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台灣西海岸,除了美麗的沙灘、夕陽下的潟湖、碼頭風光……,近來在彰濱沿海還多了一幅詭異壯觀的沙漠奇景,尤其一到秋冬,東北季風颳起,風沙漫天的景況直逼北京沙塵暴。這個因「突堤效應」改變海流積沙,而造成近300公頃(相當於12個中正紀念堂)的沙漠,位於閒置已久的崙尾工業區北部,前陣子喧騰一時、被環評委員封殺的「彰工火力發電廠」預定地就緊鄰此片沙漠。
全長63公里、僅佔台灣海岸線5%不到的彰化縣海岸,卻擁有全台獨一無二的泥灘地和綿延寬闊的蚵田美景,也有台灣最具規模和爭議的彰濱工業區。這段小小海岸,半世紀以來歷經填海造陸、養殖漁業的興衰轉型、工業區的開發與汙染,導致海岸生態丕變。一頁滄桑史,在氣候變遷、環境危殆的今天,將帶給海島人們怎樣的啟示?
走訪近年攝影界名噪一時的彰濱沙漠,放眼望去黃沙漫漫、礫石遍佈、草木稀疏,儘管不比蒙古戈壁規模,但在台灣最大的工業區──彰濱工業區內,居然有這樣一大片沙漠,仍令人瞠目結舌;道路邊,一大排原有一人身高的賞鳥牆,現在幾乎整個埋在沙堆中,頗有荒涼之美,難怪成為近年歌手們拍攝MTV、廣告公司青睞的拍片場景。而緊臨賞鳥牆的,是一片約50公頃、俗稱「肉粽角」的三角形海灣灘地,也是一片黃土,上面散佈著一個個小土丘。
東海大學博士後研究員蔡嘉揚在附近海域從事大杓鷸和水鳥研究,近二十年來持續觀察彰化海岸的變遷。他指出,崙尾工業區沙漠的罪魁禍首,正是一座突出於「肉粽角」海岸的堤防。
他解釋,彰濱工業帶由北而南分為線西、崙尾、鹿港3個工業區,民國85年線西工業區為了興建海洋公園,而有填海造路工程,先興築了一座垂直於海岸線的防波堤,依計劃還應蓋一道斜向堤防,以連接岸邊圍成一個三角形,再填砂造陸。怎知工程還未完成,因為中國開放政策造成磁吸效應,業者投資意願低落,工業局因而暫停此一計劃。那座孤懸於海中的「突堤」因而阻斷了漲潮時從北而南浸沒肉粽角灘地的海流。(右頁圖)
蔡嘉揚對照當年的衛星照片和肉粽角的現場照片指出,「尚未築堤時,這塊灘地原本是一片濕潤的潮間帶,」之後突堤南北側灘地裸露,無法被潮水浸潤而逐漸乾枯。當強勁的東北季風吹起,風沙就被一波波地帶到西南方的崙尾工業區,10年來不斷累積而成為如今300公頃的巨大規模。地理學者表示,如果放任不管,「沙漠化」的危機還會愈來愈擴大。
短短63公里的彰化海岸擁有全台獨一無二的泥灘地形和極具爭議的彰濱工業區,一頁海岸開發史,滄桑幾許?圖中風力發電機包圍的區域即為沙漠化的崙尾工業區。
風愈大空氣越混濁
蔡嘉揚憂心地表示,在生物保育方面,已經日益減少的冬候鳥大杓鷸,在肉粽角的活動將更形不利;在環境破壞方面,他也對沙塵暴造成當地空氣品質惡化的危機提出警訊。
「理論上,風大的時候空氣品質應比無風時好,」他說,然而,調閱環保署空氣品質監測資料可以發現,每年冬天東北季風愈強,線西地區空氣中的懸浮微粒濃度越高。懸浮微粒中PM2.5的濃度居然高達每立方公尺1000μg,已相當於沙塵暴等級。
對此,彰化縣政府環保局空氣品質課課長徐智煌表示,西海岸地區的幾個監測站冬天都有PM2.5濃度偏高的現象,而PM2.5的來源很多,線西地區的問題是否是沙塵暴造成,還要進一步了解。
在鹿港執業十多年的名醫葉宣哲觀察指出,診所中近年氣喘和過敏性鼻炎的病人明顯增加,尤其有些在外地讀書的大學生,一放假回家就出現呼吸道疾病,或原本健康的外地人,搬來鹿港居住後卻發生氣喘,讓他警覺到當地空氣品質正迅速惡化中。
「PM2.5是直徑2.5微米、非常微小的粒子(1微米相當於10-6公尺),」葉宣哲解釋,PM2.5比已知的PM10影響呼吸道更甚,因為這種「飛沙」顆粒極小,會深入呼吸道末端血管而固著、堆積,幾乎無法清除排出。美國環保署已在2002年將它列為法定汙染物,但台灣對它的認識還很有限。
專門研究飛沙的師大地理系教授林宗儀指出,海邊飛沙又分為「沙」和「塵」兩類,顆粒較大的「沙」在靠近地面處移動,崙尾沙漠的沙堆就屬於這類;而肉眼不見、直徑在62.5微米以下的「塵」則是在空中飄散,除了移動的範圍遠大於沙,也會懸浮在大氣中很長的時間。他認為彰濱工業區的沙塵問題,目前雖無明顯災害,但對人體呼吸器官的確有不良影響,實在不應長期漠視。
大片紅樹林在北部河口是海岸保育的功臣,但到了彰化海岸的泥質灘地卻成了生態殺手。
鞭長莫及
身兼彰化環保聯盟理事長的蔡嘉揚,曾將肉粽角沙塵暴危害居民健康、因視線不良危及工業區內行車安全等問題,告知各相關主管單位,並提出幾個並不困難的解決方案──在肉粽角灘地種植「定沙植物」馬鞍藤,或是鋪上絞碎的牡蠣殼,使乾沙不會直接暴露在外,或釜底抽薪地打掉堤防,讓海水重新滋潤肉粽角,恢復灘地原貌。無奈卻始終未引起重視。
對於民眾陳情道路阻塞、風沙漫天,縣政府保育課礙於土地主管機關是經濟部工業局,只能在季風季節消極地去清除積沙。線西鄉公所、鹿港鎮公所則礙於經費短絀,以及非土地主管單位而難以著力。
至於有行政權的管理單位則是事權分散:「彰濱工業區管理中心」表示,由於現駐廠商多在肉粽角東側,並未受沙塵影響,而閒置的崙尾工業區目前仍由中華工程代管,他們不宜撈過界;名正言順的案主中華工程卻不認為突堤是造成飛沙的禍首,更別談解決策略;最源頭的工業局則表示,已在6月初去現場勘查,將與工程公司、縣府環保局研議後提出改善措施。
地處偏遠、人跡稀少的海岸,一旦發生公害、污染,除了少數漁民,一般民眾由於較少切身受害,難以成為社會關注焦點,使得問題長期懸宕,而這恐怕也是近20年工業區不斷悄悄移往海濱的原因吧!
「海岸土地取得容易,接近港口,不論原料輸入、成品輸出都容易。也因靠近海邊,便於排放工業廢水,因此台灣工業區大都設於海岸地區,」台大地理環境資源研究所教授張長義為文指出,從早期高雄臨海工業區、台南安平工業區、屏東林園工業區、台中港工業區,到晚近的彰濱工業區、雲林麥寮六輕工業區,這些赫赫有名的工業區無不位於海岸開發海埔地。最近的雲林離島、台南安順科技、桃園觀音等7大工業區也都是開發海埔地而來,面積高達35,000公頃以上。種種龐大的開發計畫,對環境造成的破壞,相對地也遠大於早年濱海農漁業墾殖帶來的衝擊。
彰化海岸的寬闊泥灘地潮間帶,是許多水鳥及底棲生物的覓食天堂。圖左至右分別為大杓鷸、濱鷸、螻蛄蝦、台灣招潮蟹。
海岸金雞母?
翻開台灣海岸開發的歷程,可追溯到三百多年前,從明鄭時代的移民墾殖,就已利用沿海的淺灘築堤養殖虱目魚、開闢魚塭、鹽田。到了清朝、日據時代更不斷擴充,加上牡蠣養殖、種植甘蔗等,大多屬於小規模的開發、非機械化的施工,「對環境的影響輕微,」成功大學水利及海洋工程學系教授郭金棟指出。
民國38年國民政府遷台初期,為了糧食增產、安置退伍軍人而大量開闢海埔新生地。在農漁業外,更擴增社區發展和工業區,所幸各單項計劃的開發面積多不超過1,000公頃,其中農漁業的開墾原則是只圍堤不填土,堤防也不高,對海岸自然環境影響有限。
而到了民國60年代的大規模海岸工業區時代,情況丕變,許多大型開發計劃離海岸僅僅6公里,海堤、防波堤則推出到海中水深三、四十公尺處,開發的海岸線動輒綿延一、二十公里,規模之大,「堪稱世界第一」,郭金棟感嘆地說。加上開發目的又以石化、電力、水泥等重工業為主、港灣建設次之,影響既深且遠。
更令人扼腕的是,大興土木的結果卻未充分運用。
「近20年來,全台灣工業區的進駐率都很低,彰濱的進駐率還不到40%,」鹿港社大老師、長期投入環運的粘錫麟不客氣地指出,彰濱工業區的沙塵暴只是反映工業區閒置的冰山一角;近十多年來廠商外移、工業區養蚊子問題嚴重,但相關單位卻未對工業區的需求作整體評估和規劃,還是悶著頭不斷開發新工業區、科學園區,放任環境一再沉淪。
被認為「偏遠」、「無用」的海岸,不只要擔負起工業生產的重任,還要承載民眾避之唯恐不及的核能電廠、廢水垃圾等污染,以及交通設施如機場、港灣、快速公路等負擔。每一項「發展」、「利用」,都對生態敏感的海岸造成不可承受、難以挽回的浩劫。
彰化海岸的寬闊泥灘地潮間帶,是許多水鳥及底棲生物的覓食天堂。圖左至右分別為大杓鷸、濱鷸、螻蛄蝦、台灣招潮蟹。
白海豚之死
郭金棟指出,以工業區為例,填海造地以後,水域消失成為陸地,原本以該海灘、海床為棲地的動植物就永遠消失;而海中興建海堤等結構物,使波浪受阻擾而產生反射、折射、繞射等現象;因填土改變水深、水位,則導致海水流速改變……。種種人為干擾都會使長時間經大自然「波流作用」後才形成的海岸地形受到破壞而失去平衡,有些區塊發生侵蝕,有些岸邊則堆積土沙,致使四周海域生態環境改變,棲息其中的生物因為無法適應這些「山崩地裂」而減產或消失。
瀕臨滅絕的「中華白海豚」,就是一個海岸開發下的犧牲品。據「福爾摩沙鯨保育研究小組」的調查,在台灣西南沿海5公里內海岸出沒的中華白海豚(漁民暱稱「媽祖魚」,是台灣特有種),目前族群量估計已不到200隻,情況十分危急。
鯨保小組指出,台灣西南沿海的許多重大開發案,因為填海造陸直接壓縮白海豚的生存空間;施工期間的低頻震動,造成它們的聲波器官受損、致死;而中部科學園區的污水排放嚴重影響水質;再加上大肚溪攔河堰使流入海中的淡水減少等種種危害,導致白海豚族群面臨生死關卡。保育人士近來積極奔走呼籲,但都卡在「經濟」與「環保」的兩難爭端而難以突破。
海中生物遭殃,岸上動植物也難以倖免。台大植物系教授郭城孟表示,海岸地區受到鹽沫、強風、海浪、潮汐的影響,植物生長條件極差,能適應的物種都是在各種特殊機緣組合下,經過長期演化才能長成安定下來的。海岸環境非常脆弱敏感,就像半沙漠一樣,植物群落一旦弱化,即使移植他處也無法存活,幾乎只有絕種一途。
彰化海岸的寬闊泥灘地潮間帶,是許多水鳥及底棲生物的覓食天堂。圖左至右分別為大杓鷸、濱鷸、螻蛄蝦、台灣招潮蟹。
垃圾、荒田
以彰化海岸為例,「短短六、七十公里,被不當對待的例子比比皆是,」蔡嘉揚舉例,離肉粽角堤防不遠的海岸邊,就矗立著一座由線西鄉和伸港鄉共用的垃圾掩埋場,將近半層樓高的垃圾山毫無遮蔽,臭氣薰人,路過人車無不掩鼻加速通過,只有黃頭鷺不畏髒亂,悠哉佇立其間眺望藍天碧海。
縣政府環保局早就希望能封閉停用,無奈各鄉公所財源不足,垃圾無法送焚化爐銷毀;向環保署申請的環境復育經費,也因為兩鄉尚有細節需要協商,便一直延宕至今。
而過了彰濱工業區,由北而南分別是福興鄉、芳苑鄉和大城鄉,每一段海岸都有不同的困境和隱憂。
福興鄉的福寶、漢寶兩大濕地,原本是彰化養殖業的重鎮,漁塭和農耕地遍佈。民國90年代以後,因長期超抽地下水導致地層下陷、海水入侵、土壤鹽化,養殖戶和農民紛紛棄守,荒廢的漁塭和耕地反而吸引大批水鳥駐足。彰化環保聯盟租下廢棄魚塭,營造成水鳥棲地,希望引導地方發展生態旅遊,曾風光一時,學校團體絡繹於途。
然而,不以營利為目的生態旅遊,獲利並不如居民期待,眼看人潮不斷,「為何社區回饋金卻這麼少?」的爭議聲紛起。再加上部分人士對環保團體的財務報告產生疑慮,雙方終因嫌隙加大而分道揚鑣,生態園區的理想也沉寂多年。今年縣政府資助些許預算,希望遊客中心重新營運,前景如何還有待觀察。
垃圾山矗立海邊毫無遮掩,美麗的黃頭鷺不畏髒亂,悠哉地佇足其間。
危險紅樹林?
車行往南到芳苑鄉海岸,是寬闊潮間帶,一望無際的泥灘地,從堤防綿延到海邊,寬達6公里,各種蝦、蟹、貝類棲息其中,包括許多特殊物種,例如在岸上築巢的螻蛄蝦、野生文蛤、馬珂蛤等;由於底棲生物相豐富多樣,每年也吸引了近200種鳥類到此覓食。其實台灣西岸的台中、彰化原本都有寬闊的潮間帶,可惜台中泥灘地因為民國70年代沿海工業區和火力發電廠的興建而消失,目前只剩下彰化仍擁有這樣的地形,是生態學者眼中的寶地。
蔡嘉揚解釋,台灣西海岸的中段潮差特別大──漲潮時來自南方菲律賓的洋流與北方南下的洋流交會於此,帶來大量海水;退潮時兩股洋流又把海水帶走。一漲一退之間,產生了高達5公尺以上的潮差,而愈往南、北潮差愈小,到了高雄、基隆,便只剩下一公尺的潮差。海岸潮差大,加上海岸地形平緩,造成了海水浸潤岸邊的面積比其他海岸都寬闊。
此外,由於彰化潮間帶屬於泥質灘地,本身就具有吸收海水沖刷的特性,「根本不需要消波塊和紅樹林。」蔡嘉揚指著芳苑海岸大片的紅樹林感慨地說,北部淡水河口屬於沙質地,土質稀鬆易流失,紅樹林有「固沙」功能,是海岸保育的好樹種;然而在泥灘地上種植紅樹林卻適得其反。
由於紅樹林會使潮水流速減緩,加速灘地泥濘淤積,某些不適應過度泥質土壤的底棲生物,如台灣招潮蟹、清白招潮蟹的棲地,就會被弧邊招潮蟹攻佔,生物相因此改變;而長年淤積的結果,造成灘地「陸地化」,泥質灘地和其間特殊生態系也將逐漸消失。
尤其紅樹林成長快速,幼苗會隨潮水往外海擴散扎根,因此去年植樹節時,蔡嘉揚還得發動當地學校到海邊拔除紅樹林幼苗,並呼籲主事者停止錯誤的植樹政策。
位於彰化最南端的大城鄉海岸,近年縣政府試圖廢除海岸保護區,大力推動為「大城工業區」以減輕當地民生蕭條的困境。
果真如此,「這將是彰化海岸最大的致命傷,」蔡嘉揚表示,從芳苑灘地到大城,是彰化最後一塊原始海岸灘地;由於芳苑以北的海岸都曾被人工填海,這段原始海岸和悠游其中的生態系尤顯珍貴。最嚴重的是,大城工業區若成立,預計引進高污染的石化、煉鋼業,「國光石化一旦在雲林遭到拒絕,就會轉移到大城,到時候彰化海岸、濁水溪口將陷入萬劫不復之地。」
看盡彰化海岸變遷的蔡嘉揚近來積極串聯相關團體,呼籲大家對彰化海岸的最後一役奮力一搏,「我們尊重人類生存發展的權利,但人類的利益不能凌駕於海岸的整體利益之上,」他說。
從大城北返的路上,遠望綿延的泥灘地,排排蚵架與農夫農婦拎著串串牡蠣的身影,是一幅恬靜的漁唱;不遠處高架公路上呼嘯奔馳的大貨車,則訴說著工業文明的利與益。人們究竟該如何選擇?又何時才能學會與自然相容共存?
開發規模高達3,600多公頃的彰濱工業區,又分為線西、崙尾、鹿港3區,早在民國68年就已動工,後來因全球經濟不景氣停擺,民國80年代復工後又遇產業外移潮而延宕,目前只有鹿港工業區廠商進駐率較高。圖為鹿港工業區上班時段的車潮。
一大排原有一人高的賞鳥牆整個埋在沙堆中,景色特異,吸引攝影師、外景隊前來取景。
彰化海岸的寬闊泥灘地潮間帶,是許多水鳥及底棲生物的覓食天堂。圖左至右分別為大杓鷸、濱鷸、螻蛄蝦、台灣招潮蟹。
百年來採蚵人在綿延泥灘海岸上的悠靜漁歌,是否能繼續傳唱?端看人們的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