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數百年來的台灣,政權更替頻繁,動亂無數。台灣人如何行腳過多變的二十世紀?擁有過什麼?留下過什麼?又錯失過什麼?
從這一期開始,光華與洪健全文教基金會、遠流出版社合作,分四期刊載今年一月份陸續舉辦的「認識台灣史」演講系列。透過深入淺出的內容,讀者可以瞭解台灣文學、經濟、社會、原住民等各個面向的發展,一窺台灣整體經驗的精彩與複雜。
關懷來自於認識與瞭解,本土化也不應只是口號與標語,只有基本、深入地建構對台灣整體歷史的認知,透過共同的記憶、情感,我們才能以更寬廣的視野,立足這片土地上,為自己、為子孫尋覓較好的前路。
這一期首先登出東華大學民族發展研究所所長孫大川的《在地的聲音--原住民的吶喊》。
把原住民納入台灣史裡思考,是相當晚近的事。民國六十年代以前,整個台灣史的論述一直放在中國史中,這雖然不是大的錯誤,但無法更細密看出台灣三、四百年來千絲萬縷的發展痕跡。民國六十年代之後,台灣退出聯合國,政治社會出現急遽變遷,歷史研究的方向才有了改變。
退出聯合國後,中華民國政府的權力合法性遭受到內外夾擊的挑戰。來自於內部的挑戰是:中華民國政府是根據五權憲法的架構組成、各級民意代表由各省選出,三十八年播遷來台後,民意代表無法由整個中國改選產生,如何延續法統?當來台的民意代表年紀老邁、又遭逢退出聯合國之際,問題愈形尖銳,國家內部便出現了統治合法性的焦慮。
第二是國際間合法性的問題:退出聯合國後,中華民國政府不再能代表整個中國,駐外單位無法以「中華民國」稱呼,參加國際活動要用什麼國名?類似問題在在挑戰著中華民國對外的合法性。面對這許多內外衝擊,台灣的歷史思維才有了結構性變化。
主講人東華大學民族發展研究所所長孫大川,十多年來致力於原住民文化復振運動,創辦「山海文化」雙月刊,鼓吹原住民的主體書寫。
本土化推動歷史進程
鑑於國際及兩岸間的變數無法由台灣自己掌控,國家內部卻可以有所作為,本土化的呼聲於是應運而生。粗略來看,三十年來,整個台灣歷史發展動力,可以用「本土化」涵蓋。在政治上,當時行政院長蔣經國任命謝東閔為省主席,提拔林洋港、李登輝、邱創煥等台籍精英,「吹台青」成為用人政策主軸;經濟上,國家預算從國防項下挹注到經濟建設,為台灣經濟奇蹟打下堅實基礎;社會層次的本土化,則讓潛藏已久的社會力開始釋放,黨外雜誌如雨後春筍出現,鼓吹社會改革的風潮不斷,六十年代末期美麗島雜誌被捕的一批人,正是形成七十年代中期兩黨政治發展中最重要的支持力。這股社會力一直衝擊到強人退隱、權威瓦解,台灣社會也因而愈形多元。
文化層面的本土化,則可從幾個角度反映。首先是語言美感經驗的改變,在我年輕時代,當老師、主持人、播音員,一定要一口標準國語。六十年末期,林洋港旋風卻帶動了另一種語言的美典,他的台灣國語「偶潤為」(我認為),大家聽起來覺得親切有魅力。語言美感置換的情況發展到晚近,國語早已不必字正腔圓,偶而帶一點閩南話、原住民腔,大家反而覺得很活潑。
第二個是音樂節奏世界的改變,以前台語歌總覺得不登大雅之堂,七十年代鳳飛飛演唱的很多台語歌,大大改變了台語歌質感;之後洪榮宏、江蕙的台語歌紅透半邊天,林強、陳明章、伍佰的創作台語歌,把快節奏帶進音樂旋律,許多創作者還將原住民音樂的元素帶進來,試圖從本土的聲音中尋找靈感。
國府來台後對原住民姓名實施的「漢化」政策,嚴重傷害了原住民文化,民國七十年代原住民遂發起「還我姓氏」運動。(薛繼光攝)
鄉土論戰
文學世界也是如此,六十年以前,文學主流由反共文學、懷舊文學、現代文學組成,這其中不論是與當時政治因素有關,或是來自於中國離亂經驗的懷舊、鄉愁情感,都是可以理解的。現代文學則受到英美文學、存在主義影響,作品呈現一種拔空的、沒有存在體驗而強說這種體驗的內容。
民國六十五年,台灣爆發了鄉土文學論戰,王禎和、黃春明、楊青矗、王拓等人主張文學應該反映真實生活的情感。這次論戰決定了以後文學創作方向,即便晚近都市文學、消費文學,也都在反映實際生活現況。
民國六十年以降的三十年間,在整體台灣發展本土化的大環境下,歷史、文化、政治的論述被迫要對本土化的內涵下定義,到底誰代表本土?閩南、客家、原住民?因而七十年代歷史研究就從中國史、近代史轉為台灣史的方向,之後又逐漸發現以往視而不見的日據五十年、清代、以至荷蘭、西班牙時期的多元史料,在在訴說著台灣史雖不像二十五史盤根錯節,卻也不是毫無憑藉。
在這個大的歷史思維及內部族群問題的軸線上,由於原住民問題有其正當性,因而變成「顯題」。過去看原住民問題,不是將之過度簡化為對弱勢族群的人道關懷,就是過度的醜化漢人,此後對原住民議題終有了較客觀、健康的檢視角度。
原住民沒有文字,在以往的中原歷史中,都由第三者角度來書寫原住民,人們只能間接的了解原住民,可以說,過去原住民在歷史上是缺席的一群,即便他們痛苦,人們卻不知道。
民國七十年代以前,學術上的原住民研究,多侷限於人類學的範疇,研究各族服飾、社會制度、神話傳說等等,把原住民文化當成已經死亡的博物館標本,這樣的研究並不能幫助人們了解時代變遷中活生生的原住民。民國七十三年「原住民權利促進會」成立,原住民發出自己聲音後,社會注意到原住民的適應、經濟、孩童學習障礙等問題,進而開始從社會心理學、教育等不同角度去探討。
由於過去原住民是失聲的一群,歷史上「原住民是誰」要靠第三者的描述,因此回溯歷史上的原住民,便成了人言言殊的有趣論題。
日據時代在「皇民化」政策驅策下,原住民第一次經驗到國家意識,圖為日本徵調自台東的高砂義勇隊在出征南洋前的合照。(翻拍自《台灣殖民地統治史》)
原住民是誰?
清代稱原住民為「番」,「番」的字義原是野獸走過的痕跡,清朝時期的文獻上,原住民是長毛、近於獸類的圖像,反映出對原住民野蠻、落後的認知。清朝對台灣原住民的統治以漢化的程度進行初步分類,分為「生番」、「化番」、「熟番」,這樣的分類以「他和我像不像」為標準,自然沒有原住民的主體性。
一八九三年,曾任台東代知縣的胡鐵花(胡適的父親)在奏摺中,極力反對清廷對台灣東部開山撫番政策,他認為東部地區原住民種族繁多,漢人難以理解和馴服;對照一八九五年台灣割日後,日本人類學家鳥居龍藏寫道:「我的田野調查像一道光照亮了那一塊黑暗的國度」,顯示清廷對台灣這一邊陲中的邊陲極為陌生,統治上也極微弱,對原住民更是處於完全不認識的狀態。
日本人對台灣的統治,採取了與清廷完全不同的政策,「原住民是誰」的議題有了新的展開。
十九世紀末,日本明治維新後,國力增強,躋身世界強權,對十六到十九世紀以來歐洲中心論的世界史觀提出挑戰,積極建立大東亞共榮圈。當時日本海權派即主張,台灣位居大東亞共榮圈的中心,可以涵蓋東北亞和整個南太平洋,地位關鍵,應該積極經營。
日本為統治台灣,刻意形塑帝國的威儀,從許多資料檔案中可見一斑,例如一個基層警察,制服該配什麼釦子、配刀、靴子,都十分講究,整個社會氛圍形成一種用身體語言就可以表達出的威嚴,統治手段極為細緻,這點在老一輩人身上都還看得到。
日本在台灣開始做大規模田野調查,包括人種、資源、語言、習俗等,鉅細靡遺的將台灣徹底知識化,以進行有效的行政操作。日人調查的規模和深度之大,日據後的五十年來,台灣都不曾進行過第二次;不僅如此,日本還進一步以台灣為基點,擴大到調查南太平洋島嶼,檔案、資料累積的程度令人嘆為觀止。
經過十餘年努力,原住民運動逐漸建構出未來發展方向。唯現實上,原住民在經濟、教育等各方面的發展仍有隱憂。
「九族」日據才出現
對「原住民是誰」這個議題,日據時代已形成了客觀的標準。日人以語言的共通性、體質的異同、社會組織(如卑南、阿美是母系社會、有年齡階級制;魯凱、排灣是貴族社會等)、祖靈和矮靈不同宗教祭儀等標準,進行族群識別,台灣原住民的「九族」分類於是出現。這種分類對原住民的主體觀有很大影響,使得原住民第一次、並逐漸形成超越部落的族群認同,例如我媽媽到中年以後都還不能接受自己是卑南人(puyuma),認為自己是「pinaseki」(賓朗部落)人;此時期日人也將原住民統稱為「高砂族」,使原住民被迫出現超越族群的泛原住民意識,第一次經驗到我族和他族的差異。
一九三○年的「皇民化」政策,原住民也第一次經驗到國家意識,這是後來南太平洋戰爭中,原住民效忠天皇意識的濫觴。可惜在日本人整體的操作下,台灣居民分成上中下三個階層,原住民位居最下層,此時期的族群認同,終究是一種屈辱的經驗。
國民政府來台後,對原住民的政策採取「同胞化」,好處是大家都一樣,缺點是忽略了內部的差異性。影響最大的就是把原住民名字全然漢化,日本時代也有此項政策,但不硬性規定,容許二套姓名。原住民的命名法則背後有其宇宙觀和價值體系,名字漢化是對原住民文化的嚴重割裂。
例如蘭嶼人的名字一生原本要改三次,著名作家夏曼•藍波安在沒結婚前叫做「施•努來」,「施」表示未婚狀態;結婚生子後要從子姓,叫「夏曼•藍波安」,「夏曼」表示有兒子的身分;有了孫子則要再改成「夏本•藍波安」;假如兒子去世,必須改回以前的名字,是種恥辱,名字反映的是他們對子嗣的重視。就像漢族的宗法制度,以父系姓氏為中心,強調「行不改名、坐不改姓」,若姓氏不在,制度也就瓦解了。
正名運動
歷史推進到民國七十年代,在本土化的時代氛圍中,「原住民是誰」這個議題,第一次以原住民的主體發聲。此時,受過完整漢語教育、能夠純熟操控文字的年輕一代原住民,成立「原住民權利促進會(原權會)」,提倡正名、還我姓氏、還我母語、還我土地等等運動,為自己爭取文化、歷史的發聲地位。
特別是「正名運動」,原權會在民國七十三年提出將山胞改稱「原住民」(其實「山地人」這個名字原無不妥,但一來已不能反映現實,二則因為在不同時空環境下,「山地人」已被污名化),卻因執政當局和學界反對而歷經波折,直到民國八十三年才立法通過。
原住民主體意識勃興後,下一步又該怎麼走?
我生長在不敢承認自己是原住民的年代,記得當年台大畢業時,一個泰雅族同學眼見其他同學的家人們都來參加畢業典禮,她卻不敢邀請家人來參與原本該是光耀門楣的這個時刻,只因為他們族人臉上黥面的記號。
我的上一輩則長年生活在屈辱當中,看到老人家出外買火車票時的眼神,讓人難受;即便在家中看電視,也充滿聽不懂、看不懂字的孤寂,彷彿他們的存在與這個世界毫不相干。我的下一輩,到了八十年代,雖然很願意表達自己的原住民身分,卻不知道原住民是什麼,已經變成失落文化內涵的空心人,這是現在原住民要面對的嚴肅課題。
八○年代才「入憲」
原住民運動經過民國八十到九十年代以來的碰撞,已經建構出一些新的內容,應該也就是原住民未來發展的方向。首先是原住民法政方面的存在:以前有關於原住民的法令,僅限於行政命令,全台四十萬原住民事務由省政府民政廳第四科掌管。八十年修憲後,憲法內開始有原住民的存在,原住民土地、經濟、教育等各項權益,在法令上終於有所依據。
民國八十五年行政院成立原住民委員會,北高二市亦成立原住民事務委員會,開始有專屬預算編列;隨後幾年,原住民教育法、身分法、姓氏條例、工作權保障法等多種法案陸續通過。唯有在法律政治的保障下,原住民議題才可能長久發展。
第二個是原住民文化的存在,這包含的面向很大。首先是原住民文學的確立,目前台灣約有三十多位成熟的原住民文學創作者、出版了一百多本書,近期即將出版的四卷本原住民文學選集可一窺全貌;大學校園開辦原住民文學的課程也是一項指標。文學可討論的問題很多──人與宇宙、與自然的對應關係等等,文學本身就是在宣洩主體性,因此原住民文學的重要性並不下於學術論文。
此外,原住民在雕刻、刺繡、琉璃珠等手工藝的創作上,十分具有潛力,雖然市場還不穩定,但台灣未來進入後工業時代,欲發展休閒產業,要提昇生活品質,將台灣建設成更適於居住的環境,原住民文化應可提供未來生活方式上更多新的想像。原住民音樂強大的爆發力、感染力也極有發展空間;影像方面,近年來阿美影展、公共電視記者的培訓,都有不錯的成果,提供社會大眾從不同的角度了解台灣。這些原住民文化的發展,目前雖然都還處於歪歪斜斜的狀態,但仍具有相當的活力。
第三項是原住民學術的存在。十年來原住民學術的研究,已經脫離人類學的範疇,朝各領域發展,累積了學術論文上千篇,「原住民學」已有學術基礎。東華大學已成立了原住民民族學院,目前有兩系兩所,未來還要新增兩系及博士班,二十多公頃的院址建地,將培養一年三百位、十年三千位原住民學的專業人才,這是以後原住民發展希望之所繫。
期待原民社區意識的建構
第四項是原住民社會經濟的存在,這亦是最脆弱的一環。前陣子,一位留德朋友回到台灣後有感而發的說,這幾年台灣原住民運動似乎發展得十分勃興,但當他回到七、八年前作田野調查的部落時卻發現:老人仍是寂寞的、青少年仍是學業中輟、部落仍然空洞,「你們沒有注意到這個落差嗎?」他問。
我其實深有同感,原住民部落的復振,如何配合社區總體營造而向前推進,還有許多問題要解決,政府、學者只能扮演協助角色,最終仍要靠原住民社區意識的建構,而目前存在許多資源整合不足的隱憂。原住民經濟能力不足的問題也仍存在,許多原住民拿到了創業貸款,因為不善運用,反而成為更巨大負債的開始。這些社會經濟的問題,確是原住民未來面臨的嚴苛挑戰。
今天從台灣歷史的反省出發,再追溯「原住民是誰」的問題、進而試著帶領大家進入原住民的主體心靈世界──其中的游移、矛盾與憂傷。其實,若對原住民主體世界掌握的愈好,就愈能夠以更細緻的、「人」的角度面對原住民議題。原住民議題可以說是讓台灣文化更優質的試金石,而如何處理原住民議題,將顯示台灣社會的文化水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