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呀!飛呀!看那紅色蜻蜓飛在藍色天空,遊戲在風中不斷追逐它的夢,天空是永恆的家……」網路上,一位移民美國的台灣遊子訴說鄉情,說自己每回聽到流行歌曲「紅蜻蜓」,思緒就隨著蜻蜓飛翔的身影被拉回台灣鄉間。
冬天裡的春天
正如台灣各地池塘、水田,春夏之交的台北內雙溪,陽光下一池池的水域上,雙雙對對的蜻蜓飛舞盤旋,透明的翅膀閃閃發亮,伴著水草花香,是台灣水域最生動的景致。入冬後,寒冷的大地上,產完卵的蜻蜓幾乎消失無蹤,只剩少數溜躂水塘間,爭取稍縱即逝的剎那冬陽。
在濕冷的內雙溪看蜻蜓,從小採集、研究蜻蜓的台大昆蟲所博士班候選人汪良仲,別有一番滋味,除了查看屬於豆娘的「針尾細蟌」是否不畏嚴寒有越冬的本事,研究蜻蜓幼蟲更是他的興趣所在。
在枯枝落葉層疊的山澗旁,他取出網子蹲下來,輕輕往水裡一撈,清澈的水面揚起底泥,網子裡幾隻濕漉漉的褐色蟲子見光逃,汪良仲快速一一點名,體型最小的是「朱黛晏蜓」幼蟲、像隻小蟋蟀的是台灣體型最大的「無霸勾蜓」幼蟲,可以長到六公分、不停甩動尾巴尖刺(肛門刺)作勢攻擊的是「鼎脈蜻蜓」幼蟲。在水流稍急的進水處,汪良仲則撈出屬於豆娘的「中華珈蟌」幼蟲,身上三片醒目的卵型器官,是豆娘專門用來呼吸的尾鰓。溪水流動的山澗之外,鄰近的小湖中,還有喜愛安靜水域的三角蜻蜓、麻斑晏蜓幼蟲蠢蠢欲動。
看來萬物俱寂的寒冬水塘,其實生機蓬勃,四、五十種蜻蜓寶寶,在內雙溪小小的山谷間自成大千世界,可以想像來年春天池塘上空將是何等的熱鬧風光。
袋鼠男人
今天飛翔於人們生活周遭的蜻蜓,在溫暖潮濕的侏儸紀時代登上地球舞台,這也是今天五千多種蜻蜓多集中熱帶、亞熱帶,蕞爾小島台灣得以有一百四十五種蜻蜓翩翩飛翔的原因。稻田上的杜松蜻蜓、鼎脈蜻蜓,水塘常見的慧眼弓蜓、黃紉蜻蜓,與下雨前後,紛紛聚集草地、樹林上空的薄翅蜻蜓、霜白蜻蜓,都成為台灣孩子最深刻的記憶,甚至寒冬,寶島居民也能看到焰紅蜻蜓、金黃蜻蜓。
飛翔的蜻蜓在人們腦海留下鮮明記憶,正因為蜻蜓是昆蟲中的飛行高手。蜻蜓翅膀連胸肌肉發達,前後翅可以個別拍動、控制方向,大部分蜻蜓都能表演高難度的倒退飛行、直飛升空,少數蜻蜓甚至飄洋過海、進行長途性的季節遷移。靈活的翅膀,加上銳利的複眼,遠觀近看皆宜,肉食性的蜻蜓也是天生的捕蟲高手,農民眼中的「益蟲」。
人們印象中的蜻蜓生態似乎都在飛行中發生。從飛行交配、空降產卵,到雄蜻蜓為雌蜻蜓大打出「翅」,以柔韌的翅膀上上下下互拍,甚至在雌蜻蜓產卵時陪伴在側,進行空中定點守衛。「大華蜻蜓」還緊緊挾持生產中的伴侶,守著雌蟲守著卵,牠是天空裡的「袋鼠男人」。
蜻蜓的一雙翅膀,是力與美的結合,嫩翼纖腰輕點水,輕薄通透的翅膀上,充滿斑爛色彩與各式花紋。人們對豆娘與蜻蜓的分辨,也從翅膀著手。豆娘與蜻蜓同屬蜻蛉目家族,但豆娘兩對羽翼大小一致,花色鮮豔,停棲時雙翅合攏,屬於「均翅亞目」。蜻蜓羽翼前窄後寬,拍動頻率比豆娘快,飛行速度超前,停棲時翅膀張開,被歸類為「不均翅亞目」。
兼營副業的蜻蜓研究
靠著強有力的雙翼,蜻蛉目昆蟲散播力高,相較於其他受環境限制而分化的昆蟲,台灣特有種蜻蜓比例不高,蜻蜓種類也只有蝴蝶的三分之一,日據前後,蜻蜓新種已被大致記錄,對觀察者而言,好動的蜻蜓更是看得到卻不易深入觀察的對象,長期下來,「蜻蜓相關研究人員也就不及蝴蝶的百分之一,」汪良仲指出。除早期探險家,近代本土最早研究蜻蜓的學者,便是知名的「蚊子專家」連日清,他在研究雙翅目昆蟲的同時「兼營副業」,順帶採集蜻蜓加以分類。
喜歡昆蟲的汪良仲,從小看著滿天紅橙黃綠藍各色各樣的蜻蜓,卻苦於缺乏圖鑑,叫不出蜻蜓名字。進入台大植病系後,終能「親自下海」,一償心願。多年來的野外調查,汪良仲逐漸摸清台灣蜻蜓的分佈,更努力奔波台灣各地為蜻蜓寫真,集結成《台灣的蜻蛉》一書在最近出版,書中介紹了一百二十七種蜻蜓,是目前台灣最完整的蜻蜓圖鑑。
汪良仲希望大家不再為辨識蜻蜓苦惱,有了完整美麗的圖鑑引領,也才可能吸引人進一步加入研究蜻蜓的行列。尤其台灣蜻蜓輪廓雖逐漸明朗,但學界對各別種類的蜻蜓生態與生活史調查卻極其缺乏。
比如過去人們普遍以為蜻蜓的求愛方式是霸王硬上弓的搶親配對,研究人員卻發現,慢工出細活的大型豆娘「白痣珈蟌」,有一套超炫的求偶儀式。雄蜻蜓以特有的方式拍動翅膀飛往雌蜻蜓面前,接著努力騰空將腹部往上抬高,暴露牠的雄性特徵——肚子上的黃色斑點,處心積慮將雌蟲引誘至早挑好的洞房(產卵點)。
至於蜻蜓點水,學界也有人懷疑,蜻蜓點水除了產卵,也可能是為了降低體溫、喝水,甚至是急於擺脫寄居翅膀上的寄生蟲。
「兩棲」昆蟲
相較活躍於空中的成蟲,人們對蜻蜓幼蟲更陌生,蜻蜓點水之後,幼蟲生活史到底如何?
七年來,在農委會林業試驗所工作、常跑野外的葉文琪,也以業餘身份研究蜻蜓。為了記錄蜻蜓的一生,葉文琪在辦公室水缸裡養過好幾種蜻蜓,過程中不時孵育蚊子餵食嬌客,蚊蟲滿天飛,他也屢遭同事抱怨。他出版的《水邊的精靈》,則是中學生版的蜻蜓寫真。
俗稱「水蠆」的蜻蜓稚蟲終其一生躲藏水中,成蟲在秋冬產卵後,靠著卵上的膠質附著水底,孵化的水蠆,土黃色的身體、粗硬的線條,論外型,活脫是隻「醜小鴨」。醜小鴨變天鵝之前,就悠哉於水生世界,盡情捕食蝌蚪、孓孑、螺貝,自己也是魚兒、龍蝨、大蜻蜓覬覦的對象,彼此形成的生物鏈,豐富了台灣的濕地。
待大地回暖,幼蟲陸續上岸,慢慢爬到樹幹上羽化,從暗無天日的水底躍上光明的天空,一般成蟲可以活一到數個月不等。葉文琪強調,每種蜻蜓的生態其實都很獨特,很難一以言之,比如被農委會列入保育類的「無霸勾蜓」,三年才繁殖一代,並不符合昆蟲朝生暮死、一年傳宗接代多次的特性。
高山族
蜻蜓知音們對蜻蜓生活進行的「細部」研究,是未來蜻蜓保育工作的重要依據。去年底,農委會特有生物中心發表的《點水蜻蜓款款飛》影片中,也特別介紹了該中心助理研究員林斯正研究「泰雅晏蜓」的經過。
泰雅晏蜓是台灣道地的高山族,只落腳一千五百公尺以上山區,與其同一屬的親戚,散居在溫帶的北美洲、歐洲,北方色彩濃厚,台灣泰雅晏蜓來自冰河期的喜馬拉雅山,福爾摩沙是牠分佈的最南端。
身世各異的蜻蜓,訴說著台灣地質複雜的形成經過。北部的蜻蜓族譜與東亞日本近似,南部墾丁的溪神蜻蜓、線紋蜻蜓,蘭嶼的八仙蜻蜓,則與亞熱帶琉球南端、菲律賓同一家族。
過去兩年,林斯正循著等高線圖踏查台灣高山人煙罕至的小水塘,他的泰雅晏蜓調查,讓人進一步瞭解台灣蜻蜓細膩的生態。原來,蜻蜓並不全是點水產卵,泰雅晏蜓媽媽蜻蜓點「草」,將卵產在苔蘚上,偶而也將卵下在枯枝落葉間,由於山高地凍,湖泊容易結冰,植物保濕、防凍雙效合一,成為寶寶的最佳保護所。
在平地,蜻蜓媽媽們也各有不同的護子絕招。許多大腹便便的豆娘會先切開植物,將卵塞到細縫裡,這種萬無一失的保險方式,不怕水塘乾旱,不畏強敵環伺。無霸勾蜓則有尖鏟子般的產卵器,插秧般的將卵藏在泥沙裡,真是天下父母心!
留一方水澤
蜻蜓世界多采多姿,但蜻蜓生態的多樣性,則是建立在良好的水域環境,這也是蜻蜓愛好者們共同關心的話題。
特別一些屬於弱勢族群的蜻蜓,分佈範圍狹窄,僅有的家園若被破壞,族群也隨之消失。一九三○年,日本人首先在明潭記錄到只有一公分大的小紅蜻蜓,六十年後,葉文琪在宜蘭一處沼澤再度發現小紅蜻蜓蹤跡,小紅蜻蜓受制於體型,難與大蜻蜓競爭,「陽光少見的沼澤地區,蜻蜓種類少,競爭對象少,成為小紅蜻蜓的最愛,」葉文琪擔心這一處沼澤的存廢,將成為小紅蜻蜓是否滅絕的關鍵。
蜻蜓需要疏落有致的水域環境,從豐富的枯枝落葉、泥層、水草,以至環繞四周的森林,才可能維持水源穩定,提供蜻蜓攀爬、躲蔽、取食、產卵、生長的良好空間。
可惜在開發腳步下,島內濕地快速單純化,位在陽明山國家公園內的大屯自然公園水塘,在綠意盎然的水草堤岸被整治,遊客放養烏龜、錦鯉後,原有的二十多種蜻蜓,短時間內只剩五、六種,蜻蜓歧異度不再。
台灣山區的美麗湖泊,也都成為信徒放生的地點,島嶼生態脆弱,汪良仲最牽掛的是離島蘭嶼的天池,每逢假日,天池就遭紙錢、垃圾掩蓋,蘭嶼二十幾種熱帶蜻蜓可能隨著不當的觀光腳步消失。
當紅蜻蜓從你我生活中消失,成為遙遠美麗而模糊的記憶,長大後的汪良仲、葉文琪、林斯正,夢中的蜻蜓依然鮮明,當都市書架上多出厚厚的蜻蜓專書、記錄影片,代表的正是他們試圖在圓一個蜻蜓不遠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