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起台北木柵動物園的大象林旺,可以說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牠是許多小朋友參觀時指名要看的「爺爺」,幾次動物園票選最受歡迎的動物,林旺都穩坐排行榜榜首。
林旺的有名,主要歸因於牠是園中最高齡的長者,但牠過去一段一步一步陪伴中國駐印軍(前身為中國遠征軍)走過的抗戰足跡,卻鮮少為人所知……。
最近幾個月,林旺和太太馬蘭在放長假,因為牠們所處的「亞美區」,正在進行擴建工程。平常「上班」時間從住家「白宮」走上展示台,面對的是遊客一雙雙好奇睜大的眼睛,現在放眼望去,盡是滾滾黃土。
在滇緬戰爭中國軍虜獲的大象運輸隊。(羅超群提供)(羅超群提供)
對抗怪手
下午兩點,管理員帶來夫婦倆的午餐——成捆當作「飯」的狼尾草,及胡蘿蔔、土司麵包、玉米等「配菜」,而林旺早已「堵」在「白宮」左側的餵食口了。身材比丈夫小一號的馬蘭,佔不到最有利的位置,只好找個空隙伸出長鼻子,朝來處「招喚」,表示對食物的歡迎。
只見林旺用鼻子一捲一甩,頓時就「拿」起一口份量的狼尾草。先對空比劃兩下,把附在草上的泥土、灰塵撢掉,並順便在身上抹抹抓抓癢;然後送到前腳大腳一踏,纖維比較粗的根部應聲折斷,才滿意地送入嘴中。再配點蘿蔔,就這樣一口飯、一口菜地大快朵頤起來。
有時,口裡的飯還來不及吞下,新的一堆又已經做好,拿著嫌太累,乾脆就「叉」在牙齒和鼻子間。到時只要一鬆「鼻」,像手指的鼻端就會穩穩地接著,一根也不會漏掉。這可是牠當年年輕時,在緬甸工作搬木頭常用的招式。
儘管推土機轟隆隆地在牠對面張牙舞爪,但林旺似乎已經習慣而不為所動。不過這還只是最近的事,動物組技士溫永昌說,過去林旺只要聽到類似機械發出的巨大聲響,就會神經緊張。在工程初期,還時常可以看到林旺隔著壕溝,揮舞鼻子對抗兩台怪手呢。
或許,記性絕佳的牠,那時腦海中浮現的,是在原始熱帶林中煙硝瀰漫、流彈四射的戰地回憶吧?
大象林旺返國路線圖資料來源:《林旺的故事》,尹駿著。(蔡智本繪圖)(蔡智本繪圖)
「支那兵,再見」
林旺本名「阿妹」(緬語音譯,意為林中之王,後被媒體誤傳為林旺),籍貫是緬甸,象種屬於亞洲象,雄性,出生時間據推測大概是民國七年。
在緬甸一帶,當地人習慣捕捉野生的大象加以馴服,做為叢林間搬運木頭的「活機器」,稱為「工作象」。原本林旺也是其中之一,民國三十年二次大戰「珍珠港事變」爆發後,林旺也被「拉伕」,徵召牠投效的不是國軍,而是日軍。
當時日軍封鎖中南半島海岸線,沿著滇緬公路北上進攻,企圖斷絕戰略物資輸入中國,並將途中虜獲的大象「充軍」,搬運槍砲糧彈。我方則派出三個軍約十幾萬將士組成「中國遠征軍」,協助緬甸殖民政府英軍作戰,為第一次滇緬戰爭。後來英軍敗退到印度;負責斷後的國軍,則由已故將軍孫立人率領,取道蠻荒未開發的緬西,進入印度會師。
到了印度藍伽的國軍,經過一番整軍經武後,改稱「中國駐印軍」,其中「新編第一軍」(簡稱新一軍)於民國卅二年,受命沿原路反攻,是為第二次滇緬戰爭。老兵尹駿說,新一軍連戰皆捷,日軍節節敗退,只留下樹上刻著「支那兵再見」的字樣就跑了。
後來新一軍新三十師奉命攻打南坎,碰到了一個難題。由於途中橫著一條寬一、二百公尺、深二、三公尺的瑞麗江,如果部隊搭小艇過江,很容易成為敵人射擊的目標。恰巧部隊抓到一個日本俘虜,由當時情報組參謀尹駿負責審訊,問出可以利用幾隻大象搭成「橋墩」過江,呈報上級被接納後,尹駿便帶頭率領五人小組渡江去抓大象。
林旺從遊客手中取食的靈活長鼻,也是當年在叢林中工作的「手」。(傅君攝)(傅君攝)
過江虜象
「那時候我們遇上大雨,數日不停,江面暴增為四百多公尺,好不容易抵達對岸,便拿出緬服喬裝以掩人耳目。在樹林間繞了好一陣子,終於在山腳的竹林中發現一群烏鴉鴉的龐大身影,一看,可不就是要找的大象!象背上還馱著米,並有幾個緬甸象奴在照管。」
「會說緬語的情報員假傳日軍命令要他們前進。走著走著,象奴發現方向不對而再不肯移動,這時,我們只好掏出槍來表明身分,結果嚇得象奴一哄而散,而留下十三頭大大小小、有公有母的象群,林旺就是其中最年輕、體格最健壯的一隻。」
「不過由於河水實在太急,連大象也站不住腳,於是還是採用老方法,大家用竹子捆成浮板,從江對岸拉起兩條粗索,攀著過去,一個上午便收復南坎。三天後開戰地記者招待會,這十三頭大象頓時成為媒體的焦點,照片還發到世界各國去呢。」
從此,林旺和牠的夥伴們就留在運輸營,成為大象運輸隊,和原有的騾馬部隊共同分擔彈藥、糧食的補給工作,也成為部隊的開心果。
林旺是許多到動物園參觀的小朋友,指名要看的「爺爺」,左為太太馬蘭。(傅君攝)(傅君攝)
打水仗
尹駿在他的著作《林旺的故事》書中寫著,「牠們(象群)都會用鼻子捲起一箱箱的彈藥,裝到大卡車上。有時,也會幫助我們,救起深陷在泥淖中的車輛,力大無比,效率又快,真是一個多用途的好幫手。」
在十七歲就從軍的特務連老兵藍衛疆的心目中,林旺是個好玩伴。雖然他沒有直接照顧象群,但由於和負責照管的士兵交情不錯,因此在陽剛的軍旅生涯中,憑添了不少樂趣。
「林旺最喜歡水,只要部隊一休息,牠就會跳進水裡,和滿身是汗的我們一起洗澡。牠用鼻子吸水噴我們,我們就用洗臉盆潑水回敬牠。我也時常拿茶缸(鋼杯)裝滿米啊、包穀(玉米)什麼的餵給牠吃,牠的鼻子就像吸塵器一樣,呼嚕呼嚕一下子就吃光了。」
民國卅四年四月,駐印軍奉調返國,無法搭飛機的騾馬和大象,只好沿著滇緬公路一步一步前進。從臘戍到雲南曲靖的路程,由尹駿護送,並有兩位馴象師隨行。而後半段,則委任給特務連排長商學清負責。
對尹駿而言,這段時間發生的種種,仍鮮明地留在腦海中。起初,在緬甸境內,一切都還尚稱順利,然而進入國境後,象群開始發生適應不良的情況。
林旺和馬蘭一天的食量加起來,大約有五、六百公斤。(薛繼光攝)(薛繼光攝)
回國路迢迢
由於天氣偏乾熱,路面又從柏油路、草地變成凹凸不平的石子路,在日夜兼程趕路下,象腳很快就磨破了,甚至發炎化膿。士兵們看了很不忍心,就脫下軍服給牠們包腳,並兩個人一組扶著象身,默默地前進。有時好不容易看到水,大象們往往就賴著不肯起來,只好拿粗繩縛住象的後腿,並用火把燒屁股,才把他們趕上來。
同時因為象隊不屬於軍隊的正式編制,並沒有配給糧草,所以除了與騾馬隊對分食物外,士兵們還拿東西沿路換錢或乾脆「化緣」,來為他們張羅食物。但由於長時間累積的疲勞和營養不良,不到兩星期不支倒地的大象就有六隻之多;剩下的,只要看牠們越走越歪,就知道有病。聽說林旺就曾患夜盲症,還是部隊土法煉鋼,把鴉片包在水梨中哄牠吃下去,才治好的。
尹駿一看苗頭不對,急忙請求上級改為車運,才將剩下的七隻大象平安送到曲靖霑益營區,交接給商學清,經過調養後再出發。原先馴象師曾教過大象一些簡單的動作,如頂物、提前腳、臥下等等,士兵們熟悉口令後,這些小技巧竟也成為「謀生」的工具。
大象最喜歡水了,雖然只是一小漥泥水,林旺也如獲至寶。(鄭至文攝)(鄭至文攝)
賣藝跑江湖
當時的許多村人沒看過大象,因此部隊為了保持他們的新鮮感,每到一個聚落,就挑晚上進城,選擇學校、寺廟等有廣場的地方落腳。第二天再敲鑼打鼓、四處宣傳要大家來看這些活的「戰利品」表演,覺得精采,就多少贊助一些伙食費,頗有跑江湖賣藝的味道。
這七隻大象連人,就這樣花了約半年的時間,終於抵達目的地廣州。當時牠們被安置在珠江橋附近的大宅院供市民參觀,所得還捐贈到湖南救濟災荒。
爾後孫立人為了將駐印軍的戰功傳揚各地,便選其中四頭分別送到北平、南京、上海和長沙的動物園。只剩下林旺一隻公象,及阿沛、阿蘭兩隻母象,被飼養在廣州公園。不過牠們也沒太多時間閒著。當「陸軍新編第一軍印緬抗日陣亡將士公墓」在廣州修築時,三隻大象又被徵召去搬運建築材料呢。
民國卅六年,孫立人奉派到台灣來訓練新軍,三隻大象於是也用大網吊上「海基號」,浩浩盪盪地往高雄縣鳳山前進。漢聲小百科《十月的故事》有一篇介紹林旺的文章寫著,當時是一位老兵周和庭在船上照顧它們。他說,林旺會暈船,不過只要吃飽了就很乖。
然而由於草料沒有固定好,進入南海以後就多數給風吹跑了,三隻被固定在甲板的大象,餓得連為牠們擋雨而搭的帳篷都吃光了。在海上顛簸五天,又不能走動,想必牠們是相當難過的。
當年從日軍手中俘虜林旺的老兵尹駿,還時常回動物園探望老戰友。(尹駿提供)(尹駿提供)
象「榮民」
到了鳳山灣子頭營區後,阿蘭可能因水土不服而去世,剩下的兩頭象因為西線無戰事,也處於半退休的狀態,後來,就乾脆被送到當時的台北圓山動物園。林旺和阿沛正式在民國四十三年退役。
阿沛不久也香消玉殞,遺體被送到省立博物館做成標本,林旺再也沒有機會見到這最後一位曾經同患難共生死的夥伴,而牠自己則成為碩果僅存的象「榮民」。
由於亞洲公象一年會有兩次狂暴期,發作時脾氣暴躁、坐立不安,因此一般動物園並不主張飼養。然而林旺是唯一一頭經歷滇緬戰爭而生還的大象,所以得以受到國家的全力照顧,並在約卅五歲時被園方送做堆,娶了一個美嬌娘「馬蘭」。
說「娶」或許並不恰當。早兩年入園的馬蘭,與林旺相遇時才只有五、六歲。據從小訓練牠表演的「老師傅」動物組技正陳德和說,馬蘭那時身高才一公尺出頭,時常趁晚上沒人管,身子一放倒,就鑽出欄桿在園區四處夜遊。年齡的差距使兩「人」相見的場面很「平靜」,不過從人類的眼光來看,長她約三十歲的林旺,做爸爸可能要比丈夫來得合適吧。
自從林旺來了以後,馬蘭每每到要訓練表演時,就躲在林旺身後賴皮,最後就不了了之。既然牠們感情這麼好,應該很快產生愛的結晶,但卻事與願違。陳德和說,因為年齡差距,牠們不斷在玩「捉迷藏」的遊戲。
少年夫妻老來伴。陪中國遠征軍走過抗戰歲月的林旺,在動物園安享餘生。右邊有牙的是林旺。(鄭至文攝)(鄭至文攝)
老夫少妻配
林旺發情時,馬蘭年紀還小,等十多年後馬蘭長大,林旺卻已經性趣缺缺。因此常常看到馬蘭想依偎在牠的身邊,卻被它用象牙粗魯地趕走,馬蘭身上層出不窮的傷痕,林旺絕對脫不了關係。
溫永昌說,有一天早上管理員來餵食,驀然發現馬蘭不見了,原來她被林旺推下壕溝。還出動陳德和及幾位大漢,用竹子刺她的屁股,才蹣跚地爬上來。
在平常的日子,夫妻倆倒也相安無事,時光就在欄中走走逛逛、早晚固定兩餐及洗洗澡、睡睡覺中流逝,戰時記憶似乎已遙不可及。直到林旺在五十多歲時體檢發現直腸長瘤,它的個性才有一百八十度的轉變。
陳德和說,二十多年前,相關的醫療技術還相當落後,動物園於是來「硬」的,將林旺拴上腳鐐、五花大綁,把工具直接插入患部做電療及上藥。折騰了半天,病是好了,但記憶力特強的林旺,似乎把疼痛和動物園員工劃上等號。於是,牠只讓餵牠將近四十年、前年才退休的管理員王萬全,和少數熟人靠近,而對於把牠從鳳山千里迢迢帶上圓山的陳德和,則如老師傅的形容,「我知道牠討厭我。但是又怕我,所以不敢妄動。」
孤獨老象見證歷史
以前那個一個口令、一個動作的「乖」大象林旺,似乎已經不復再見,甚而還有牠會用象鼻打老婆出氣的傳聞。
這些情景看在有四十多年情份的老戰友眼中,則是心有戚戚焉。新一軍的一位老兵在老友聚會中,頗有感慨地說,「跟牠打過仗的同伴早就死光了,老婆年紀跟牠差那麼多,又沒小孩,你說牠怎麼不孤獨!」
藍衛疆在林旺六十六歲大壽時,特別帶著昔日的茶缸,從台中東勢趕上來見牠一面。他仍在茶缸裡裝滿爆米花,把手舉得高高的站在欄桿前,林旺馬上踱上前來,一彎鼻,就把爆米花送入口中。「我看它頭上毛光禿禿地,動作也慢了,還長出一塊塊『老人斑』,心裡好難過。哎,老了,不中用了。」
最近新一軍幾位還有聯絡的老友,醞釀要回廣州重建文革時被破壞的新一軍公墓,在他們的心目中,那是中國人在外國戰場最光榮的戰役紀念。「聽說,大象可以活一百歲,或許我們新一軍最後就只剩下林旺了。」一位老兵喃喃自語。
的確,林旺的戰友,不是早已埋骨在昔日戰場的荒煙蔓草中,姓名不復被記憶,就是隨著年歲增長而逐漸凋零。而沈默的牠,卻仍頑強地在二次大戰終戰五十週年的今日,作無言的見證。
〔圖片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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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旺是已故將軍孫立人引以為傲的「戰友」。左即為當時的陸軍總司令孫立人,右為有「中國之友」之稱的美國參議員諾蘭,兩人與林旺合影於鳳山。(羅超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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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滇緬戰爭中國軍虜獲的大象運輸隊。(羅超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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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象林旺返國路線圖
資料來源:《林旺的故事》,尹駿著。(蔡智本繪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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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旺從遊客手中取食的靈活長鼻,也是當年在叢林中工作的「手」。(傅君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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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旺是許多到動物園參觀的小朋友,指名要看的「爺爺」,左為太太馬蘭。(傅君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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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旺和馬蘭一天的食量加起來,大約有五、六百公斤。(薛繼光攝)
P.114
大象最喜歡水了,雖然只是一小漥泥水,林旺也如獲至寶。(鄭至文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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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從日軍手中俘虜林旺的老兵尹駿,還時常回動物園探望老戰友。(尹駿提供)
P.116
少年夫妻老來伴。陪中國遠征軍走過抗戰歲月的林旺,在動物園安享餘生。右邊有牙的是林旺。(鄭至文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