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台灣的金礦,人人想到台北縣金瓜石;
若說凍頂烏龍茶,大家會想到南投縣鹿谷;
談到藤,你聯想到什麼地方?
台南縣的關廟鄉是個「藤之鄉」。
進入關廟,隨意揀一條路行去,就會見到遠遠近近一排排以「藤」為招牌的工廠、傢具店、藝品行。一位藤器傢具店的老闆娘正向客人推銷產品:「皮沙發怎麼比得上它?」「自自然然,最有浪漫的氣氛。」「不要泡太久的水,用廿年穩穩啦!」「配上印花的墊子,時髦不落伍。」眼看她又要做成一樁買賣了。
住家外頭也到處散放未完成的藤製品,一位家庭主婦在院子裡手法嫻熟地編花籃。如果你有機會登堂入室,會發現關廟人大多是藤的最佳廣告代表,沙發、茶几、搖椅、屏風、壁飾,乃至於席子、嬰兒車、搖籃……清一色是藤製品。他們會告訴你:「藤製品通風又清涼、對皮膚最好。」
昔日弼衣潭(今之大潭埤)使「關廟春耨」被列為台灣八景之一,今日它成為群鴨戲水的樂園。(鄭元慶)
人人與藤有牽連
鄉公所內也是全套藤器,鄉長何宣勇在辦公室裡翻開電話簿逐頁計算:「方圓五百卅六平方公里的關廟鄉,有四百多家大大小小的藤器工廠,約佔國內藤業工廠總數的百分之八十五;全鄉近四萬人中,百分之六十的人從事與藤相關的行業。」
其實員工超過二百人的大型工廠全鄉只有廿多家,產品全供外銷。到處可見的是一、二十人的家庭工廠,有的是大廠家的衛星廠,有的則是「自給自足」的小企業,進料、生產、行銷全自己來,產品幾乎全供內銷。
根據外貿協會統計,去年國內藤製品外銷總金額約一億五千萬美元,其中關廟地區佔了一億一千多萬美元;這數目,不但是全台冠軍,也足以獨步全球。德芳藤業股份有限公司總經理許景雲揚起嘴角得意地說:「稱關廟是『藤業王國』,不為過吧!」
到處林立的小廠,由於制度不如大公司健全,員工流動性相當大,尤其是在每年農曆春節後,往往一半面孔換新。因為小廠願意出較高的薪水向大廠挖技術純熟的工人,大廠就必須以更完善的福利留住人,使得藤業熟工的月薪平均比電子、紡織業工人高出五、六千元;「連七、八、九月三個業績獎金較少的『度小月』,還能有二萬多元哩」,一位專門做粗藤彎曲塑形的男工說:「大概不會比坐辦公室、有冷氣吹的台北辦事員少吧?」
在關廟,「家庭即工廠」的畫面到處可見。(鄭元慶)
「窮」鄉出「富」民
德芳廠務經理郭木桂推估,每個月關廟地區四百多家藤業老闆,必須發出新台幣一億元左右的員工薪水,超過關廟鄉公所年度總預算的二倍。難怪「一鄉之長」的何宣勇在推展地方建設總有點左支右絀的無奈:「『窮』鄉出『富』民。」
今年三月,卅五歲的郭木桂繳了七萬多元的所得稅;他住漂亮的花園洋房,出入有名車代步,上百貨公司用的是簽帳卡……。不過對於從前的苦日子,他仍然記憶深刻:「住矮窄的土角厝、要買零嘴、彈珠、尪仔標得一角、二角慢慢湊,想騎家裡那輛又老又破的鐵馬得要父親恩准……」。
和小時候大多數的玩伴一般,郭木桂在念陸軍官校之前的學費,幾乎全是自己編竹器賺來的。如今他才念幼稚園的寶貝孩子,又補英文、文學琴……,談起這些花費,郭木桂搖搖頭說:「時代不同囉!現在是『孝子』嘛!」
而在外地人的眼裡,關廟是「發」了。
(左)做藤雖然已半機械化,不過技巧嫻熟的人工仍然很重要。(鄭元慶)
台南縣的「美國」
一位已在這裡開了十年車的台南市籍計程車司機說:「台南人出門,摩托車發動就走,計程車生意不好做。不過也有例外的,一是做藤的關廟人,一是燒廢五金、捕烏魚的高雄茄萣人。他們現在有錢,較捨得坐計程車,花錢最爽快。」
而關廟的物價也往往比鄰近鄉鎮高一成左右。例如,一個口罩在仁德只要五元,在關廟就加了二元;龍崎鄉的主婦可以比關廟人便宜六元買到一斤豬後腿肉;一棟卅坪的二層洋房在歸仁只賣九十萬元,在關廟卻喊價到百萬元以上……。在師範大學歷史研究所唸書的徐進興談起故鄉:「簡直是台南縣的『美國』嘛!」
仁德鄉的薛純財一家人就看上這點,四年前舉家搬到關廟做小吃生意,場面果然比以前好維持。在藤器外銷旺季,還要配合工廠一天廿四小時趕貨,小吃店也實行兩班制,白天父母照顧生意,晚上兒女看管店面,好應付深夜加班的作業員。
右)電腦化的管理已在一些大型藤工廠生根。(鄭元慶)
外國車滿街跑
「現在的少年郎較不知儉省」,關廟鄉南花村的一位歐巴桑坐在騎樓,一邊編籃子,一邊訴說她的小兒子。二年前,這位國中剛畢業的年輕人曾北上求發展,又嫌薪水不夠多,還是回到關廟老家做藤,如今一個月收入少說也有一萬八千元。「賺多花多,一個月光是坐計程車、看電影、吃牛排、喝咖啡,就要送出去二、三千元」,歐巴桑屈指算一算,心疼地說:「夠阮買半個多月的菜了!」
時代是變了,關廟的年輕人難以想像父母曾有過的艱難歲月。一位家裡經營貨物轉運行的十七歲男孩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卅歲前擁有一部BMW。他表示,現在關廟三、四戶人家就有一部車,進口車約二百部,其中BENZ、BMW佔了近五十部;所以他也想開部漂亮車子,拉風拉風。
其實,關廟人過這樣的好日子,也是近廿年來的事。
(上)編織姆指般大小的竹籃,十分耗損眼力,得數日才能完成一個。(鄭元慶)
因廟得名
三百廿六年前,鄭成功來台,他的一些部屬從台南安平港,溯鹽水溪及其上游的許縣溪進入新豐里墾荒。這個聚落原稱「香洋仔」,由於他們大多習武,特別景仰武聖關雲長,就建了一座茅草土牆的關帝廟(今稱山西宮),香洋仔「因廟得名」,漸漸發展為「關帝廟街」。民國九年,日人在台施行街莊制度,改稱為關帝廟庄;卅四年十月,改制為關廟鄉至今。
關廟鄉位於嘉南平原的東南端,背臨阿里山山脈末端的丘陵地,三面環山,地勢由東向西傾斜,二仁溪貫流南端。東接龍崎鄉,西鄰歸仁鄉,南界阿蓮鄉,北連新化鎮。
當關廟人的祖先建茅草土牆的關帝廟時,也同時挖築了弼衣潭(今之大潭埤)蓄雨水灌溉。根據「台灣縣志」水利卷的記載,由於有弼衣潭紓解冬季旱象,關廟成為台灣春耕最早的地方,而「關廟春耨」也被列為當時台灣八景之一。
(下)這些待包裝、上貨櫃車的藤具,漂洋過海將落入誰家呢?(鄭元慶)
種田難出頭
可是關廟山多而平地少,不利耕作,大部分平原雖種滿了水稻,隨著人口不斷地增加,糧食不足以糊口。
「窮鄉僻壤」最足以形容關廟當時的景況,為了謀生,有的關廟人離鄉背景尋找新天地。家塈坐B多的,就有一、二個小孩要學藝維生。美玉泉掌中劇團負責人黃順仁,以演傳統布袋戲名聞南台灣,四十餘年前,他國小剛畢業,父親就送他去學藝。黃順仁跟著師父半個月換一個地方走埠表演,六年後,自己組了一個戲團。「那時候阿爸常跟我說,我們祖先有訓示,子孫最好要有功夫在身;做田的人,很難出頭天」,曾應邀到韓國表演的黃順仁說。
大多數的關廟人則找到一項相同的技藝,就是「劈竹起家、編竹為業」。
(右)藤條一出一入、一橫一豎,就這樣編織了歲月,也編出一張張的席子。(鄭元慶)
人手一刀,劈竹起家
關廟的竹器編織起源很早;以編製造型特殊手藝品為業的盧靖枝表示,二百年前,生活困苦的關廟人,把腦筋動到關廟、龍崎、旗山一帶翠綠綿延的竹林上,他們砍竹編竹簍、斗笠和菜籃,挑到外地出售。
編竹器首先要學劈竹,因此從前關廟家家戶戶除了必備的廚房菜刀外,幾乎都還有一把竹刀。婦女、小孩,甚至下田回家的男人只要有時間,人手一把刀,在屋簷底下幹活賺錢。
日據時代,日本人看上關廟廣大的竹林和眾多會編竹器的人口,特別由日本派遣技師來台輔導,編制比較細緻、精巧的器皿,成品百分之九十銷往日本,關廟的竹器於是聲名遠播。
黃順仁已過世的母親就是最先跟日本人學竹藝的關廟人之一,台灣光復後,她和一些手藝較好的朋友開班授徒,把這項民俗技藝傳下去。
年齡在五十歲以上的關廟婦女,大多在竹器技藝班上過課,至今她們幾乎人人有一個「寶貝箱」,裡面裝的是年輕時的作品,有水果盤、餅盒、扇子、菜籃等。
當參觀的人愛不釋手,願意出高價買下時,住在關廟村的一位郭太太趕緊把寶貝藏到身後。她和其他人一樣:「要留給子孫做紀念品啦!」
物換星移,家家戶戶所用的竹簍、謝籃、竹篾、竹椅、竹蒸籠、竹眠床……,逐漸被塑膠、鋁合金、席夢思床等取代,關廟的竹業在民國四、五十年代開始走下坡了。
關廟藤業王國的開創者郭萬來(前)與他的接班人郭俊男。(鄭元慶)
台灣的第一顆鳳梨
但是,另一個在日據時代就遠從爪哇來的「舶來種」,剛好補了進來,成為維繫關廟經濟的另一命脈。那就是鳳梨。
至今關廟人仍引以為傲的是——台灣的第一顆鳳梨是長在關廟的土地上。鳳梨栽種在廣大的山坡地,彌補了關廟鄉平地太少的缺憾。但一開始的栽植技術並不好,直到鳳山、嘉義等園藝試驗所著手研究改進鳳梨的品種,開發出更大、更甜、產量更多的「台農三號」,又逢日本鳳梨市場興旺,民國五十三年至六十六年間,關廟鳳梨產量於是到了巔峰。
隨著工資不斷上揚,關廟栽種鳳梨的成本逐年提高,終於抵不過印尼等東南亞國家的競爭。最近十年,鳳梨栽培面積由原來的四、五百公頃,降至三百公頃左右。
前些年,情形才峰迴路轉。嘉義園藝試驗所經過苦心研究,打出一張新王牌——「台農四號」(釋迦鳳梨),它不但比「台農三號」甜度更高、保存期限更長,還可以直接用手剝著吃。這些優點讓我國又奪回部分外銷市場,也為關廟農家帶來另一個春天。
外地人常有點吃味地說:「天公疼惜關廟人。」不是嗎?竹業沒落了,鳳梨接著來;而在鳳梨生產最暗淡的歲月裡,藤業又趕緊接棒了。
如果追根究柢,開創關廟今日藤業王國的關鍵人物,應是連小學都沒畢業的郭萬來。
民國五十五年以前,台灣藤業的規模停頓在自產自銷的階段,材料也限於花蓮、台東生產、質地不很好的台灣藤,只做些簡單的椅具、搖籃,那時候也沒有賣藤器大店家。「香山行」的郭萬來和兩位創業伙伴李東源、楊朝壯經常分別踩著腳踏車挨家挨戶請託惠顧。「不止台南縣市,連台中、嘉義、鳳山都去遍了,唉!苦啊!」坐在冷氣充足、外銷績優獎牌一大堆的辦公室裡,對於過往的慘澹歲月,郭萬來記憶深刻。
民國五十八年後,眼光敏銳的郭萬來引進日人技術,經由香港輸入世界產藤最豐富的印尼原藤,進入製造高級傢具的階段,將產品銷往日本市場。有竹器編織技術的關廟人,迅速起而效法,民國六十三年後,台灣藤商已佔有日本市場的百分之八十以上;並開始往歐美市場發展。
三年前,關廟國小成立桌球實驗班,成為國內第一所設有桌球實驗班的小學。(鄭元慶)
創業維艱,守成不易
傳統家族企業克勤克儉的經營方式,雖然給關廟藤業者帶來財富和榮耀,但是因循傳統的行銷管理方式,也成為進一步成長的瓶頸。「在民國六十八年,經濟部的自動化服務團來廠輔導時,他們說的什麼流程規格化、組織合理化、策略目標、人才訓練觀念,以前根本都沒注意嘛!」德芳公司的許景雲說。
之後,德芳聘工業工程專門人才控制流程,將一星期搬運的時間由四千八百小時,降低到二千六百小時;此外,還健全組織、利用電腦處理資料……,使營業額從民國六十八年的四百萬美元增到七十五年的一千四百萬美元。
面對如此盛況,關廟藤業卻也有隱憂。一來,產藤的印尼、菲律賓,以及中國大陸紛紛加入世界藤市的競爭行列;而且今年五月初,我國最大藤源印尼宣佈從一九八九年一月一日起,禁止原藤出口。雖然目前經濟部正積極協助業者在東南亞各國另尋藤源,但關廟仍難免飄浮著一些不安的氣息。
如果說第一代創業維艱,那麼現在接手的第二代就守成不易了。「山不轉路轉」,一位關廟人說,有的人已轉投資其他事業,有的計畫到產藤國投資設廠。「要不然,照顧鳳梨山、筍園也不會餓死人。」
抽根煙、下盤棋,關廟老人快活似神仙。(鄭元慶)
蓋廟的權宜之計
也許是居民強烈地感受到關廟經濟發展的起起落落,因此在宗教信仰上特別虔誠。庇祐著歷代居民的關帝爺,仍是信徒最多的神祉。建廟三百年的山西宮,四季香火鼎盛。
如何讓虔誠敬仰的關帝爺「住得更舒服」,與保護古蹟的觀念,在十餘年前山西宮預備重新整建時,產生了些許爭議。山西宮管理委員會兼顧兩者——人都愛住較大間的新厝,總不能叫帝爺君住破破的舊厝;要保持舊廟,簡單嘛,把它移到旁邊再搭起來就是了。
如今新廟已在原地落成,舊廟也安然穩坐一棟鋼筋平房樓上,作為鄉內老人活動的場所。每天清晨、下午老人們結伴來這兒打太極拳、練外丹功、聊天下棋,愜意地與伴隨一生的山西宮長相左右。
這種處事的「彈性」,或許正是關廟人可以在經濟起伏的洪流中常保富足,及面對變局而不懼的憑恃吧!
關廟鄉盛產「台農四號」(釋迦鳳梨),是外銷日本市場的新王牌。(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