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為什麼要關心九份?這個問題其實並沒有標準答案,不過可以提出一個不同角度的思考邏輯。那就是證諸以往的經驗,我們常對「資源」過度使用,加上一窩蜂的現象,所以凡是正當紅、飽受大家「關愛」的事物,「下場」總是不太妙,股市是如此,紅龍魚也是這樣。
同樣的情形重複多次,怎麼不讓人擔心下一個再被「炒作」的對象——九份,和它的未來呢?
數十年前「金盡」時,以採金發跡的九份回到歷史的寧靜裡。這個因淘金而臨時搭建的小城,常住人口一下由高峰期的三、四萬人,萎縮到千人左右。昔日的繁華狂飆,方得稍事喘息。
曾幾何時,台灣經濟起飛,提高了人們的消費能力,似乎所有的人、事、地、物都可以用金錢標價,於是在因緣際會下,九份雖失去了生產的功能,但提供人們消費幻想的功能,終究又敗部復活,再創第二春。
(右)老礦工一定很難想像,「暗街仔」竟然能開進一輛漂亮的小汽車。
電視裡浪漫的天堂
隨著<悲情城市>、<無言的山丘>等電影在九份拍攝;以及傳播媒體大肆挖掘九份的點點滴滴;加上「聽說」九份金脈尚存的耳語,來九份便多了幾許神秘冒險的刺激。天啊!休養了許久的九份,竟然又生龍活虎地重回人們的記憶。那古老的幻象,提供了都市人逃避的一些藉口,也成為另一群來此冒險、尋找機會的人創造利潤的場所。
當年愛上九份的寧靜,選擇在九份生根的年輕攝影工作者羅濟昆形容現在的九份和五、六年前有多麼不同,「以前我從吵雜的台北來到這兒,一個人坐在階梯上,除了風雨聲之外,世界是一片寧靜。」然而才幾年,九份出名了,每逢假日吸引了數不清的遊客上山攬勝,以往視為自然的寧靜,現在竟是奢侈品了。羅濟昆從自己房子的二樓窗口向外指,「問我假日到底有多少人上來?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從這兒看下面的馬路,除了車頂就是人頭,看不到路面的。」
蜿蜒曲折的階梯步道,原是九份山城的特色。(鄭元慶)
古代VS.現代
大量消費人口湧入,改變了九份原有的生活。九份沒有經過「現代」的階段,就直接跨到「後現代」。窄窄的基山街和豎崎路,到處是「懷舊」的店舖,或賣咖啡、茶點,或賣餐食,抽象的店名——悲情城市、黃金時代……將老街變成一個既新又舊的世界。而裝扮入時、新潮前衛的一張張白淨好奇的臉龐,穿梭在古早時一身烏黑的採金工慣常晃蕩的小街,嘻嚷吵雜就像往日,只不過現代小孩肩上扛著「大出力」的音響,來此追逐虛無;和手提小鍬,為生活賭運氣的採金工心情大有不同。
茂松伯今年七十二歲,雖然離開九份有四十年了,但他總不忘自己是九份人,每年清明一定得回鄉祭掃祖墳。
對於自己的家鄉近幾年來突然成為台灣的「名勝」,茂松伯有些不解,「九份有什麼美的?」他指著這三邊是山,面向東北角海洋的山城,「九份是個畚箕地,賺錢容易,但來得快去得也快。」
對長居都市的外地人而言,九份的風景確實令人心曠神怡。(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九份賺,九份散
茂松伯在基隆出生,十歲時搬到九份居住,便開始在採金的台陽公司工作,從小弟做起,一直到二十多歲娶妻時,已經是公司的正式職員;雖然沒有入坑採過金,但對九份那段黃金歲月可是知之甚詳。
「以前九份正興旺時,到處是酒家、妓院、撞球間,城開不夜,到處是人,就和現在人擠人的假日差不多」,他說那時九份工人採金賺錢,花起錢來可真「討債」(浪費),到酒家裡,龍蝦、九孔叫一大堆,很多都是吃一口就不吃了,然後又起身到別家再點一次同樣的東西。有更豪爽的,甚至在腳踏車都算奢侈品的時代,包下計程車,才出礦坑就直奔台北的酒家花錢。茂松伯回憶,「這些全身污黑的礦工,雖被台北的藝旦戲稱為乞丐,但他們出手闊綽,小費用金子代替,卻也是風塵女子的最愛。」
九份是個冒險天堂,人們來此淘金賺錢,或許真的和它的風水有關吧!九份的畚箕地形聚財容易,卻也容易將聚來的財寶向海的方向流出去。冒險家在九份賺,在九份吃,當然也把賺來的在九份花完。
進入九份,首先迎面而來的是這幢歐式豪華旅店。
九份哪裡美?
曾幾何時,九份金盡,山城恢復原有的寧靜,山還是山,水還是水。
對於老九份而言,九份就是生活,生活就是吃、喝、拉、撒、睡,很少有人有閒情去評判這些日常作息究竟是「美不美」?所以像茂松伯這樣真正在九份生活過的老人,才會對現代台灣新人類拚命去「發現」九份的美,實在感到有些不解。
茂松伯說,要說九份有什麼特別的,是它的雨吧!終年總是難止。另外,就要和它討生活的特殊方式有關,「九份是沒蚊子的!」原來,大量煉金使用煤炭燒爐,漫天的煤煙燻得蚊子早已無法生存。
「都市人說九份的雨啊、霧啊很好,到這兒沒遇到雨、霧還說不美了呢!」林婆婆實在想不出雨霧繚繞有什麼好,對於長年生活在這山城的居民而言,過度的潮氣帶來的可能就是風濕酸痛。
五番坑是九份目前僅存較易探訪的老坑道,但最近已被加上鐵欄禁止擅入。
是福是禍還難說
林婆婆今年六十五歲了,原來是宜蘭礁溪人,二十歲時憑著媒妁之言嫁到了九份,到卅八歲,一共為採金的丈夫生下十一個兒女。她們一家十多口一直擠在十多坪的小房子裡,直到年前,長大後在都市裡奮鬥成功的兒女集資,才把老房子翻成現在有院子的三層獨幢別墅型宅院。
就連年輕一輩,真正居住在九份的「原住民」,對九份的體會,也和老人是一樣的。
王添富今年卅一歲,自稱是無業遊民,天天在九份街頭閒蕩,對九份變遷的感觸甚深。「看到九份現在的樣子,我實在怕。」
大量觀光客湧入,帶來九份一時的繁榮景象,但王添富怕的是,大家到九份來使用錯誤的眼光消費,帶給九份的是災難,而非幸福。他說:「記得我小時候,基山街還是一級一級的階梯,現在竟然變成能走小車子的水泥路了!」為了適應觀光客湧入,以及做生意運送方便,最具山城特色的階梯都可以放棄,還有什麼可以不放棄的呢?而到了什麼都放棄的那一天,九份還是九份嗎?
當年礦工採礦用的頭盔。(鄭元慶)
都市人有錢哦!
鐵釘伯是茂松伯的老鄰居,過世許久了。他的兒子雖不在九份謀生,但卻承繼父親留下來的舊木板屋定居。他的太太指著隔壁已經翻成兩層水泥新屋的茂松伯舊居說:「屋主換了好幾手了,現在住誰,我也不太清楚,他們也很少來住。」
而這「換了好幾手」,也代表著「價值非凡」。茂松伯實在不太能想像,這些地權屬於台陽公司(理論上公司可能隨時收回土地),每年還要繳交租金的房子,當年以幾百上千元廉讓,現在竟然可以「賣」到上百萬台幣,「都市人實在很有錢」,他說。
就因為都市人有錢,當年房屋權利轉讓金只要一萬時,就有人會拿出十萬「拚價」,而十萬拿得出來,就有人會出五十萬,當然最後就可以媲美都市的地價,目前的行情價是一坪十二萬元左右。
「有錢人」買了九份的房子,但他們卻經常還是扮演著「外地人」的角色,假日才來這兒渡假,平日還是待在都市裡賺錢。所以九份漸漸「都市化」了,都市冷漠情緒正在蔓延中,左右鄰居經常也是過客而已。
(右)九份特有的景緻,吸引了許多藝術家來此尋找創作動力。(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歡迎」來九份?
不必經過太多想像也知道,本來就不是設計讓太多人消費的九份,承受了那麼多「關愛」後,會是如何的光景。
在老街上的一戶人家外牆,我們看到一張十六開大的紅紙張貼,上面寫著百來字,大意如此:「歡迎您到九份來,……然而,遊客製造的噪音、垃圾已經嚴重破壞居民生活,……」。溫文有禮的「抗議」,實在包含了許多無奈,只不過抗議的成效似乎有限。年輕的孩子還是習慣隨手丟棄可樂瓶,肩上的音響還是開到最大聲,來來往往瀏覽「暗街仔」(基山街舊稱),表現出自己最「酷」的一面……。
帝君廟裡一群圍聚聊天的老人,有所感慨:「大家來玩,我們很歡迎啦!可是這兒又沒停車場,又缺公共廁所,一大堆人擠上來,實在很麻煩」,老人們說,假日遊客排隊到廟裡借廁所,隊伍往往綿延十數公尺不絕,但廟方的香油錢沒多過,屎尿卻反而要多掃許多。
九份並不產芋頭、蕃薯,但以鄉土味如芋圓、蕃薯圓來搭配懷舊的故鄉,似乎是很好的號召手法。(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到九份來,嚴肅一點!
如果九份居民付出代價,得到的是正面的回應,那麼心理上還有些許的安慰;但偏偏有許多人到九份的結果是失望的,因為他們是要來看山看水,要印證影視畫面裡的夢幻,結果九份許多房子翻新了、垃圾一大堆、上廁所不方便,或許還嫌塞車、人擠人。原先有錯誤期待的人,失望之餘,實在要怨自己為什麼要來湊熱鬧?
對!有人來是要怨的,因為他們是要來九份「玩」的,所以他們要失望了;而九份人也要怨怪他們,因為他們根本不該來九份「玩」的。
王添富雖然沒這麼說,但他的意思就是來九份必須要嚴肅一點,「誰說來九份是要看海的,來九份應該是來看歷史的!」他瞪大眼睛激動地說,大家來這兒應該去了解當年礦工們如何艱難地建造山城、搶挖金礦;工人們「拚坑」時,如何一個人拿三支鐵鑽鑿通坑道的;「這些才是九份真正的生命意義所在。」
當九份的歷史被遺忘,人們來這兒只是要逃避都市,心理準備不夠,難怪要對九份提供的意象失望。而他們失望的同時,也是對九份的踐踏,鐵蹄踏過之處,夷平了歷史。
來九份,多少買一份回家吧!(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文化搶救九份!
就在有人憂心忡忡地宣告:「九份又死了」的同時,一群原本也多只是想來九份「享受」、擷取創作靈感的文化工作者不忍這個心靈故鄉就此淪喪,於是發起以喚醒九份人地方意識,以及重現九份文化內涵為其宗旨的「瑞芳鎮文化協會」,希望找回九份真正的生命力。
文化協會所做的事還算踏實,少了文人愛空談的毛病,他們曾經發起清潔九份的活動,要求九份居民大家一起來清掃垃圾。「結果有人笑我們神經」,文化協會成員、也是著名「九份茶坊」老闆的洪志勝說,他們還是照常掃街,甚至幫嘲笑他們的人清掃。最後笑的人也笑不出來,自動拿起掃把掃地,「喚醒九份人自救意識,九份就很有希望了!」他說。
洪志勝說,九份是該發展,而且合理地發展觀光、商業,創造九份人的生計,這有助於九份的正常成長,不致變成有錢人的「度假特區」,或是淪為庸俗的純觀光區,「而這一切都要靠文化扎根才行」。
以前走在街上的是渾身汙黑的礦工,現在則多是衣著光鮮的新人類。(鄭元慶)
當歷史成為伎~
從三月十二日開始到廿七日,在台北來來百貨公司舉行由文化協會主辦的「九份今昔」特展,吸引了不少人前往參觀。很多人從圖片、文字、解說裡,對九份有所了解,知道九份並不是只有山水,更應該珍惜的是歷史情懷。
然而「文化救九份」是不是就這麼樂觀呢?好像也未必。
幾乎所有的九份商店裡,都很有「文化氣息」,牆上都免不了掛一些與九份相關的圖片、藝術品等,但不可否認的,這些似乎都不脫商業氣息,也唯有如此,才能滿足來消費人群的胃口。而既然有缺乏內涵的「假藝術」,就一定有純為賺錢的「歷史假貨」。茂松伯就指著許多商店櫥窗裡展示的,從幾百元到幾千元不等的「黃金礦石」說,識貨的一看就知道,全是上金漆的假貨。
洪志勝笑著說,九份人是天生的冒險家,能賺錢的大概都不放過的。
而因此也有人開玩笑,風靡全國的電動玩具與卡拉OK怎麼沒出現呢?答案卻有些出乎意料,它們其實全出現過,只不過被一些大部分是文化協會的朋友「警告」,因而暫時作罷。「不過它們還是蠢蠢欲動」,洪志勝說,挽救九份還是要靠大家一起努力,只靠少數人其實發生不了什麼效果。
我的家鄉我自悠閒,你要如何?(邱瑞金攝)(邱瑞金攝)
土狗和鹹魚
有位退休了的老先生得意地向朋友展示他那隻漂亮的小土狗,「三個月大,十萬塊買的。」自從「有人發現」台灣土狗「很值錢」後,以往在鄉間泥路到處奔跑的土狗,一夕間成為有錢人呵護把玩的名犬。「鹹魚翻身」的俗諺,在台灣土狗身上被印證著。
台灣黃金的故鄉——九份盛極一時後,曾經當過鹹魚,現在則是正當紅的土狗,大家都愛得不得了。只是大家是不是又會發揮「炒鹹魚」的本事,再把它翻回去當鹹魚?
由於對歷史、文化的不夠尊重,人們付出了許多代價:古蹟被當廢物,或變成遊樂場,沒有過去的記憶可供殷鑑或懷想,人民除了以賺錢創造未來生活希望之外,還有什麼可做的呢?
九份曾經當過鹹魚,現在奇蹟式地翻了身,我們是要將它好好保護下來,或者是就把它煎了吃完算數?這不僅考驗我們的文化素養,也可能成為此地未來文化發展一個象徵性的指標,我們期待著。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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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九份拍結婚照已成為流行!(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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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老礦工一定很難想像,「暗街仔」竟然能開進一輛漂亮的小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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蜿蜒曲折的階梯步道,原是九份山城的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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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長居都市的外地人而言,九份的風景確實令人心曠神怡。(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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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入九份,首先迎面而來的是這幢歐式豪華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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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番坑是九份目前僅存較易探訪的老坑道,但最近已被加上鐵欄禁止擅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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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礦工採礦用的頭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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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九份特有的景緻,吸引了許多藝術家來此尋找創作動力。(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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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份並不產芋頭、蕃薯,但以鄉土味如芋圓、蕃薯圓來搭配懷舊的故鄉,似乎是很好的號召手法。(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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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九份,多少買一份回家吧!(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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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前走在街上的是渾身污黑的礦工,現在則多是衣著光鮮的新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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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家鄉我自悠閒,你要如何?(邱瑞金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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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歡迎來九份,……,拜託別吵我。」九份人溫和地「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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濛濛細雨,懷想當年的九份……
「歡迎來九份,……,拜託別吵我。」九份人溫和地「抗議」。
濛濛細雨,懷想當年的九份……。(鄭元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