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都知道銀行是存錢的好去處。
在台南善化的亞蔬中心也設有一座「銀行」,只不過存放的不是錢,而是三億顆的蔬菜種子。
種子有什麼學問,居然還得為它開辦一座「銀行」?
亞蔬中心(亞洲蔬菜研究發展中心)的這一座「銀行」,是全國蔬菜種子貯藏量最大的地方,「存款」有三億之鉅。
它不但存放的東西奇怪,座落的地點也一反常態。不設在人口密集的通衢要道,反而僻居台南縣善化鎮的田間。銀行內外聽不見客戶的腳步聲,只有蟲鳴鳥啼相唱和;堶悸漲捘鬋冪一共十七口,其中還包括七名「農夫」。
看來業務冷清的銀行,其實內藏玄機。「真是忙昏了頭啊!」「老闆」種源學博士鄭崇成嘆道。他每天帶領左右手,在實驗室、研究室、田裏來去穿梭,假日還經常自動加班,「一切都是為了『伺候』種子。」
小小一顆種子,有什麼了不起,值得這樣費工夫嗎?
答案是肯定的。一顆種子能長成粒粒白胖的稻米、變成黃澄澄的玉米、結出累累的葡萄……,舉凡人類所吃的五穀雜糧、蔬菜水果,莫不是一顆種子生命的延長。
去年華爾街日報的一篇報導曾指出:「生物科技的下一個領域,應是植物種子。」
而許多生物、農業專家也承認,種子是未來控制人類食物的「秘密武器」。
為了保存、研究發展這項秘密武器,世界各地的「種子銀行」多應運而生,我國也不例外。
什麼是「種子銀行」?
「說穿了,它就是植物育種的材料庫」,鄭崇成解釋。其實,「種子銀行」所貯存的「材料」在農業研究上的名稱是「作物遺傳資源」(Crop Genetic Resources)。
(右)綠豆家族的親戚有五千多,這只是其中一小部分。(鐘永和/亞蔬中心提供)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所謂種源和種子,實在是一體的兩面。
一種作物可能包括很多品種,而每個品種的種子裏各帶有不同的遺傳基因,這些基因就是「種源」;當育種專家想要育得合乎要求的新品種,必須從不同種源取得優良的特性,作為育種的原料。
育種的材料、來源越豐富,越可能育出「集各家精華」的植物來。因此,蒐集各種不同來源與性質的大量種子,予以保留或繁殖,就成為「種子銀行」的主要工作。
而亞蔬中心負責這項工作的單位是「種源種子研究室」(Genetic Resources and SeedUnit)。
亞蔬中心成立於民國六十二年,是一個國際性的農業研究中心,它由美國、西德、日本、泰國、菲律賓、韓國及我國組成,由會員國成立理事會,下設中心。研究重點是設法在熱帶地區育成既能抵擋主要病蟲害,增加營養價值,又能提高產量的蔬菜新品種。
然而,糧食種類多得很,為什麼以蔬菜為研究重點?
各式各樣的番茄,無論品質好壞,都是「種子銀行」極力網羅的客戶。(鐘永和/亞蔬中心提供)
蔬菜好處多
亞蔬中心副主任孫明賢博士曾指出,根據統計,全世界有一半以上的人住在熱帶地區,其中大多數人每天仍吃不飽。近十年來,亞洲農民努力生產稻米,創下本世紀以來第一次生產過剩的紀錄。
「但人不能光靠稻米而活,稻米缺乏我們所需的維他命、礦物質和植物性蛋白質,而蔬菜可以彌補這個缺憾」,孫博士分析:「可是,熱帶地區的高溫和大雨常破壞土壤中的養分,加上病蟲害的威脅,使得蔬菜質、量不佳,因此便須集中火力,以蔬菜為研究重點。」
要想集中火力,目標自然不能太多,於是亞蔬中心又從林林總總的蔬菜中挑出番茄、結球白菜(俗稱包心白菜)、甘薯、大豆和綠豆五種作物。最主要的考慮因素是配合亞洲人民食物的營養條件,並儘量挑選不需精密管理的作物。
番茄既可當蔬菜,又是水果,經濟價值頗高;大豆是世界性的重要作物,但我國栽培面積有限,生產成本偏高,值得進一步探究;甘薯營養價值高,田間管理少,不同品種分別可當主食、副食和飼料。至於綠豆,豆芽菜是很普遍的中國菜,而包心白菜也很受中國人的歡迎。
雖然只有五種作物雀屏中選,但它們各自擁有龐大的「家族」,研究起來可不簡單。五種作物共約有二萬五千個品種,其中大豆家族食指浩繁,居然有一萬二千多個親戚。
甘薯以無性繁殖,不以種子的形式貯存,因此蒐集、貯藏和寄送都讓人傷腦筋。(鐘永和/亞蔬中心提供)
天生我才必有用
有人不禁納悶:平常市場賣的番茄、大豆、甘薯,好吃是好吃,可是品種總是那幾樣,可見受歡迎的種類十分有限。至於那些「冷門」的品種,留著有啥用?
「不怕一萬,只怕萬一啊!」鄭崇成博士指出,就像人們在銀行存款,為的是預防不時之需;儲存種子的用意也相同。
過去農業不發達,沒有所謂技術交流,農夫們各自為政,分別種自家祖傳的「土種」;由於百家爭鳴,雖然品質良莠不齊,但同一種作物可看到不同的品種。
如今農技不斷進步,大家爭相種植最好的品種,對於略帶「缺陷美」的品種則不屑一顧;於是,各種蔬菜品種的「模範生」日漸得寵,而不如它的則逐漸被淘汰,終至銷聲匿跡。
然而,種子就像人一樣,「天生我才必有用」,雖然被淘汰的品種整體表現不像模範品種那樣優秀,但總也有自己的特點——有的能抗熱、有的可抗旱、有的則能對付各種頑強的病蟲害。只要留下種源,日後經過育種,這些優點說不定能集中在某種新品種上。可是,農夫一旦不種植,它們就再也沒有翻身的機會了。
萬一有一天模範品種遭惡疾纏身,有了病變而「夭折」,這時它的族類都已消失,沒有候補者可承繼煙火,這個蔬菜家族只有「絕種」;如果許多種蔬菜如此,人類可食之物勢必減少。
幾年前的木瓜輪點型毒素病就是一個慘痛的教訓,這種病害傳染速度極快,短短幾個月內,所到之處,木瓜紛紛感染枯死,少有倖免。當時木瓜在國內缺乏其他種源情況下,產量頓減,人們曾有一段時間吃不到木瓜,後來靠國外的種源支援才逐漸恢復舊觀。
為了防範未然,「種子銀行」必須事先網羅、安頓蔬菜家族的每一分子,以便將來隨時調派上陣,好延續這一家族的命脈。
種子貯存每隔一陣子就必須做「發芽試驗」,好觀察它發芽的能力。這位老兄正在為種子蓋特製的「棉被」,以利在冷藏庫中生長。(鐘永和/亞蔬中心提供)
大豆親戚多
由於亞蔬中心是國際性農業研究中心,與世界各國相關組織經常技術合作和交流,因此大部分種子透過這個管道蒐集而來,少部分則靠自己至農家蒐集。
「由於自行蒐集要耗費相當大的人力、財力,希望農戶們能主動把自家種的『土種』寄給我們,這樣種源就會更多!」鄭博士呼籲。
目前五種作物中,大豆約一萬二千種,白菜八百多種,番茄、綠豆分別約五千種,甘薯有一千二百種。二萬五千多個品種中,大豆佔半數居首位。
蒐集時,每個品種的種子通常都附有一張「身分證」,上面記載它的名字、血統、外表和特性。只要根據身分證指示,就可知道這粒種子的原產地、開花時間、花葉的顏色形狀、種子大小、產量,此外,還能瞭解它是否有抗寒、抗熱、抗病……的「美德」。
對於來路不明的種子,光從外表根本猜不出它的身世,這時工作人員只好親自去種,隨侍在側地觀察它整個成長過程,詳細記錄,才能算做到「驗明正身」。
建檔後,就開始貯存。貯存一類品種,數目必須在四千粒至一萬二千粒之間,才足以應付「不測風雲」。為了保證品質和便於管理,種子必須分袋密封包裝。
「包裝時總會心跳加快」,研究助理黃永光認為如臨深淵、如履薄冰,不足以形容他們的心情。他解釋,種子體積小、外表雷同,很難辨認,因此包裝時每個品種要規規矩矩按梯次來,以免混淆。種子一旦掉落,就像潑出去的水,不能回頭。
「我眼睜睜地看著幾粒種子掉落到桌面,明明知道它是這袋裡的品種,卻絕對不能撿回來。因為桌上可能留有上一袋品種的『遺物』,萬一羼雜,後果不堪設想。」黃永光說。
貯存種子也是一門學問,必須在控制得宜的環境下,它才能保持活力。
綠豆種子發芽的一剎那!(鐘永和/亞蔬中心提供)
貯存有學問
貯存庫分為短、中、長期三種。短、中期是應付日常的使用,因此溫度維持在攝氏十五度至二度之間。長期冷凍庫為了做長遠的打算,因此溫度較低(攝氏零下十度至廿度),而且門雖設而常關,以免忽冷忽熱的溫度影響種子的品質。
在五種作物中,甘薯算是一個「小麻煩」。由於它是以無性繁殖,不以種子的形式貯存,因此必須種在田裏才能活下去。
種在田裏並不安全,有時遇上水災,有時受病蟲侵害,無法控制。即使種在盆裡,甘薯對天候變化和病蟲害仍束手無策。
目前最進步的方法是「組織培養法」,將甘薯芽的生長點種在試管裡,即可避免受病菌感染,且溫度可控制,品種可確保。
種子像人一樣,也會老化;種子雖然經過悉心保養,大約十年後就到了「美人遲暮」之時。就像「高齡產婦」會面臨生理退化、影響生育的威脅,高齡種子也有發芽能力衰退的危機。為了保護種子源源不斷,工作人員必須幫助它們繁殖。
「亞蔬中心的田地有限,因此一年只能為二、三千種品種添丁,如想將種源種子研究室的種子全部種過,得花十年的時間」,研究助理盧進輝形容:「好像在跑馬拉松!」
種子繁殖也像人辦喜事一樣講究,得挑選「良辰吉日」。大致說來,農作物一年有春、夏、秋三作,其中秋作氣溫、濕度較適中,作物生長發芽率高,不易感染病菌。這段黃金時期正是亞蔬中心種子結婚生子的「旺季」。
亞蔬中心雖位於善化田間,但環境清幽雅緻。連研究人員宿舍都十分引人。(鐘永和/亞蔬中心提供)
一本難念的經
在種子銀行專屬的「農夫」(田間工人)播種前,研究助理就得展開地毯式的「戶口查對」,挨家挨戶確認各種種子的身分,以防綠豆田種出大豆來。
此外,還有很多工作也搞得人灰頭土臉。
舉例而言,包心白菜的繁殖除利用人工授粉外,還常借助蜜蜂當媒人。「我們買回一窩上萬隻的蜜蜂,分別放入幾個網室。與蜜蜂同處當然得全副武裝才行,但有時免不了「百密一疏」,研究助理郭玟秀災情最慘的一次是,遭到蜜蜂的「熱吻」後,嘴唇足足腫了大半個月,成為同事的笑柄。
除了蒐集、調查、保存、繁殖種子外,種源種子研究室還負責管制種子的品質、研究種子的病理、寄送種子……等。
既然它像一座銀行,業務自然包括存款和放款,只是種子銀行對象不限於往來客戶,而採行「普渡眾生」。任何國家的研究機構只要來信索取,就可得到一袋種子。但如果有人想充實自家的菜園,恐怕就難如願。
一粒種子,一個希望
在過去幾年內,種源種子研究室已送出廿萬袋種子,供一百五十多個國家的農業專家試驗,生意十分興隆。透過這種跨越國界、互通有無的合作,也使種源種子研究室庫藏日益豐富,而這正也是工作人員心裡最痛快的事。「就像看到自己銀行存款數字直線上升一樣」,一位研究助手形容。
然而,在這裏工作吃盡苦頭卻也是不爭的事實。
所以,當被問及種子銀行的工作有何樂趣時,工作人員總是先楞一下,然後用滿臉狐疑的表情回答:這是「枯燥、繁瑣、苦多於樂」的工作——這是真相的一部分,但你且慢全盤相信。因為沒多久,他會「良心發現」地翻案:「為蔬菜作物傳宗接代,嗯,其實很有意思啦!」
也許,「銀行老闆」鄭崇成博士的一句話,最能說明大夥兒的心情:「種源不屬於一個人或一個國家,它是全人類共同的財產」,他笑道:「你想想,我們只要多儲存一粒種子,就多為人類保留一個希望。這工作可不是每個人都做得來的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