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之戀──何健鎔與螢共舞

文‧張瓊方　圖‧何健鎔提供

2009 7月

（左至右）紅胸黑翅螢（4-6月），喜歡在林間快速飛行，閃爍的頻率也較快。黑翅螢（3-6月），喜歡聚集在草地上同時明滅，是最具觀賞價值的螢類。端黑螢（6-8月），分布廣、數量多，喜歡在樹梢上端飛舞。橙螢（9-11月），台灣低、中海拔山區常見的秋螢。

螢火蟲是許多人孩提時的驚喜玩伴，但隨著工業化腳步、環境破壞，已越來越難見到牠們的蹤影。「作為一個自然保育學者，自覺有使命及義務捍衛牠們的生存權，」農委會特有生物保育中心低海拔試驗站主任何健鎔說，雖然知道不可能憑一己之力讓環境恢復舊觀，「但總要盡力而為，能做多少算多少！」

所幸，護育螢火蟲的路上，何健鎔並不寂寞，已有越來越多的社區居民響應投入，在全台各地努力閃爍著點點螢光。

有人喜歡與三五好友把酒言歡，有人偏好獨自看書聽音樂來解憂消愁；何健鎔則嚮往一個人走進漆黑的森林裡，張開眼睛、打開心房，靜靜地與螢火蟲共處一、二個小時。何健鎔認為，這是人生最有「意境」的享受。在他眼裡，螢火蟲有的冶艷、有的含蓄、有的浪漫，各有各的美麗與風情。

這位四處為螢火蟲找家的生態保育專家，在今年3月心肌梗塞住院手術後，開始萌生退休的念頭，然而，即便日後退休，何健鎔仍放不下心心念念的螢火蟲。「我現在最大的願望是，退休後能買個小山丘，自己來營造螢火蟲之家！」

螢火蟲是完全變態的生物，歷經卵、幼蟲、蛹、成蟲4個階段。圖左為以蝸牛為食的幼蟲，圖中為蛹，圖右是交尾中的成蟲。

夜行者

1992年中興大學昆蟲研究所畢業的何健鎔，先後在昆蟲研究所、特生中心從事昆蟲研究。自從1995年接受台南縣政府委託調查螢火蟲開始，何健鎔就一頭鑽入草叢裡，至今不改其志。除了野外調查，他還勤跑社區、學校作科普推廣，四出參與國際研討會，何健鎔就像一隻在黑暗中不斷努力閃爍的螢火蟲，讓人不能忽視他的存在。

接任農委會特有生物研究保育中心低海拔試驗站主任後，繁雜的行政工作，壓縮了何健鎔進行螢火蟲研究的時間，但他在百忙中仍要抽空到台灣各地從事調查與紀錄。心臟手術後不到2個月，他就應邀到馬祖進行調查，「這裡的螢火蟲很特別，以『馬陸』（又名千足蟲）為食，」何健鎔忍不住興奮地說。

尋找火金姑

消逝的物種何其多，螢火蟲究竟有什麼重要性，讓何健鎔為伊如此執迷不悔？

就像大冠鷲、貓頭鷹等肉食性動物，吃蝸牛、螺貝類的螢火蟲在食物鏈金字塔中也位居高層，一旦下層的螺絲鬆動，就會影響牠的存活條件，因此常被視為檢驗生態環境良莠的指標性昆蟲。

螢火蟲幼蟲以蝸牛、貝類維生，覓食時先用大顎將緩慢爬行的獵物咬住，分泌唾液將牠麻醉後，再進行「體外消化」──分泌消化液將食物分解成液狀後再吸食。成蟲後口器退化，一般僅食露水，約20天後完成繁衍重任後即死去。

有人因此以為，只要買蝸牛來野放，不久後就能看到螢火蟲成群飛舞。「不可能！」何健鎔說，物種要存活，除了食物之外，還有繁殖、活動等需求，棲地沒有弄好，怎可能看到螢火蟲的蹤影？

「光害」是螢火蟲消失的罪魁禍首。

「光害干擾了螢火蟲的訊息傳遞，」何健鎔說，即便牠們拚命發光，但彼此看不到，求偶、繁衍行為大受影響，造成螢火蟲在霓虹燈閃爍、夜明如晝的都會地區，注定要滅絕。

高雄左營的「都市森林浴場」是少數都會復育螢火蟲成功的案例。在養工處3年的苦心營造棲地、並在螢火蟲求偶季節關閉照明的用心下，終於讓螢火蟲在都市也能落腳生存。

在光害較小的鄉間野外，螢火蟲則遇到另外一些難題──農藥、除草劑污染水源，以及河川溪流的不當整治。

螢火蟲有水生、陸生兩種。將卵產在水邊土堤上的水生螢火蟲，因排水溝、河川整治時，總是鋪上水泥護岸，導致連產卵落腳的地方都沒有，當然難以繁衍，如今在台灣僅存黃緣螢、黃胸黑翅螢和條背螢3種。

水質純淨，則是螢火蟲生存的必要條件。「螢火蟲對水質的要求甚高，必須在溶氧量高、有機質容量低、貧腐性水質的環境下才能生存。」

此外，凡是噴灑農藥與除草劑的地方，螢火蟲都沒辦法生存。「螢火蟲對農藥非常敏感，」何健鎔指出，自己曾以路邊撿來的蝸牛餵養螢火蟲，螢火蟲吃了沒多久都暴斃身亡。解剖後發現，以「體外消化」方式吸收養分的螢火蟲，前腸非常細薄，吃了有農藥殘留體內的毒蝸牛，腸子竟然都潰爛了。

螢火蟲是完全變態的生物，歷經卵、幼蟲、蛹、成蟲4個階段。圖左為以蝸牛為食的幼蟲，圖中為蛹，圖右是交尾中的成蟲。

天時地利人和

除了生態上的指標作用，人們復育螢火蟲，其實還有一份情感上的眷戀。

何健鎔指出，日本人對螢火蟲有特殊感情。宮崎駿知名動畫《螢火蟲之墓》是一齣戰爭悲劇，故事在草地上飛舞著螢光中展開，也在螢光與都市燈光交互輝映中結束，故事的主人翁更以埋葬死去的螢火蟲來紀念母親。

日本人將螢火蟲視為「天然紀念物」，各鄉鎮還設有因地制宜的螢火蟲保護條例。曾被日本統治50年的台灣，也延續了日本對螢火蟲的知識與感情。

螢火蟲屬鞘翅目、菊虎總科中的螢科。全世界已命名的螢火蟲有兩千多種，台灣目前有紀錄的有63種。「比起日本四十多種、韓國13種，台灣算是種類相當豐富的。」其中，數量稀少的鹿野氏黑脈螢及黃胸黑翅螢，在何健鎔的提議下，已被列為台灣保育類生物。

在台灣數量最多、最常見的是黑翅螢，牠喜歡在草地、林道間飛舞，再加上牠的綠色光點最大，是最適合觀賞的螢火蟲。

至於平地最常見的，則是台灣窗螢。台灣窗螢分布在海拔300公尺以下地區，從4月到10月，可以在平地看到牠閃爍著黃綠色螢光。

根據何健鎔的調查，台灣其實一年四季、從海邊到3,500公尺的高山上，都有螢火蟲的蹤跡。而海拔800公尺以下的低海拔山區，是台灣螢火蟲種類及數量最多的區域。

「螢火蟲喜歡涼爽、避風、濕度高、沒有光害的棲地，」何健鎔舉例，位於台中縣和平鄉、海拔850-1,200公尺的大雪山社區，因具有潮濕的山谷地形及廣闊的造林地，再加上當地居民甘願為螢火蟲熄燈、噤聲等天時、地利、人和條件，成為螢火蟲復育相當成功的模範社區。

人稱「螢火蟲之父」的何健鎔，對那發光的小蟲執迷不悔，就算來日退休，也要與牠們共老。

螢光戀曲

彷彿是地上的星星，白天貌不驚人的螢火蟲，一到夜晚就開始散發光芒。而這迷人的神秘螢光，最教何健鎔深深著迷。

其實，陸地上會發光的生物不只有螢火蟲。除了螢光蕈之外，有一種「跳蟲」也會發光，但因為體積太小，沒有可看性，很難讓人感覺到牠的存在。

究竟螢火蟲為什麼發光？與海裡發光的水母又有何不同？

同樣能發光，但水母與螢火蟲發光機制並不相同。發光水母是因為體內特殊的蛋白質(Aequorin)碰上鈣離子後，產生綠色螢光；螢火蟲發光原因，則是體內發光細胞中的螢光素（一種含磷的化學物質）經過氧的催化作用，產生能量。能量中只有2-10％轉化為熱能，其餘都以光的形式釋出（稱為冷光）。

「對於螢火蟲如何發光、為何發光，目前生物學界所知仍有限。」何健鎔指出，根據國外學者的研究，螢火蟲發光的目的除了求偶、溝通外，可能還具有警示敵人的作用。

螢火蟲的發光之謎，是解說導覽與賞螢時很好的素材。何健鎔指出，目前學界對螢光的描述仍不夠完美、細膩；在全台棲地調查告一段落後，接下來，他打算著手整理台灣螢火蟲發光模式，為螢火蟲譜寫浪漫的螢光戀曲。

仔細探究，螢火蟲發光的學問不小，不同種類，發光的頻率、強度、顏色、持續度也不相同。有的發出橙紅色光（紅胸黑翅螢）；有的是橙黃色光（大端黑螢、三節熠螢）；有的閃爍黃綠色光芒（黃胸黑翅螢、山窗螢、暗褐脈翅螢、橙螢）；有的是綠色螢光（赤翅雙櫛角螢）。

螢光色澤不同，頻率也有很大的差異。有的是快速的「閃、閃、閃、閃、閃」；有的是慢慢地「閃∼閃∼閃∼」；也有間歇性的「閃閃閃∼閃閃閃∼」。

有趣的是，環境溫度會影響發光頻率，溫度越高，閃爍的速度越快。何健鎔指出，有朋友在屏東經營螢火蟲農場，為了讓遊客能盡興賞螢，在過了南部大發生期的5月，竟不惜千里迢迢「北螢南運」，受邀前往參觀的何健鎔，意外發現北部的黑翅螢到了屏東閃爍頻率加快，讓平常看一眼就能辨識種類的他一時迷惑，差點以為發現新種！

不請自來

近年，也有人以人工方式培育螢火蟲（以水生黃緣螢居多），販售給生態農場或復育單位放養。而同樣是經過卵、幼蟲、蛹、成蟲等4階段的完全變態過程，蝴蝶一代只需三十幾天，螢火蟲卻要一年，必須長時間照料、為牠準備食物，耗費大量心神，只為了換取約20天群聚飛舞的閃亮瞬間，可以說是代價最「昂貴」的昆蟲之一。

螢火蟲的培育不難，但要牠們在野外自然地繁衍，卻是件不容易的事。

以進行復育6年的台中市大坑風景區為例，雖然每年野放水生黃緣螢幼蟲達一、二千隻，但因附近橘子園噴灑農藥、除草劑造成水源污染，幼蟲存活率低，能順利蛻變為成蟲並繁衍的更少，估計每年自然孵出比例只有一、二成，遇到颱風造成的嚴重水患、土石流，更是把藏身在溪流旁土堆中的螢火蟲卵都沖得蕩然無存。

「將幼蟲、成蟲直接野放的方式，層次較低，也不值得鼓勵，」何健鎔指出，螢火蟲復育的目的不在供人玩賞，環境棲地的保育才是重點。何健鎔說，會讓螢火蟲滅絕的棲地，對人類也同樣暗藏危險；另一角度看，只要準備好棲地，螢火蟲會不請自來。「讓大自然來養牠，不是更好嗎？」

宜蘭三星鄉的天山農場就是最好的例子。原以養豬為業的農場主人黃正德，在買來的河床地上種樹，樹木長大後，有一天，突然發現樹下滿布螢火蟲，無心插柳意外引來這批嬌客，不僅讓他轉業經營休閒農場，也加入螢火蟲保育的行列。

農委會特生中心位於台中縣和平鄉的低海拔試驗站，在何健鎔的護育下，出現一片壯觀的螢海。

螢火蟲之父

身為台灣少數研究螢火蟲的學者之一，十多年來的投入和付出，已使何健鎔與另一位屏東科技大學教授陳仁昭同被尊為台灣「螢火蟲之父」，但由於螢火蟲夜間發光的特性，使得從事棲地調查研究的何健鎔，長期處於「顧得了螢火蟲、就顧不了妻兒」的兩難當中。當各棲地輪番上演「大發生」盛況時，總是忙到晚上十點多才從野外收工回家的他，不僅沒時間陪老婆、孩子好好吃頓晚飯，甚至忙到沒能跟家人說上兩句話，對何健鎔來說，這是心中最大的辛酸與遺憾，「沒被老婆『離』掉，算是很幸運了！」

不過，當夜幕低垂，點點螢光在山野間緩緩飄起時，何健鎔又會忍不住抬腳往山林走去。是「蟲迷心竅」也好，是生態保育的使命也罷，何健鎔對螢火蟲的愛戀，很難為外人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