工作也最困難,他研究多年前震驚社會的白曉燕案主謀陳進興的犯罪歷程,就是最好的例證。
「如何處理青少年再犯問題,是犯罪預防最具挑戰性的一環,」許福生在行政院「青少年政策白皮書」中這麼寫道。
少年犯罪型態的多樣化,第一線警方的感受最強烈。台北縣警察局少年隊隊長周國雄執法近三十年,發現近年網路犯罪和網路衍生出來的傷害罪增加許多,常見的有「天堂」、「仙境傳說」等線上遊戲的竊盜或詐欺罪,及因網路交易糾紛教唆打架的傷害罪等;而在網路上販賣大補帖、色情光碟的案件,前兩年竟然高出原來比例最高的竊盜罪。
毒品案件也呈現複雜化的現象,「以前抓毒品就只有安非他命,現在搖頭丸、K他命、一粒眠、鎮定劑等,種類五花八門,還不斷有新藥出現,」周國雄表示,此外,「妨害性自主罪」(強暴)近十年也有增加趨勢。
青春,常在天使與撒旦間拔河。徬惶少年若踏錯一步,成人該如何伸出援手呢?保護主義趨勢下,台灣少年(12-18歲)觸法人數逐年減少,並以「保護管束」類為大宗。
「保護管束」最多
儘管從寬量刑、增設「轉向」方便門,但台灣每年仍有一萬多件進入司法程序的青少年案件。它們的嚴重程度如何?法官又如何判處呢?
少年觸法事件分為二大類:第一是刑事案件,第二類為保護事件。
刑事案件,指的是觸犯了最輕本刑5年以上有期徒刑的案件,如情節重大的加重強盜罪、殺人罪等。民國93年觸犯刑法的青少年有476人,佔所有少年犯人數的4%。至於情節較輕微的保護事件,則是以竊盜、傷害、妨害電腦(網路詐欺等)為主,又依過失輕重判為5級,其中以「保護管束」佔最大宗。(見附表)
被判刑事案件並且沒有緩刑者,和判處保護事件中最嚴重的第四級「感化教育」的,由於觸法情況嚴重,必須與外界隔離,由專人長期輔導,因此需要移送少年監獄和輔育院等機構進行「矯治」。而近年來在落實「以教育代替處罰」的要求下,少年監獄和輔育院為了去除標籤,都改以「中學」名稱替代,日前犯強姦殺人案的劉姓少年,便是畢業於前身為新竹少年監獄的誠正中學。
青春,常在天使與撒旦間拔河。徬惶少年若踏錯一步,成人該如何伸出援手呢?保護主義趨勢下,台灣少年(12-18歲)觸法人數逐年減少,並以「保護管束」類為大宗。
圍牆內的春天
對待少年犯,「以教育代替處罰」的理想如何落實?又存在哪些困境?從各類矯治、輔導機構的運作或可尋出端倪。
走訪近來名譟一時的誠正中學,除了進入校園的三道鐵門透露些許警戒氛圍外,幽靜雅緻的校區和一般中學相差無幾。
「我們學校就是鳥巢多、桌椅多,」開明幽默的校長姚清煇任職教育界三十多年,5年多前通過重重甄試擔任誠正的創校校長,負起將「少年監獄」轉型為「學校」的重任。「那時大家都拿捏不住管教尺度,不知道該如何辦理這種教育。」經過幾年來的摸索調整,姚清煇更肯定矯正教育應以「愛與希望」作為核心精神。
姚清煇表示,誠正的二百多名學生,絕大多數在人生的起跑點上就比一般孩子差一大截,需要更多的關愛與等待,就像是劉姓少年的成長背景──未婚媽媽所生、隔代教養、家貧、從小父親不聞不問;也因為失去家庭溫暖,導致他小學起就有竊盜行為。這類家庭破碎的孩子在誠正比比皆是,學校要做的就是用愛來激發孩子向善的本能、學習的動機,讓孩子對人生重拾希望和方向。
逛一圈花木扶疏的校園,的確可以嗅出誠正的用心,除了隨處可見的鳥巢,環繞操場的水溝中魚兒優游也令人印象深刻。「我們引進地下水,把水溝分成幾段,每一段由一個班級認養,學生都愛來餵魚,」姚清煇期盼藉此帶給孩子潛移默化的影響,讓他們懂得尊重生命。
犯行較嚴重、被判「感化教育」的少年,必須移送少年監獄等機構進行「矯治」。近年少年監獄及輔育院轉向學校化,希望落實「以教育代替處罰」的精神。
培養人文氣質
黃昏操場上,學生列隊一邊踏步,一邊背誦李白的詩句:「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紅顏棄軒冕......」詩人的悠遠清音似在山谷間迴盪;「少年易老學難成,一寸光陰不可輕,未覺池塘春早夢,階前梧葉已秋聲。」教室走廊上一幅幅端正書法、各式的學生繪畫、海報,處處藝文飄香。
「我們不只有中小學九年一貫課程,還延伸到十二年一貫,」姚清煇表示,誠正設有國中和高中部,由於孩子進校的年齡不同,服刑期滿後希望他們都能回歸主流教育,但對於學習落後或有不同性向的,他們也會著重個別差異。「就算是連ㄅㄆㄇ都弄不清的學生,老師也會耐心補救,」學生畢業,並不由誠正發給畢業證書,而是由孩子戶籍所在地的學校核發學籍。
此外,食品烘焙、汽車修護、電腦軟體等技能課也是一大特色。「誠正的孩子參加這3種丙級技術執照考試,幾乎百分之百通過,」姚清煇驕傲地說。
看似寧靜奮發的教育園地,何以仍然無法改變如劉姓少年的惡性?雖然學校在出事後備受抨擊,但姚清煇仍不灰心地說,5年來,從誠正畢業的九百多名矯治生中,只有五、六名日後再度犯案,「而100名原本在刀鋒邊緣的孩子交到我手中,能教好一個,就賺了一個!」
這可不是撞球吧,而是「合作式中途班」的一角。中輟生或被判「保護管束」的少年,在這裡接受另類課程,希望能重燃他們的學習興趣。
更生保護一片空白
矯治教育盡心盡力,然而,「矯治教育完成後,我們沒有任何社會福利或醫療機構介入,繼續守護這些孩子,」台北大學犯罪研究所教授周愫嫻認為,這才是導致劉姓少年再度犯案的結構性原因。
周愫嫻指出,矯治與感化教育結案的少年,目前只被警方納入列管人口,他們脫離司法體系的監護後,在家庭、學校、社會三不管的情況下,反而容易再度陷於孤立無援的窘境。
以劉姓少年為例,從誠正結案後,根本沒有家人願意出面接回,輔導他的鄧老師只好陪伴他南下屏東老家,沒想到劉姓少年的父親表示自己長期失業無力撫養孩子,請託鄧老師照顧。在法院裁定為代理監護人後,鄧老師「師代父職」,不但協助孩子升高職,掏腰包襄助學費,孩子缺錢花用,還幫忙找到便利商店的工作。
「鄧老師的付出已經夠多了,」周愫嫻說,但從小受忽視的孩子,心中總有難以觸碰的陰影和傷口,有時候實在不是外人能夠化解的。
另一方面,「劉姓少年其實是一個特例,不是每一個孩子都會遇到這樣如師如父的『貴人』的,」周愫嫻指出,防制再犯,必須從制度上承接,目前法務部轄下雖設有半官方的「更生保護會」,提供出獄少年就業、就學、貸款等輔導,但限於人力,只能被動等待個案上門求助。
「等待是危險的,司法體系仍應主動出擊,」周愫嫻表示,這些高危險少年服刑結束後,應該立刻由專業社工師介入輔導:若有心理疾病,就轉介到醫療機構治療;無人監護的,應轉介到安置機構;有性侵犯、縱火等嚴重犯罪癖性者,則應該長期輔導、監控,才能降低再犯的機率。
相對於誠正中學專門收容保護事件中最嚴重的「感化教育」者,在保護事件中,人數最多的「保護管束」少年,除了每週向少年保護官報到外,其中若有學習問題或心理、行為偏差嚴重的個案,一般學校無力照顧的,則會再轉介到「中介教育機構」,以協助他們完成國民義務教育。
(插圖)
從迷途到「中途」
所謂「中介教育機構」,大致可分為4類,一類是內政部所設、專門收容賣淫少女的「中途學校」,全台共有4所;第二類是教育部設立的「慈輝班」,收容家庭變故者(父母雙亡、入獄等),以上這兩類都兼具家庭和學校的雙重功能。至於第三、四類則僅具備學校功能,但課程另外設計,以提供孩子一種不同於升學體系的「選替教育」。
其中第三類為民間成立、受政府委託的「合作式中途班」,收容由學校、法院轉介的個案,老牌者如宜蘭的慈懷園、天主教善牧基金會的少年學園,以及近年新興的向陽少年學園、基督教乘風少年學園等,由於性質特殊,規模限制在15人內。第四類為設在學校內的「資源班」,全台共有80多所學校設有此類資源班。
以民國89年成立的新竹向陽學園為例,「另類」課程包括魔術、烹飪、生命教育等,許多是在活動、玩耍中進行的。
「就算是語文課程,我們也會採用報紙、雜誌、宣傳簡介等比較實用、生活化的教材,」向陽學園教務組長王浩滄表示,去年他們收容15名中輟生,其中近9成有保護管束案底,孩子的特徵就是個性容易激動,很難遵守常規,欠缺學習的興趣和信心。
因此「選替教育」的首要目標就是降低學習挫折感,誘導他們愛上學習。
高危險青少年的教育成本高昂,需要付出加倍心力,目前台灣願意投入的多半是有宗教背景的社福機構。
教、學拉鋸戰
「我們需要花很多時間和老師溝通,才能做出適合的教案,」向陽學園主任黃麗晏表示,學生通常剛來時因為新鮮,還願意上課,之後很快就會出現疲態和不耐,這時老師就需要根據學生的興趣需求,隨時調整課程,設計各種獎懲活動,「簡直是一場師生間艱鉅的體力、智力和心理拉鋸戰。」
由於台灣教育界對中輟生的「選替教育」缺乏研究,這些民間中途班幾乎都是且戰且走,才摸索出一些方向。王浩滄呼籲學界一起來關注,才能讓中輟生教育能夠從以前的收容、管教導向,轉變為能夠「復原學習能力、重建學習信心」的教育園地。
課程設計困難外,師資不足也是許多中途班共同的困境。位於台北市東區的乘風少年學園總幹事羅友偵表示,有愛心的老師不一定教得下來,因為班上隨時會發生狀況;而專業正規的師資,也很容易因為對孩子的期待與實際表現落差太大,缺乏教學成就感而難以持續。
憑著宗教的執著,乘風少年學園慘澹經營幾年下來,為政府與民間合作的中途班奠立良好口碑,後來在各縣市陸續成立14所。雖然一半經費由縣市政府補助,但由於教育高危險青少年的成本高昂,付出的時間、精力更難以數計,「幾乎是24小時待命,不管是幹架還是嗑藥,學生一出狀況就要到場,」向陽學員主任黃麗宴表示,難怪願意投入的,大多數是具有宗教背景的民間社福機構。
「合作式中途班」有一堂「社區服務」課,不少學生從服務過程中看見別人的需要,也重新發現了自己。右圖為向陽學員進行社區服務一景。(向陽學園提供)
思想品格更重要
走進這類「選替教育」機構,學生不穿制服、沒有作業、可以頂著一頭五顏六色的怪髮型上課,還允許抽煙(定時定點),不免讓人疑問,這樣的教育,輔導成效如何?
「品格的重塑、行為的矯正、人際關係的重建才是當務之急,」乘風學園總幹事羅友偵反問,如果孩子因為這些外在約束而不願到校,豈不是失去了救拔他們的機會?
「學生只要能化解對成人世界的敵意,畢業後還願意回來看我們,這就是我們最大的安慰了!」黃麗晏表示,這些孩子原生家庭的問題根深柢固,學園只能努力和父母、孩子建立良性互動,儘可能減低犯罪發生的機率。但人性幽微,人生的機遇更是禍福難料,未來孩子是否真能不再重蹈法網?他們實在也很難打包票。
至於孩子畢業後的發展,乘風學園、向陽學園都約有6成比例繼續升學或念夜補校,其餘則是停止學業或失聯。沒升學的孩子遊蕩一陣子之後,多半會迫於經濟壓力而去打工,但因為找不到好工作,很容易又走入歧途,這也是最令老師嗟歎之處。
「畢業後好壞差別極大,走入歧途的,多半是問題家庭和受到不良同儕的拖累,」羅友偵說。
不論是中途學校畢業後失聯的,或是感化矯治後的更生保護出現空窗,在在顯示,少年犯罪者在走出司法和社福體系的照顧後,還有一大片空白等待彌補。劉姓少年的殷鑑不遠,學者呼籲,政府應立刻在政策和制度面上,為這些失去家庭庇護、孤立無援、又身陷重重不良環境的少年,編織出一張整合了社福、教育、醫療、警政、司法的矯治保護網,這才是避免悲劇一再發生的治本之道。
擔任行政院青少年事務委員會委員的許福生指出,近年該會積極推動在各縣市政府成立「青少年輔導委員會」,希望以專職、制度化方式統合各相關資源,就是一個具體的努力方向。
春寒料峭的早春清晨,乘風學園的孩子正在上「街舞」課程。他們賣力地跟上老師快節奏的肢體擺動能在青春洋溢的步伐中,盼望他們也能走出穩健明亮的未來!
(插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