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北市三峽老街旁的一棟大樓裡,隱身一個台語版《聖經》翻譯基地。每星期一下午,會有來自台中、台南、嘉義、屏東、花蓮、台北等各個角落的牧師在此聚集。
走進屋內,翻譯員們圍著會議桌而坐,桌上擺滿希伯來文、中文、日文、台語等各種版本的《聖經》,以及各式各樣的辭典。看著前方的投影螢幕,他們逐句推敲經文最恰當的翻譯方式,並由1位紀錄人員透過電腦在螢幕上立即修改。
聖經翻譯顧問梁望惠牧師奔波南北,高鐵票已經累積好幾大疊。
這個聚會一直持續到星期三下午,分早、中、晚三節時間工作,每周都不間斷。經過三十多年的努力,現代中文譯本的台語《現代台語譯本新約附詩篇箴言》已於2012年完成,今年付梓,目前小組正致力於《舊約》的章節。
根據翻譯顧問梁望惠牧師的統計,每周三天可以翻譯50~100節,敘述文速度較快,詩體則比較花功夫;有時因大家見解不同,一句經文可能就討論了一上午。依這樣的進度,《舊約》大約還要8年才能完成。
一旁的聖經公會出版部主任徐淑貞忍不住叮嚀:「這樣進度太慢了,大家希望後年就出版!」但翻譯員們堅持,品質是第一要務,「就如同立法院審法條要三讀,翻譯完成後也還要經過審閱小組校訂,才能定稿。」
像台語翻譯小組一樣的場景,也在台灣各個角落進行著。鄒族在阿里山或山下的嘉義市基地聚會,魯凱族在屏東霧台,阿美族集中在花東,排灣族和布農族因分布區域較廣,每次協調不同的地點聚會。
目前全台有二十多位翻譯員,每個人都受過完整訓練,具有神學、語言、母語相關背景,原住民族則特別仰賴部落耆老進行語言考據。另外,還有3位翻譯顧問巡迴全台,協助解決難題,確保翻譯結果符合《聖經》原意。
以負責台語和鄒族語翻譯顧問的梁望惠牧師為例,她家住高雄路竹,單單往返台南、嘉義、三峽、台北四地之間,1年份的高鐵車票就累積了厚厚好幾疊。
「世界聯合聖經公會規定,必須具有代表性的語言才能報備翻譯,若依台灣翻譯中的語言數目和翻譯顧問人數比例來看,在聯合聖經公會記錄中實屬罕見,顯示台灣積極的熱情,」徐淑貞說。
翻譯聖經,就是在保存母語。17世紀以降,外國宣教士留下的不同譯本,已成為台灣語言的寶庫。
聖經公會的設立起源於18世紀末英國威爾斯地區,當時《聖經》流傳不如現在普及,且售價極高,許多窮苦人家常買不起。一位名叫瑪莉.瓊斯的小女孩為了擁有一本《聖經》,花6年的時間打零工存錢,最後走了25哩路到牧師家,還差點買不到。瑪莉.瓊斯對信仰的渴求,激發了牧師的熱忱,開始呼籲富人捐款,印刷更多《聖經》讓人閱讀,第一個聖經公會終於在1804年成立。
這項福音運動,後來在世界各地逐漸發展成將聖經翻譯成不同在地母語的獨特事工,由世界聯合聖經公會協調聯繫。而當各種母語被詳細考據後保存在博大浩瀚的經文裡,《聖經》也成為人類語言的重要寶庫。
台灣聖經公會在1956年成立,近60年來,事工成果豐碩。走進位於台北市仁愛路的辦公室,滿滿一整櫃收藏了17世紀以降台灣不同語言的《聖經》譯本,連中研院和大學等學術單位也常來借閱研究。
其中,一本17世紀由荷蘭傳教士倪但理(Daniel Gravius)所翻譯的西拉雅語和古荷蘭文對照〈馬太福音〉及〈約翰福音〉,最為珍貴。近年來,台灣興起一股復育平埔族語言的文化運動,西拉雅語已經消失兩百多年了,但倪但理牧師當時利用羅馬拼音所留下的文字,正提供了文史工作者一條穿越時空的蹊徑。
翻開倪但理珍本,扉頁上佈滿斑駁痕跡,就像過去4個世紀,台灣經歷了荷蘭、西班牙、日本等國殖民,不論是台語、客語,或原住民語,都因此呈現了夾雜多語言的參差遺痕。由於早期翻譯工作多是由外籍宣教士勝任,因此雙語對照也是台灣母語《聖經》譯本的一大特色,其中又以「羅馬字」和「漢字」雙語對照本最常出現。
台語聖經翻譯小組的牧師群,仔細推敲每句經文的意義,務求百分之百精確,文字又要兼具典雅和生活化。
台灣聖經公會董事長翁修恭牧師指出,母語是人類情感最初的體驗,閱讀母語《聖經》,能喚起心裡最深、最底的感動,因此《聖經》必須隨著語言變遷與時俱進,貼近現代人生活。
目前許多台語教會仍在使用的「台語羅馬字聖經(Amoy Romanized Bible)」,是英國宣教士巴克禮牧師(Rev. Dr. Thomas Barclay)在1916年就完成新約的。經歷100年,很多詞彙朗讀出來,年輕人根本聽不懂原意,因此聖經公會在30年前才會啟動「現代台語譯本」的翻譯計畫。
翁修恭牧師說,比起一般翻譯,《聖經》譯本的要求更高,不只要「信達雅」,還要做到100%的精確,每段經文都要「功能相等」、「意義相等」,並且利用現代翻譯軟體反覆查驗,確保原文中同樣的字詞在翻譯後出現的次數也一致。
《聖經》若翻譯得好,不只閱讀起來流暢,朗讀出來,人人也都聽得懂,充分表達出語言的優美性,因此,「現代台語譯本」就必須將許多文言詞彙修改成現代口語用法。
以公認最美的〈哥林多前書〉13章為例,「我若有先知講道之能,也明白各樣的奧祕,各樣的知識,而且有全備的信,叫我能夠移山,卻沒有愛,我就算不得什麼。」翻譯小組就把「全備」用羅馬拼音翻譯成台語的「夠額」,「移山」翻成「移山倒海」,朗讀出來時,就擁有詩一般的韻律感。
又例如「愛」字,在台語中會因使用對象的不同而有「仁愛」、「愛」、「疼」等多種說法。當提及天父的愛時,就會用「疼」字,就好像爸爸疼小孩的感覺,有更深刻的情感與孺慕意涵在裡頭,且也符合耶穌為我們被釘上十字架的意思。
在台灣聖經公會的努力下,各族群的母語《聖經》陸續出版。
在原住民語的部分,雖然早年也有許多外籍傳教士留下諸多版本,但有些不是翻譯不全,就是使用太多外來語彙,現在重新翻譯或修訂,工程就更浩大,田野採集的功夫也要下得更深。
阿美族語版本因為已在1997年完成新舊約翻譯,2005年又重新審訂出版,最能說明原住民語翻譯所遭遇的挑戰。
原住民較少使用法律、社會學、宗教等領域的抽象語彙,過去族中耆老遇到相關文義都會以日文表達,但現在為了更貼近母語,就要做完整考據。
例如,原住民語彙中常沒有「神」的精確用字,所以早年都是直接用日語的「神樣(Kamisama)」。但是翻譯小組在語言採集後發現,阿美語中有相對等的字「Kawas」,所以此後便統一用Kawas來稱呼「神」、「上帝」、「上天」,或「看不到的那位」。
又如,《聖經》常出現的「公義」概念,阿美族語翻譯就會結合「正的」、「公平的」等多重詞彙混和在一起表達。如果翻譯過程中,真的找不到詞彙,才會考慮使用外來語。
來自阿美族部落的聖經公會董事 Sing ’Olam 指出,顧慮到現在年輕人的母語能力有限,語言消失速度又太快,原住民語聖經即使在翻譯完成後,若實際使用時發現不夠生活化,就會考慮再做校訂,並且盡量做到漢語和原住民語羅馬拼音的對照版本,來落實聖經生活化。
「目前全台阿美族語教會大約有一百四十多個,我們鼓勵大家儘量在禮拜時使用阿美語,現在已有95%的教會試著提高母語使用程度,等於是在幫整個民族進行母語復育。」Sing ’Olam 說,主流語言正透過各種方式排擠母語的使用機會,一個民族再沒有比年輕人對自己的語言感到陌生更令人傷心的事了,因此《聖經》翻譯工程完成後也正是推廣母語的最好時機。
台灣聖經公會董事長翁修恭牧師是翻譯工程的重要推手。
聖經公會也注意到聖經語言生活化的必要性,除了出版母語羅馬拼音和漢字的對照版《聖經》,現在也積極錄製有聲書,讓視力退化的老人與看不懂羅馬拼音的年輕人都能沐浴在上帝的話語中。
今年8月,台語和客語的有聲書率先出版,厚厚一大本的《新約》被儲存在一支小巧的mp3隨身聽裡面,使用者只要接上耳機或小喇叭,簡單操作按鍵,就可播放聆聽。朗讀者語調起伏有致,又有適當的背景音效,一推出就廣受歡迎。
「神是活的,語言是活的,」台灣聖經公會董事長翁修恭牧師說,讓上帝說台灣話,不只讓我們享受到上帝最美好的疼愛,也是展現我們對母語的疼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