燈塔應該在海邊的,台西的燈塔卻在陸地中間。
許多城鎮都因名人、風景或特產出名,台西卻因在外的子弟「興風作浪」揚名。
台西真的是不按牌理出牌?
如果你新認識一個朋友姓「丁」,說起話來聲音很大,個性直爽,猜他是台西人,八成錯不了。
台西是全台灣省丁姓人口最多的地方,約佔台西人口的半數強。二百多年前,由福建泉州跟著鄭成功來台的丁氏家族,全數在此落腳。日據時代台西屬台南州虎尾郡管轄,陸陸續續又有由台南來的黃姓、姚姓、王姓等家族移入。
(鐘永和)
台西多「大聲公」
泉州話的腔調濃重,與漳州閩南語差別頗巨,地僻一隅的台西,外地人少,鄉民一直未改鄉音。
「再加上台西每年有一半時間吹季風,說話得特別用力,久而久之,大聲說話就成了一般人的習慣」,台西鄉老人會總幹事丁條岑說。
台西人個性直爽,大多沒有心機,不但說話直來直往,比手劃腳,還喜歡玩笑似地打打鬧鬧。
「一群人說話時,外人總以為我們在吵架!」營建署國宅組組長林裕厚還記得,小時候離家到虎尾中學念書,不拘小節、好動外向的台西子弟,常被說是「粗魯」。
這樣的個性其來有自。
台北、台中、台南、台東是大家熟悉的地名,只有台西,非縣非市,地圖上更無一席之地,尋找它唯一的線索是「觀其名」。
由「台西」之名,即知它位在本島最西部沿海,是雲林縣最西的一個小鄉鎮。
「突出」的地理位置並沒有為它帶來好處;雲林縣以位於縱貫鐵路上的斗六為行政中心,遠離塵囂的台西,若要到外地,得轉兩、三次車才能接上縱貫鐵路、公路等交通要道。
魚塭旁的燈塔;英雄無用武之地。(鐘永和)
地是沙地,人可不能是散沙
全鄉五十平方公里竟是沙質鹽土,且氣候炎熱,雨量少。每年九月到隔年二月,大陸來的季節風南下,台西首當其衝,風起之處,飛沙滿天,稻穀不易結穗,一般人只能靠甘薯、花生等雜作,和沿海捕魚維生。因為生活苦,不少台西人往外地發展,賺錢補貼家用。
「從小要與海、風、鹽土搏鬥,得有吃苦耐勞、不服輸和看得開的個性」,台西鄉長吳振欽說。
同樣生長在這樣的環境,出門在外的台西人都能相互照顧,「地是沙地,人可不能是散沙!」吳振欽說台西人的團結是有名的。
「這也是台西人愛管閒事、打抱不平的原因」,吳振欽以為這樣的個性也給台西人惹來不少麻煩。
不少隻身在外的台西人有過這樣的經驗:朋友一聽他來自台西,直覺地就反應:「你們台西黑道人物最多!」
每逢有犯罪案件發生,雲林縣政府機要秘書王吉次,就會被朋友打趣:不會又是台西人幹的吧!
「真是百口莫辯,更令人氣結的是,出外找工作,人家一聽是台西人,總要很仔細打量一番,有的還畏避三尺,一副唯恐惹禍上身的樣子!」王吉次說。
出海回來的釣蚵船,在河邊歇息。(鐘永和)
喜好稱兄道弟
「台西出黑道人物」的想法深植人心,是因為近幾年社會上發生的幾件重大案件,都有台西人參與。
尤其是民國七十一年初,四大槍擊案的主角羅清錦就地正法後,幫助他逃匿的丁學經在獄中,以台西為背景,寫了「台西風雲」一書,後來又拍成電影,台西的「惡名」,就不逕而走。
事實上,犯案者那一省市人都有,為何台西獨受青睞?
「話得從民國六十年說起」,自由日報駐台西記者林源銘回憶道:「當時丁日清等三人在鳳山監獄持槍劫走重刑犯,轟動社會,傳播媒介鉅細靡遺地報導,新聞也一再強調犯案者是台西人,往後偶有台西人涉案,一般人就覺得:又是台西人!」
這樣說,台西人可真要不服氣,「在家鄉也沒聽過那個孩子不好」,七十八歲的老建設課長丁老雄說。
雲林縣縣長許文志也是台西人。在他的印象裡,早年整個台西只有一所小學,到最近的虎尾或嘉義念中學,要兩個小時以上的車程。加上環境不好,大多數人年紀輕輕就得下田工作或到外地謀生。
「主人改行,我也改行」。因為主人易農為養殖,老牛也改犁田為拖釣蚵。(鐘永和)
全靠「打拚」出頭天
「年輕人受的教育少,在外地謀生不易,若沒有良好環境,喜歡稱兄道弟、打抱不平的個性,很容易走偏」,許文志嘆道。
但是好強、能吃苦,也是台西人上進的原動力。
「為了念書,每天早上趕搭五點十分糖廠的小火車,到卅公里外的虎尾中學上課,晚上再搭七點半的火車回來」,今年回國參加國建會的美國紐約州立大學環境工程博士丁國村說。即使如此,只要回到家裡,下田、除草的工作他還是樣樣來。
與教育廳長林清江同是台西人,也同是虎尾中學同班同學的雲林縣長許文志也有這樣的經驗。
許文志因為家境不好,念了師範學院。在家鄉教了九年書後,又負笈北上苦讀,並赴日本深造。「我一直認為自己能力絕不只限於此」,許文志說出當年的想法。
「台西多的是苦讀出身的孩子」,在虎尾中學教了廿多年書的蕭揆泉老師,對台西子弟的印象特別深刻:「念起書、做起事來都很有衝勁和自信。」
魚塭裏撈起的,滿地烏黑髮亮的文蛤。(鐘永和)
崇「武」尚義?
也有人以為,台西人「強悍」的個性,與他們的宗教信仰有關。
沿海魚民多信奉媽祖,但台西的宗教重心卻是安西府,它也是本省、日本甚至東南亞五百多座張巡廟的發源地。
張巡是文天祥「正氣歌」中提到的張睢陽。安祿山造反時,張巡死守睢陽,糧盡城破,被割舌仍咒罵賊人不休。張巡剛烈、忠義的故事,在台西連孩童都能侃侃道來。
近十幾年來,每到張巡生日(農曆六月十日)的前十天,由外地到安西廟來的進香團便日夜絡繹不絕,廟前的大廣場擠滿了遊覽車、香客。
「去年總計有十萬人左右,每年都得動員全鄉壯丁維持秩序、清掃垃圾。夜堶班接待一波波不斷的進香團」,前任台西鄉長、也是安西府主任委員姚丙丁說。
六月十日當天,家家戶戶一早即將擺滿豐盛菜餚的供桌,搬到安西府廣場,穿插其中的有民俗表演、迎神賽會,夾雜著滿天爆竹、香煙,廟門前,得由人拿著木桿圍出一條路,讓各個分支出去的張巡廟回來參拜安西府的「真神」。
「這是台西的『嘉年華會』,在外工作的台西人,一定要回來和家人團聚」,每年此時都回家的林裕厚記得,小時候他就常和哥哥到安西府瞧熱鬧,而且當天家裏必有豐盛的菜肴,感覺上比過年還令人興奮。
黏膩滑溜的鰻魚,是受人喜愛的海產,也是台西養殖業的大宗。(鐘永和)
安西府的傳說
安西府原來只是在台西外海海豐島上的小廟,據說二百多年前,台西魚民在附近海域發現一個竹筏,上面有「張千歲」的香火,漁民便在海邊臨時搭了個小廟。
傳說中,不久張巡的化身親自來到這裏為廟擇地,最後選中了台西五條港的安西府。清廷彰化縣令楊貴蔘來勘查時,認為這個地方是俗稱的「鳳凰活穴」,必出貴人,絕不能讓鳳凰飛走,因此命人用一塊三尖石柱釘住「鳳翅」。這根石柱,現在還立在廟埕。
另外廟前的一根旗桿,也頗有「來頭」。傳說張巡除了為廟擇地,還曾經化身為一老者,親自到福州,選購了上好的福州杉,叮囑店商在木材上刻上他的名字,編成木筏,放在海裡,順流漂到台西外海,被漁民拾回建廟。
在眾多木材中,有一長六尺的旗桿,十分突出,據說是張巡指揮軍隊作戰用的,鄉民認為它有「鎮」廟的功用,能防各種災難與不幸,所以把它豎在廟前。
現在三尖石柱與大旗桿已成為安西府的標記,「這二件頗有歷史的東西,可能是安西府香火不絕的原因」,姚丙丁說。
就像安西府的由小變大,近十年來,台西人的生活也由剝而富。
近年來國人飲食習慣改變,海鮮大行其道。文蛤、貝類、蝦等水產動物喜歡沙質土地,台西不宜種稻的沙地,卻成為養殖海鮮最理想的地方。
養殖收入好,但工作十分辛苦。圖為漁民浸在及腰的水裏撈鰻魚。(鐘永和)
靠蝦兵蟹將起家
「養殖高經濟價值的紅尾蝦、虱目魚、文蛤、蚵、鰻魚……,比起種田好賺多了」,伸豐農魚場的盧福傳說。
據漁民估計,以養鰻來說,一甲魚塭,平均一年可淨收新台幣廿萬元左右,除了內銷,還外銷到德、日、香港等地,如今台西有三分之二農地闢為魚塭。
比起種田,養殖所需的精力、時間卻也有過之而無不及。「工作無分晝夜,而且要有專業的知識:水溫應保持幾度?氣候冷時如何處理?水量多少、水質清澈度等等都不能有一點差錯。而每一種海產,都有不同的需求,隨時要對它們『噓寒問暖』」,從事養殖的黃漢壁說:「像我們老人家就『莫法度』了,體力有限,不能做那麼重的工作。」
因此不少在外的年輕子弟,本來只是短期回來幫忙,卻發現養殖工作不但分秒不得疏忽,也不是短時間可以完成的,最後乾脆就留下來了。
原來在台北做建築包商的李良、李國雄、李水清三兄弟,在民國七十年景氣不好時回鄉,把原來七公頃種花生、甘薯的地都改為魚塭養鰻。
每天清晨天未亮,三個兄弟捲起袖子,穿著長雨靴,浸到魚塭裏收鰻魚,一桶桶擔上來,然後還得推著裝了好幾十斤重飼料的推車,把七公頃魚塭的鰻魚都餵飽。浸泡在水及腰際的魚塭裡,滋味並不好受;不過李國雄說:「想賺錢,就要有吃苦的本領。」
沿海養殖業的魚苗,最早都是在海裏捕撈回來培養。但換了環境後,魚苗的存活率很低,成本相對提高。因此,近年來,水產試驗所也致力於人工培育魚苗。
手牽手到海邊看夕陽,是台西孩子共有的記憶。(鐘永和)
要做,就做有成就感的
當選今年十大傑出青年的黃乃徽卻是一切自己動手。黃乃徽念的是工專,原在台北工作。「固定的上、下班生活不合我的個性,五年前我便回家來與魚塭為伍」,黃乃徽很自信地笑笑說:「但是要做,就要做點有成就感的;光餵魚沒什麼意思,索性自己培育魚苗。」
「首先我到東港水產試驗所請教專家,買了許多儀器和書本,接著就一口氣在魚塭附近蓋了廿幾個魚苗蓄養池」,黃乃徽的雙親雖然認為他做事「欠考慮」,但仍放手由他去做。
一開始,他選擇市面上較少、也很貴的「西施舌貝」,「這種長長扁扁、有咖啡色花紋的貝,肉質鮮美,是海鮮餐廳的搶手貨」,黃乃徽說。
不過發財究竟不容易;他前前後後共失敗了廿次才培養成功。「我不是專家,所以第一次水溫不對、第二次水質不好、第三次西施舌貝不排卵……,等到第廿次,大概所有可能不對的問題都被我碰到過後,就成功了」,黃乃徽得意地說,以往西施舌貝一粒一元的魚苗,如今只要一毛。
魚塭裏撈出數不清烏黑金亮的文蛤;草蝦、紅尾蝦活蹦亂跳;滑溜黏膩的鰻魚交錯盤結;釣蚵田在外海淺灘構成幾何圖;在充滿生命的海產中,台西的景象也鮮明、繁榮起來。
曾獲選為十大傑出青年的黃乃徽,與其父親乘電動竹筏在魚塭餵草蝦。桶內飼料已盡,草蝦正在飽食。(鐘永和)
個個都是「紅目猴」?
魚塭的出現之外,台西的另一大改變是以往「塵土飛揚」的情況消失了。鄉公所民政課的郭崇岳記得,因為風沙太大,小時候眼睛常是通紅的,同學間往往互相取笑是「紅目猴」。上下學時,風沙打在身上好像刀割一樣,帽子也常被吹進池塘裡。
「現在不會帽子滿天飛了啦!」郭崇岳說。廿多年前,縣政府在沿海和路旁種了一排排木麻黃,擋去不少風沙,十多年前,鄉裏的街道也鋪上了柏油。
路修好,交通立刻改觀。「現在到虎尾中學念書,只要半小時車程」,和當年的兩小時比,郭崇岳不禁羨慕起下一代來。
除了鼓勵養殖,改善排水系統以防止海水倒灌,和輔導農民轉作蘆筍、西瓜外,縣政府的另一項本領是「造地」。
雲林縣北面的濁水溪,經年累月由中央山脈帶來大量泥沙,淤積在縣內四個鄉的靠海地帶,形成約有八千公頃漲潮淹沒、低潮露出的淺灘。
淺灘上豐富的浮游生物,引來白鷺鷥和各種鳥類。「小時候我們最喜歡在這些淺灘上抓蝦與螃蟹」,現在從事養殖的丁武宗說。
「挽面」是古時女人美容臉部的方法,如今在台西仍可見到。(鐘永和)
與海爭地
六十二年,台西南面的七百七十七公頃淺灘,已達可開發標準,台西便開始了一場與海爭地的過程。
海埔地開發,最主要的工程是建築海堤。「我們在淺灘盡處築堤,留下一百多公尺的退潮口,待潮退時,動員一、二百人和廿多部推土機,搶在漲潮前填滿封口」,台西海埔新生地主任蔡文志說。
築堤只是最初步工作,之後的填土、排水系統、防風林,及其他公共設施又花了好幾年才完成。
為讓釣蚵船有地方停泊、出海,還得開幾條「圳」通海;這也可讓海水漲潮時有緩衝地,以防決堤。
目前雲林縣是全省海埔地增加最快的,開發後的海埔新生地,全數闢為魚塭,由省府委託縣政府經營,放租給五百多戶農民。
在炙熱陽光下打撈文蛤的丁武宗沒想到小時候在這裏玩,「長大後還靠它維生、賺錢」,如今他在此租了五甲魚塭,他自己估計,一年可淨收一百萬元左右。
偎在窗邊納涼休憩的台西老人。(鐘永和)
陸地中的燈塔
黃乃徽則記得小時候,海邊就在離家不遠處,「現在想到海邊游泳,居然得多走四、五公里才到得了!」。
「以前海岸線就在這裡,日據時代台西的舊魚港還常有大陸、澎湖的商船來來往往呢!」前任鄉長姚丙丁指著一大片魚塭說。
事實上不只是港口失蹤了,如今燈塔也英雄無用武之地;矗立在眾多魚塭間的燈塔,有七分尷尬,三分落魄。
目前縣政府又在動腦筋替台西賺錢,那就是撥出一百公頃土地,開闢台西海園觀光區。區內的設備,包括有海上游樂區、魚民生活文化區、風帆區、野營區、釣魚區、及海濱植物區等。預計所有的工程可以在民國七十六年完成。
屆時十四項建設中的台十七線不但可以把觀光客帶到台西,而且在雲林縣長許文志的構想中,海園觀光區將和雲林縣其它的觀光據點,如北港朝天宮媽祖廟、三條崙海水浴場、台西安西府及麥寮的拱範宮媽祖廟等連成一條旅遊線。
五條港村的安西府是鄉民信仰的重地。(鐘永和)
永不宿命的台西人
「二百多年前,我們祖先由大陸來時,台西現有靠海的村落,一半以上都是水鄉澤國;日據時代,開了嘉南大圳,水逐漸退去,靠海的村落才有人遷徙過去」,丁老雄說。而現在和日據時代相比,台西的面貌又有了戲劇化的改變。
台西人改變了台西,自然也能改變自己的形象與未來。
是誰躲在轎子裏?我來看個究竟。(鐘永和)
披掛全身羽毛,那堪這燠熱天氣。也罷,沒有池塘,臉盆也聊勝於無。(鐘永和)
雲林縣長許文志是台西人。(鐘永和)
茂密的木麻黃、筆直的柏油路,是台西今貌;飛沙走石的情形已不復見。(鐘永和)
開發海埔地的工程艱鉅,挖土機是好幫手。(鐘永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