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不「象」予？

喜愛象牙是亞洲傳統？中國人卻也說過「太平有象」。

出自現代台灣雕刻師手下的象牙球。（歷史博物館提供）（歷史博物館提供）

從演化長河來看，人類與大象，是弱肉強食，也是唇齒相依……

歷史早有明鑑：喜歡象牙是會惹禍上身的。

都是象牙惹的禍？

今日台灣因為消費象牙、犀角等野生物產製品遭「培利法案」修理，就此在國際保育史上留下不可磨滅的污點；三千多年前，商朝紂王寵幸妲己，鑿酒池、懸肉林，酒色荒淫。太史公的春秋之筆也未放過紂王少為人知的另一項罪名──使用象牙產製品。

話說紂王命工匠雕鏤象牙筷子，當工匠帶著精心完成的象箸進宮，先天下之憂而憂的箕子瞧見了，怵目驚心，發此聯想：今天雖只造了一雙小小的象牙筷子，為了與它匹配，必得再造同等珍貴的玉杯，玉杯旁更要鋪滿象鼻、龍肝、鳳髓，緊接著，若不穿上錦衣玉袍、高坐瓊室瑤臺裡享用，又豈襯得出象箸玉杯與龍肝鳳髓的珍貴難得？象牙筷子，是奢侈的開端，是亡國的開始，紂王又豈能共謀大事？箕子想到此，止不住寒顫，拔起腿逃之夭夭了。

《韓非子》與《史記》都記載了「象箸玉杯」的典故。深刻體認福禍相倚道理的中國人認為，能夠享受珍貴象牙的人要是不懂惜福，也可能因為象牙惹來無窮後患。諸子百家爭鳴的春秋時代，《左傳》更用「象齒焚身」暗喻人斂聚萬貫錢財，易招火焚身，就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的大象，長著一對人見人愛的長牙，得時時提防殺身之禍！

只惜仁人君子對象牙戒慎恐懼，卻不表示社會大眾都能認同。言者諄諄，聽者藐藐，箕子的預言成真，紂王成了末代皇帝，代之而起的周朝王室，為示隆重，製造象牙酒杯進行春郊獻祭。「先秦時代，以象牙製棋」《辭源》記載了象棋名稱的由來。至於文人手上的象牙筆，直呼「象管」。朝代一路而下，牙雕飾品更是美不勝收，發展到明、清，技巧爐火純青，特別是層層轉轉相疊的象牙套球，雕工舉世無雙。中華航空公司曾借象牙球作廣告，敬告消費者：空服員的細心體貼如牙雕手工般一絲不苟，飛行再遙遠，也能忘掉旅途勞頓。

面對中國淵遠流長的「象牙文化」，在台灣面臨國際保育團體痛擊時，去年中央研究院民族所發表了「象牙與犀牛角──環保概念對中華文化衝激」一文，嚴肅提醒來自異域、不解中國國情的「國際友人」：在物質不豐的中國，以野生動物進補與作為工藝材料已有長久歷史，因此斷不可以劇烈的社會革命手段，而應採「溫和方式進行說服台灣漢族改掉這些不好的行為」。

製造象牙工藝品，是台灣漢族應該改掉的不好行為？

你是我的全部？

無巧不成書，《史記》裡亡國之君無法抗拒象牙筷子；被譽為「西方最偉大的文學創作」《奧德賽》中，參加特洛伊戰爭的伊薩卡國王奧德賽則十分想念家裡乾淨舒服的象牙床。據傳《奧德賽》作者、希臘大詩人荷馬首創象牙elephas一字，正是大象英文elephant的字源。

用象牙稱呼大象，果真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都只為古希臘人「沒見過大象走路，也用過象牙產製品」。不產大象的地中海文化，征服了遍地大象的北非，隨著地中海貿易，象牙喧賓奪主，比主子大象先放洋歐洲，「進口象牙」也為西方藝術記錄下時代風格。

希臘之後，羅馬、基督教、拜占庭，紛紛建立象牙買賣中心、象牙製作坊。接著文藝復興、巴洛克，直到本世紀初，「布魯賽爾和巴黎的新藝術風格興起，象牙結合珠寶金屬，呈現出奇特的矯飾氣質……」西方牙雕琳瑯滿目，無怪乎相較之下，美國出版的《大美百科全書》深感與有榮焉，評曰：「中國的牙雕手工細雖細矣，卻缺乏藝術內涵。」

法國動物史學者也來插上一腳，為產象國打抱不平，認為有最豐富大象資源的非洲是利用象牙最少的國家。證諸事實，今天北非埃及等地出土的牙雕，卻從日用品以至精美器物一應俱全。這又怎麼說？

或許該說：人類在進化成為地球「統治者」之際，對大象所採取的手段都差不多？

象牙，多少人為你瘋狂

有人形容，對於現生的大象，人類有如造成恐龍滅絕的那一顆大殞石。若將大象的生活史拉長，持平而言，在人類文明興起時，大象早感嘆時不我予。

人類用掉不計其數的象牙，卻自我中心作祟，普及各地圖書室的《大美百科全書》白紙黑字寫道：「象牙的兩大特色是耐久與無其他用途，只適合製成雕刻飾物。」無其他用途？月牙形的長牙對大象恰如雙手，蒙它相助，已絕跡的長毛象掘凍土裡的苔蘚裹腹，非洲象、亞洲象靠它掘地裡的鹽塊補充鹽分，有這一對「工具兼武器」防衛獅子、猛虎，再配合巨大無比的身軀，大象一度稱霸地球。

彼時，人類躲在洞穴，覬覦眼前成群來往的巨大「肉山」，肚子餓了，半人半猿的老祖先赤手空拳、或手持最原始的工具，圍捕落單的大象。象肉之外，石器時代缺乏五花八門的物料，洪荒世界的弱勢族群人類物盡其用、利用象牙，想來極其自然。

英文字裡以「象牙婚」讚譽牽手走過三十年的婚姻，就因為純潔乳白的象牙，與黃金、鑽石等貴重金屬是永不變質、白首偕老的象徵。「世界自然保育聯盟」的資料也稱許象牙是動物世界的「白金」，石器時代就對人類產生價值。

七千多年前中國土地上的「河姆渡文化」就製作了象牙工藝品；在沒有大象的法國，還挖掘出兩萬五千年前克羅馬農人的象牙加工器物呢！原來，人類利用過的象牙還不只是出自現存的非洲象與亞洲象。當今人互責彼此過度掠奪大象，地球上已有將近四百種大象走入歷史。

最早的始祖象起源於六千萬年前的北非，大象祖先曾飄洋過海，周遊世界絕大多數地方，甚至彈丸之地台灣，都挖掘出大象化石。環境改變、氣候變化，許多出土化石可以解釋，大象的消失也是大自然演化下的必然。

「好象」要當兵？

十七世紀英國詩人約翰•唐稱讚大象是「造物主最偉大的作品」，極思進化的人類祖先自然不會放過這麼好的「資源」。至於通過漫長進化之路，而臻「文明」之境的人類，對待大象更加花招百出，當然也不僅是採「二分法」的只愛象牙、不見大象。

「人類對大象的第一個念頭，就是訓練象來替人們打仗。」考據人與象關係的專家認為。雖不中，亦不遠？

有人認為中國象棋另一名稱的由來，正因為古人揮象克敵。果然，驍勇的殷商戰士直上象背進軍東夷；《三國演義》裡，雲南王孟獲的先鋒元帥騎著大象衝鋒陷陣；以馴象駕車縱橫戰場，在中國就稱「象車」。無獨有偶，能攻善戰的羅馬大將凱撒，也在象背上綁著戰車，入侵不列顛，只因為更早之前，北非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率領軍隊與三十七頭大象，翻越阿爾卑斯山突襲羅馬，兵力遠勝迦太基的羅馬帝國遭到重創，此後不忘教訓，有樣學樣，也驅使「進口」象上戰場。

不過，靠體型嚇阻敵人的大象是素食者，正常情況下，不具殺伐征戰的攻擊性，在殘酷的戰場上也就不甚可靠。象主被殺後，群象無首，軍心大亂，加上受傷及驚嚇，無心戀戰，四處逃命，往往敵友不分踩撞傷人。

來看喔！大象作秀

局限於軀體不夠「靈動」，大象服役在人類歷史上逐漸無疾而終，但人類從未放棄試圖駕馭陸地上最龐大的動物。

在中國，大舜孝心動天，大象也為之動容，前來助耕，雖有異議之士批評後人不應為聖賢穿鑿附會、製造神話；但亞洲象確實被教會農事。古埃及人已發現印度象比非洲象適合作為「役畜」。至於被認為野性難馴的非洲象，人類一樣百折不撓，十九世紀末，比利時國王下令在比屬剛果成立象訓練站，為比國披荊斬棘、拓展非洲內陸貿易。

在泱泱大唐，詩聖杜甫臨場素描受過訓練的大象如何「作秀」：群象舉起雙足異常巍峨，揮動長鼻發出噓吸之聲。巍巍身軀上，象眼如星，卻閃閃發光。大象小象隨著音樂節奏移動，奔跑如百獸風馳，地面灰塵隨之忽起忽落，引人駐足，竟至萬夫雲集。大象跳舞，可是唐代宴會慶典上的佐興節目。

千年後，蘇彝士運河開通，歐洲商人深入黑暗大陸，將非洲當成供應野生動物的大本營，出售珍奇異獸至世界各地馬戲團、博物館、動物園。遊客也以觀賞造物主最偉大的作品表演金雞獨立、長鼻頂球為樂。動物園裡，兒童不斷興奮的叫嚷聲中，獸欄裡的大象伸出靈巧長鼻捲食人們手上的花生、香蕉。好萊塢電影公司也不遠千里，把外景營地移置群象漫步、汲水互濺的非洲草原上，藉著影片將斯情斯景傳送到每個家庭。

終日無所事事的歐美大亨，終於將以象取樂發展到「顛峰」。跟隨探險家腳步，有閒階級將閒暇與金錢投入非洲的狩獵旅行，爭相以槍械征服龐然巨象，奪得最高榮譽。獵人在滿足了追逐動物的樂趣後，帶著戰利品──象牙和象腿返家，象牙做為客廳擺設，象腿是現成的雨傘桶、字紙簍。

低級商品

正如獵人在非洲殺象為樂，奪得地球控制權的人類，缺乏控制的行為演變成大象劊子手，使用象牙，也就成了保護動物人士口中應該杜絕的惡習。

獲取象牙，原本不一定得大批屠殺活生生的象群，自然老死的大象，象牙長得格外巨大，何況，既有生命，就有死亡，生命不就是互相提供、循環不已？中國有個民間故事，說的是一頭大象載著幫牠取出腳底木刺的恩人進山，掊土挖出數十根象牙作為報答。

「開化」後的人類，物質欲望探不到極限，又是動物世界裡唯一發明出商業拓展的物種，市場一經開創，象牙成為普遍的加工原料，消耗量跟著無止境擴大。「人類為了獵取象牙所流的血，比爭取任何原料時都來得多，」法國出版的《大象──世界的支柱》書中寫道。從腓尼基人來回於地中海經營貿易後，北非大象在羅馬時代就消失了。法國查里曼大帝時期，設象牙工作坊產製聖餅盒、十字架與書面，象牙求過於供，但人類對慈愛天主表達虔敬之心的宗教祝禱飾物豈能缺貨，法國北方海岸的海象也只好奉上雙牙。

亞洲象裡，雌象門牙不增長，部份地區的公象，門牙也不突出，非洲象牙也隨著絲路進入亞洲，希臘歷史學家希羅多德曾描述「蠻荒異域」埃及攜特產象牙來朝宗主國波斯；畫面一轉而成大唐盛世宮廷畫家筆下爭相描繪的西域藩國進貢隊伍。

直到二十世紀，「西方偉大的象牙雕刻藝術若非沒落失傳，便是淪為低級商品，」《大美百科全書》感嘆西方一種藝術的失落。至於象牙淪為何種「低級商品」呢？十九、二十世紀之交，塑膠尚未發明，歐美撞球遊戲盛行，母象的細長象牙被視為製造勻稱撞球的上好材料；無數象牙也成為鋼琴家手下靈活彈跳的雪白琴鍵，今天護象最力的美國因此一度成為象牙最大消費國，佔世界消耗總量的百分之三十，其中百分之八十來自盜獵！風水輪流轉，今日亞洲靠著傲視國際的經濟力，象牙已從過往帝王貴冑的奢侈品，成為人人都能「一印在手」的日常之物。

化友為敵

總算，人類發現，人口擴增、毀林開荒、無窮的物質欲望，是個連鎖反應，加速大象消失，也威脅自身生存，於是一反專為大象吹奏葬曲，改而鼓吹起阻止濫殺動物的號角聲來。體型龐大的象更被生物學家稱許為「聰慧異常、記憶力驚人、具有正義感……」，品質簡直比人種更優良。美國共和黨不就以大象為「黨代表」？有人說這種演變具有高度戲劇性，但強大的事物被當成神祇膜拜，也非當下愛護動物人士開的頭，產象國長期來依賴大象、進而培養出的情感早傳為佳話。

非洲祖魯人一向視大象為尊崇的代名詞；印度人普遍認為睜開眼睛可以看到大象是幸運的，記錄佛陀前身的《本生經》，提到佛陀曾生成象身，佛教徒也認為摸象有助開悟，今天亞洲一些廟宇中還養著象。難怪有保育人士難掩感傷，認為象群因為棲息地銳減，侵入人類土地，使得人與象化友為敵，「實為東南亞與南亞的生態悲劇。」

中國也是個例子。戰國時代韓非解釋中國「象」字之所以代表事物的外形，因為當時人們已不容易親見活生生的象，只能按其圖想像模樣，所以凡意想事物，都叫做象。當人們發現象竟是「獸之最大者」，更借其比喻包容於天地間犖犖大者如山川日月的種種外形，最後經轉訓為事物的表象。

三千年前亞洲象曾廣佈黃河流域，但東漢末年天才兒童曹沖利用水的浮力得知象重，其時許慎寫《說文解字》，已經說明「象，而出南越」，南方才有大批野象出沒。「曹沖秤象」和「瞎子摸象」都是隨著佛家故事，由保有較多象的南亞傳來。

大陸作家古華一篇寫故鄉湖南嘉禾「二象村」的文章就提到，「說是更早些時候，家鄉的森林裡有大象出沒，孔雀開屏，參天古樹枝頭落滿朵朵彩雲似的金雞。」後來有了人煙，大象、孔雀、金雞只得朝更西、更南邊的山林一路遷徙而去，最終只剩些地名、山名、水名，徒留遐想。

今天全中國野象獨留於雲南西雙版納，屈指可數的兩百多頭象群還具有「雙重國籍」，「當偷獵者的槍聲一響、毀林開荒的黑煙一起，野象就逃往寮國，反之，則逃向中國。」一位作家描述。

太平有象！

由恐龍、大象到人類，此消彼長，說不定是造物主刻意讓生命代謝，讓地球更多采多姿？為此，大象的潰敗，人類或許也不需太過傷感？只不過，倒是可以想想，龐大如大象、巨大如恐龍都會化為塵灰，聰明如人類能保證自己與造物主永世不滅？

中國人的「太平有象」說不定誤打誤撞，提供了答案。中國歷代皇帝在寶座之旁，照例會置放金屬製的兩隻象，象背馱著花瓶，諧音為「太平有象」。皇帝至庶民都祈求天下太平吧？

《資治通鑑》上記載，唐朝大和六年，皇帝在延英殿，問宰相牛僧孺，天下何時太平？有何跡象可尋？牛僧孺回答：太平無象。天下太平，並無一定的標準，今天四夷並未入侵，百姓不至流散，雖非盛世，也算小康，陛下若還要求更上層樓，就非臣等能力所及。太平無象，成了諷刺統治者粉飾昇平的用語。後代皇帝怕遭人恥笑無德「無象」，瓶、象結合成的具體文物「太平有象」，就被隨時擺在王座旁提醒自己──或者，也討個吉利吧！

太平有象，太平有象，沒有了象，人間可還有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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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魯格國家公園外的市鎮以一對大象牙作為地標。不擔心象牙被偷？放心，只不過是對假牙！（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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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去供獵人「殺伐旅」取樂的大象，在被列入國際瀕臨絕種動物名錄後，成了生態旅遊招徠遊客的主角。克魯格國家公園內，成群的遊客自然不會放過欣賞「造物主最偉大的作品」。（鄭元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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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自現代台灣雕刻師手下的象牙球。（歷史博物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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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文字意象豐富，大象溫和、厚重的造型與性格，讓中國人將之與花瓶聯想成「太平有象」。（故宮博物院提供）

中國文字意象豐富，大象溫和、厚重的造型與性格，讓中國人將之與花瓶聯想成「太平有象」。（故宮博物院提供）（故宮博物院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