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島嶼行旅

巧遇,台灣的「祂」們

巧遇,台灣的「祂」們

台灣有應公信仰歷史、發展與意涵

文‧李雨莘  圖‧林旻萱

2025 3月

一座有應公廟中,同時供奉明朝將軍、清朝官吏與日本軍人,讓人看見台灣數百年歷史的縮影。圖為台南市東區開基慶隆廟。

「少年若無一擺戇,路邊哪有有應公」(意指:若非年少時曾經魯莽,路旁又怎會有供奉無主孤魂的有應公廟)這句台灣俗諺是許多長輩對子女謹慎行事的叮嚀,也是描繪先民懷抱發家致富的夢想,毅然飄洋過海來台的最佳寫照。這份堅毅,透過文字被後人銘記,而無法保存的軀體則長眠於這片土地,並形塑出台灣獨特的民間信仰——有應公文化。

如同族群組成多元,台灣宗教信仰也屬繁多,民俗學者、台中教育大學台灣語文學系副教授林茂賢指出,其中最為流行的,便是結合道教、佛教和民俗信仰為一體的民間信仰。

無入教儀式、教義等,使信徒容易親近,其有容乃大的泛神崇拜特色,讓人人都能找到自己所信仰的那尊神。這其中,也包含逝世於這片大地上的亡者,祂們現今多被稱為有應公;奉祀的廟宇則泛稱為有應公廟、陰廟。

在鄉間碰上有應公小厝,雙手合十,便是最好的打招呼方式。

有應公廟不僅是信仰中心,更承載移民落地台灣的生命歷程。圖為將軍鄉十二勇士廟牌位,該廟沿革記錄下該村莊曾有十二位庄民守護家園英勇事蹟。

尊亡者為神的民間信仰

探究有應公信仰的濫觴,要從台灣自1628年始,迎接許多來自黑水溝另一岸漢人的時期說起。移民冒著可能命喪於波濤大浪中、亡於械鬥拳腳之間,或不適應風土染病而逝等風險,到台灣追逐大夢。

幸運者尚能落葉歸根,反之則客死異鄉。從事有應公田調逾20年、人稱「神鬼行者」的文史工作者許献平指出,人死為鬼,若有後代祭祀,可成好鬼,亦被稱為地基主、祖靈;若是無人料理後事,則會成為使世人懼怕的惡鬼、厲鬼。

善心人士對亡者心懷無法歸鄉的憐憫及擔憂祂們作亂人間,自發性地埋葬無人聞問的枯骨,為祂們提供靈魂暫時安歇的落腳處。而自1684年,管轄台灣的清朝政府以州和縣為單位、民間則以鄉為基礎,設置「祭厲」和「義塚」,是為現今有應公廟雛形。

此一時期,無論單人或群體,常被稱為無主公、萬善公等,並以無門戶形式搭建三面壁「厝仔」祭祀,亦稱為「無祀祠」,外觀簡單且樸素,僅少數有牌位、香爐,現今台灣部分鄉村地景仍可見到此類小廟。

此外,不幸罹難的礦工、來歷不明的水流屍、因故喪生的無婚嫁女子、難產而亡的母親與嬰孩等,都「可能」成為民間祭祀的對象。許献平指出,並非每位亡者都能成神,能否獲得信眾奉祀,往往取決於死後是否得以佔據寶地,並透過託夢、顯靈、傳說等方式,成功與陽間建立聯繫。

有求必應的一體兩面

田間、住宅旁,或是街邊,一座座小廟靜靜佇立於民眾生活周遭。行經的人們往往雙手合十,如同與好友那般致意、問候;農曆除夕、清明與中元時分,則會備妥熟食菜飯、銀紙錢與香火虔誠祭拜。這樣的人鬼共存、互惠互助的信仰關係,潛移默化地讓社會維持和睦與安定,然而日治時期,在日本政府當權者眼中,這卻被視為陋習,成為極力整肅的對象。

1896年和1906年所頒布的「墓地及埋葬取締規則」、「墓地火葬場及埋火葬取締規則」,是當時的日本政權為強制改變民間土葬習俗為火葬、取消各地祭厲和義塚制度的手段,更因視萬善爺為迷信,想盡辦法處理各地廟宇,也藉由報紙等公開管道宣傳。

許献平所著《佳里鎮有應公廟採訪錄》乙書,記錄下,台南佳里地區因「蕭壠抗日衝突」,當地居民傷亡慘重,遍地而生許多無祀祠,在台南南鯤鯓代天府千歲1923年南巡途中,這些無祀祠因名列邪神名單而遭移除,並分批送往寧安宮與樹王公統攝的有應公廟;該事件在《台灣日日新報》1940年一篇報導也被提及,卻被稱為「剷除陋習」的行動,足見當時官方對無祀祠的立場。

不過,上有政策,下自然也有對策。不知從幾何時,台灣人開始稱呼各地無祀祠主神為有應公,並於廟門掛上寫有「有求必應」四字的紅布條,或因此成為廟宇的護身符,更讓「有應公」正式躍入歷史視野,直至今日成為我們耳熟能詳的代名詞。

另外,更有研究指出,此時期台灣有應公廟的數量不減反增,還較清朝蓬勃。台灣宗教哲學佛教近代化先驅曾景文所著《台灣宗教と迷信陋習》,對此也有描述:「有應公的祭祀或所謂的有應公廟,在樹下、墓旁、山麓、路旁和街庄部落等,到處可見。」

有近代學者認為,台灣有應公信仰在此時迎來首次重大轉型,不僅廟宇本身形式開始改變,常民祭拜的心情也從原先的同情無法歸鄉、懼怕作亂,轉為祈願求應,連帶讓供奉的神明至此深根落地,成為台灣的「台灣神」。

致力於台灣有應公信仰逾20年的許献平,走遍各地,記錄「祂」們生前和生後的珍貴故事。 

神與人,你與我

然而,雖說都是台灣的神,有應公神格在民俗宗教中被認為較媽祖、關聖帝君等正神低階,甚至連最基層的福德正神都不及;從古至今,長輩也多勸戒孩童勿靠近陰廟,坊間也流傳不可輕易向祂們求願,因倘若忘記還願,極有可能遭受報復。

對此,高雄苓雅當地最具名聲的有應公廟——聖公媽廟常委呂建利不大認同,認為這些只是民間的傳聞,直言:「聖公媽是很慈悲的。」他表示,其實在與神明許願的同時,也是信徒與自己的對話,因而產生制約關係,隱約影響著人們,進而民間才會流傳著一些信徒與神明求願後,被託夢提醒需還願的故事。

而許献平與致力於台灣民俗研究的游淑珺則認為,「還願」依然是願望實現後的重要回饋。游淑珺進一步分析,其根本邏輯在於,有應公仰賴香火供奉,才能逐步發展至塑造金身、興建廟宇,最終神格化。因此,「如果我這麼努力幫助你,而你卻不感謝,當然會不開心。」這樣的信仰觀念、邏輯與人世間待人處事的互動模式其實並無二致。

特別是,在博弈風氣盛行的1980年代,無數賭徒湧向各地有應公廟,祈求一夕致富的機運,並留下許多傳奇故事,但當願望落空時,部分信徒不僅未視為命運安排,反而懷抱怨懟,甚至對神像施加破壞,游淑珺感嘆,當時有些神像因此殘缺不全、流落街頭。

此現象是否妥適尚無定論,但或許也反映出台灣民間信仰的一種特質——許多信徒將陰神視為比正神更接近庶民的存在,也因此對祂們具有更貼近人世間的想像,而衍生出報復、糾纏等等傳說。

然而事實上,許多廣為人知的正神,生前亦曾是凡人。照理而言,若人們對陰神抱持這樣的想像,對正神也應有相同看法,不過多數常民卻未曾有如此認知。究竟正陰相生的概念為何未能成為普世價值?其中差異是否只因陰神身故的時間較接近現代,而導致祂們未能獲得如同正神般的崇敬與照顧?這些問題仍有待學者進一步探究。

因聖公媽不允砌新屋,因而誕生「廟中廟」的特殊廟宇形式。

高雄聖公媽廟除了作為當地信仰中心,在主委李文振(右)與常委呂建利(左)等人的努力下,持續深耕、回饋社區,廟裡滿牆的獎狀便是最好的證明。

跨越宗教的多元發展

不過,也並非所有有應公廟都在這段期間遭遇破壞。也有廟宇在眾多信徒的支持下,逐漸擁有更華美的建築、源源不絕的信眾,以及廣為流傳的佳話。

最北端港都基隆今(2025)年將迎接邁入第171年的鷄籠中元祭,該活動的主祭寺廟便是祭祀泉漳械鬥亡者的老大公廟。該廟不僅外觀色彩華美,且與基隆當地居民關係密切,輪值主普的宗親更將祭典視為當年度風調雨順的關鍵,使得祭典年年盛大舉行,成為當地重要的文化盛事。

在新北市,祭祀文武大眾爺的新莊地藏庵則保留有應公廟宇中少見的夜巡「暗訪」與日巡「遶境」活動。每年慶典熱鬧非凡,宛如不夜城,沿街民眾夾道迎接,更爭相向出巡護駕的「官將首」領取呷平安的鹹光餅。

台南市安南區海尾寮的鎮安堂,則供奉因空難殉難的日本飛虎將軍,成為許多日本旅客造訪台南的必去景點。廟內懸掛台、日國旗,並收藏《產經新聞》的報導,根據許献平的田野調查,廟內供奉的神轎是由友台日本人士募款,並聘請日本匠師打造,其上更懸掛著由仙台民眾發起,每人一枚五日圓硬幣,總計千枚串起的硬幣串,以表達對台灣在日本311大地震時伸出援手的感念,成為台日友誼的最佳見證。

此外,自建廟以來便吸引全台信眾的高雄聖公媽廟,據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羅景文研究,日治時期的報紙曾報導,其祭典期間,全台超過十萬人共襄盛舉,布袋戲、歌仔戲等酬神謝戲更是連綿數公里;由於眾多乞討者也前來參拜,廟宇更被稱為「乞丐廟」。

時至今日,聖公媽廟依然是苓雅區的信仰中心,戲班每日絡繹不絕,而因聖公媽喜愛花朵,信徒還願時供奉的鮮花更是擺滿正廳,花香四溢,創造與傳統有應公廟截然不同的景象。許献平指出,近年來廟方則積極回饋鄉里,將信眾還願的香火錢投入公益事務,不僅捐贈救護車、消防車、復康巴士等設備,也協助辦理重陽敬老活動、身心障礙比賽等社會福利事業。

呂建利認為,有應公廟無需刻意淡化陰廟的屬性,而是應該保留特色、積極行善。他更發起故事募集活動,希望透過親筆寫下信眾親身經歷,澄清外界對陰廟的刻板印象,留下真實且溫暖的信仰故事。

奉祀日本戰士杉浦茂峰的台南飛虎將軍廟,近年成為日本遊客必訪之地。

雲林縣口湖鄉埔南村一棵百年雞蛋花樹下,坐落著「荷蘭公廟」。相傳這棵樹由早年來此拓墾的荷蘭人所植,後人敬奉逝去的荷蘭人為「荷蘭公」,其神像穿著西洋衣服,相當有異國味。(莊坤儒攝)

陰陽相生,亦或等同

陰與陽邊界的日漸模糊,或也使辨識其中差異的方法愈發困難。

中央研究院院士李亦園、李豐楙在針對有應公神格化研究中,分別提出過10項、12項辨別標準,包括牌位轉為神像、三面壁轉為有廟門、祭品由熟改生等,可以看出陰廟在學術上有基礎識別條件;坊間也流傳可透過廟宇是否為燕尾脊等方式,提供民眾識別有應公廟。

不過,許献平分析,時至今日,全台有應公廟的形式早已因時代變遷、信徒餽贈等因素而產生複雜變化。

根據他多年田野調查的經驗,他認為廟門或許是當前最有效的辨識方式。多數有應公廟為了不阻擋鬼魂,不設廟門;若設廟門,也不會彩繪門神「神荼鬱壘」,而是宮女圖像,或是民間常見的「加冠進祿」。

但說到是否有需要避開有應公廟,許献平提出「陰廟不陰」的概念。他認為,「祂們過去也如同你我一般,擁有七情六慾的血肉身軀,不論祂們以何種方式走完愛恨情仇的人生,都是可敬可佩的先民。」是以,許献平認為這些廟宇不僅承載著台灣不同時期的歷史記憶,更是巨大的故事寶庫,無需先入為主預設有應公廟皆為陰森、可怕的氛圍。

不論是奉祀二二八事件受難者、記錄族群傷痛記憶的虎尾三姓公廟;主神為身著西服、帶有異國風情的口湖荷蘭公廟;祭拜早逝日本女童、瀰漫淡淡哀思的新化海生萬應祠;亦或是融合原漢信仰、展現族群共融精神的台南七股萬善堂;供奉韓國移民與象徵財富之神金雞母、別具特色的韓國井田三子小祠;甚至隱身墾丁沙灘盡頭、充滿神秘傳說的八寶公主廟,每座廟宇都承載著不同時代的故事與文化痕跡,值得你我駐足探尋。

至於常民對陰廟的忌諱,游淑珺認為,最重要的是心存敬意。她建議,只需雙手合十,在踏入廟宇時誠心向神明問候:「我來到這裡,先打聲招呼,彼此尊重最為重要。」

對於來自世界各地的旅人,她則提出另一種觀點——不妨將有應公廟視作一座博物館,透過神明傳說、祭祀儀式、年度祭典,一窺台灣幾百年來的歷史脈絡與文化底蘊。

那祂們真的存在嗎?游淑珺笑說:「你相信,祂就在;你不相信,祂就不存在。」正如最初的有應公信仰,皆因人們的相信而生;如今,這些廟宇與神祇的存在,亦是因著每一份虔誠的奉祀,而續存於這世間。

游淑珺指出,有應公廟見證城市發展的同時,也因都市規畫等因素,面臨維持開發與傳統間的兩難。(莊坤儒攝)

若因宗教不便持香祭拜,雙手合十亦能向有應公傳遞誠意。

有應公信仰裡的女性

在有應公廟信仰中,有時也會見到與男性金身一同奉祀的女性神尊,他們被稱為「有應媽」;在部分地區,則有專門祭拜女性神明的有應公系統廟宇,多數被命名為「姑娘廟」、「夫人廟」等名。

由於台灣傳統社會的宗族繼承制度以嫡長子為核心,女性須出嫁才能在夫家獲得香火奉祀;早夭或未出嫁的女生,是無法在家族牌位中佔有一席之地,身亡後便會成為無所歸屬的「厲鬼」,也因此流傳著一句台語俗諺:「尪架桌頂無拜老姑婆」,游淑珺解釋其根本便是「擔心女生會分掉本家的財運運勢」。

也因此,為解決這一問題,社會衍生出冥婚、送入姑娘廟或尼姑庵等方式,希望讓這些女性亡魂有所歸。不過也有部分的亡者,以己力獲得個別供奉的機會。

新北市石碇姑娘廟相傳是一位名為魏扁的姑娘未婚早逝後,當地人夢見其顯靈,遂為其建廟供奉,後來該廟也逐漸成為其他未婚女性靈位的安置場所,仔細觀察還能發現信眾常以化妝品、首飾、口紅等用品供奉,以表對主神的貼心。類似廟宇遍佈全台,不僅讓人看見有應公信仰中的特殊一面,還有傳統社會中女性處境的困難。

傳說,入祀台南孔廟節孝祠的陳守娘,其生前受百般凌辱,死後府城各地便傳出夜晚哭聲頻頻、小販錢財化為紙錢、府衙物品飄動等靈異故事,幸得觀音大士居中協調,才讓陳守娘自證貞節、沉冤得雪。

游淑珺認為,這個故事是「善惡有報」的體現,也凸顯出社會對女性更為嚴苛的標準,「需要花上比男性更多的力氣,甚至要自己去爭取」,一如陳守娘在死後歷經多番努力才得以翻案、獲表彰。

因此,或許在全台各地的姑娘廟、夫人廟,是民間社會對女性處境的憐憫與回應,也是讓長期處於社會體系中弱勢地位的女性,透過信仰掙得與男性神明平起平坐的機會。

隨時代變遷,陳守娘的故事逐漸被靈異色彩掩蓋,現代人對她的印象多數只剩下恐怖傳說與驚悚想像,甚至催生出「台南最強女鬼散步導覽」,每年吸引無數遊客參加。對此,游淑珺笑問:「是人都會怕鬼,但到底是男生,還是女生,更怕女鬼呢?」

位於新北市石碇區永定溪旁的姑娘廟,主祀魏扁仙姑,傳聞其生前為人嚴肅,故祭拜者須保持虔敬才能應驗。

由於祭祀的對象都是未婚女性,香客多以胭脂水粉、耳環、髮夾等作為供品,有些甚至會開放信眾隨緣取用或購買,以穿著、佩戴保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