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夜無伴守燈下,清風對面吹。十七八歲未出嫁,蹬(遇到)到少年家。果然標緻面肉白,誰家人子弟?想要問伊驚歹勢,心內彈琵琶。」你有沒有這樣的經驗?在一個悠閒獨坐的春日夜,嘴邊不自主地輕輕唱起台語老歌「望春風」。
一九三三年,李臨秋作詞,鄧雨賢作曲,完成了「望春風」這一首台語經典歌曲,若以年歲計,到今年,「望春風」已是一首七十歲的老歌,而「白牡丹」、「港邊惜別」也都六十好幾了,連年輕一點的「舊情綿綿」、「阮若打開心內的窗」也有四十多歲了。
人說:「欲知世情的代誌,著愛聽人唸歌詩。」歷經代代的傳唱,台語老歌見證社會的變遷,描繪人們的悲歡歲月,綿綿遠遠地訴說台灣人共同的記憶與情感。
追溯台語流行歌曲的源頭,首先要回到一九三二年,那是日本統治台灣的第三十七個年頭。領著台灣總督府發給「出生紙」,成長於日式教育的青壯輩,正熱烈討論著「文化啟蒙運動」、「社會政治運動」等世界新思潮。在那個沒有電視,手搖電唱機和收音機都還不普遍的年代,當時的唱片,除了西洋古典音樂、日本歌曲,一般人聆聽的是京劇、南管、北管及歌仔戲等傳統戲曲。
許石「安平追想曲」作曲者
桃花泣血,紅遍寶島
當時,電影還是有影無聲的啞巴片(默片)時代,戲院內總會有一個領有證照的專業「辯士」,負責解說情節。一九三二年,上海電影《桃花泣血記》到台灣放映。為了招徠觀眾,片商於是邀請大稻埕首屈一指的辯士詹天馬作詞,王雲峰作曲,就電影的情節寫了一首台語宣傳歌。放映期間,樂隊每天都會到台北市延平北路一帶去演奏,隨著電影的放映,這一首帶著傳統歌仔戲七字調形式的歌曲唱遍台灣。
這種現象給了日本古倫美亞唱片(日後的哥倫比亞)在臺負責人柏野正次郎一個想法,台語流行歌應該可以替陷入瓶頸的台灣唱片業另闢蹊徑。於是將「桃花泣血記」灌成唱片,果然大發利市,在台北人口才二十萬人的年代,賣了好幾萬張。「桃花泣血記,是第一首造成流行的台語歌曲,」出版四十多本台灣主題書籍的民間學者莊永明指出,一九三二年到一九四○年厲行皇民化運動之前,是台語歌謠的第一個黃金年代。
周添旺「雨夜花」作詞者
望春風,正春風
接著「桃花泣血記」台語宣傳歌的風行,柏野正次郎看好台語流行歌市場,禮聘活躍於台灣新文學運動的陳君玉為文藝部部長,在陳君玉的策畫下,自各大唱片公司挖來作詞、作曲的一時之選。作曲方面有畢業於台北師範學校的鄧雨賢(望風春)、台灣神學院的姚讚福(心酸酸),還有彈得一首好洋琴的走唱藝人蘇桐(日日春、青春嶺)。在作詞方面,除了陳君玉(跳舞時代)、李臨秋(望春風、四季紅)、周添旺(雨夜花、月夜愁),還有唱作俱佳的吳德音、新文學運動大將廖漢臣、歌人醫生林清月等等。歌手上,網羅了因主唱「桃花泣血記」成為台灣第一位流行女歌星的純純、具有聲樂基礎的林氏好,與人稱黑貓娥的愛愛。台語歌謠領域的好手幾乎被古倫美亞一網打盡,共同寫下了台語歌謠輝煌的一頁。
一九三三年,古倫美亞發行七十八轉的單曲唱片,包括純純演唱的「望春風」、「月夜愁」,林氏好演唱的「琴韻」等。根據李臨秋生前的回憶,柏野正次郎眼光獨到,一再鼓勵他們務必創作有「台灣味」的作品,使得每一首歌都韻味獨具,傳唱數十年不膩。
李臨秋是「望春風」的作詞者,自幼飽讀詩書,家道中落後,到永樂座戲院當茶房。有一次,當名辯士詹天馬唸不出一個影片上的字幕時,李臨秋趕緊小聲告訴他怎麼唸,詹天馬發現李臨秋文學功底深厚,於是讓他升格為擔任編寫電影本事的文書。
二十五歲時,讀盡古典小說的李臨秋想到元曲《西廂記》裡「隔牆花影動,疑是玉人來」的詩句,靈感一動,於是寫下「望春風」:「聽見外面有人來,開門該看覓,月娘笑阮是憨大獃,被風騙不知。」來描寫含羞的少女情懷。
葉俊麟「舊情綿綿」作詞者
新文學健將
一九三五年,板橋林本源家族代理了勝利(狗標)唱片在台業務,加入風起雲湧的唱片市場,引動台語歌謠創作的另一波高潮。
當時的勝利唱片請來畢業於日本「東京上野音樂學校」的張福興主持文藝部。張福興是台灣第一位留日專研西洋音樂學人,素有台灣新音樂之父的美稱。在他的主持下,勝利唱片聘請才華洋溢、年方十九的陳達儒,源源不絕地創作了「雙雁影」、「青春嶺」、「心酸酸」、「悲戀的酒杯」、「白牡丹」、「日日春」、「三線路」、「送出帆」等絕妙好歌,奠定了勝利唱片與古倫美亞並駕齊驅的態勢。
回顧日據時期的台語歌創作,後生晚輩都不得不一邊吟唱,一邊讚嘆。為何短短不到十年間,能夠留下這麼多經典名曲?曾與李臨秋比鄰而居的莊永明分析,台語歌曲的創作量多質精,與日據時期新文學運動者的投入有絕大的關係。
當時台灣的非武裝抗日民族運動被打壓,有志青年在無法從事大我情感的表達下,因而改在小我著力抒發。「像是陳君玉、廖漢臣、黃得時都是新文學運動的健將,而新文學雜誌的發行,也有賴幾家唱片公司的贊助,才得順利出版,」莊永明說。
在音樂旋律上,已故的音樂學者許常惠也曾表示,當時的台語歌曲創作者,有功力深厚的民間藝人,也有教會系統的音樂家,還有許多學院派的西洋音樂學者加入,互相激盪,因而形成台灣歌謠的黃金時代。
一段刻骨銘心的苦戀,讓吳成家寫下了「港邊惜別」的旋律。(鄭恆隆提供)
第一首禁歌
除了愛情的主題,當時也出現兩首另類風格的作品。台北帝國大學東洋文樂科學生黃得時所做的「美麗島」,謳歌台灣:「你看咧!一、二、三,水牛食草過田岸,烏鶖娘仔來作伴,甲脊(脊椎)頂騎咧看高山。美麗島,美麗島,咱台灣。」成為盟軍轟炸東京時,留日學生暫居「烏秋寮」的寮歌。
一九三四年發行的「失業兄弟」,反應現實,廣受歡迎。「景氣一日一日歹,生意一日一日害;頭家無趁錢,轉去食家己,唉唷!唉唷!無頭路的兄弟。不是大家歹八字,著恨天公無公平;富得富上天,散得散寸鐵,唉唷!唉唷!無頭路的兄弟。為養生活無奈何,煞著逐工去奔波;日時遊街去,冥時睏路邊,唉唷!唉唷!無頭路的兄弟。」不過這首叫好又叫座,反應社會現實的「失業兄弟」,卻被日本政府下令禁售,成了台灣第一首被禁唱的流行歌曲。
就是這些優秀的詞、曲作家與歌手,為台語歌謠寫下輝煌的一頁,留給台灣人代代傳唱。純純「望春風」歌者。
戰火中的變奏曲
一九三七年日本政府展開侵華行動,盧溝橋事變發生。台灣總督府下令廢止報紙中文欄,台語歌曲在山雨欲來的飄搖局勢中,也逐漸消退,只有少數詞曲家依然創作不歇,例如創作力旺盛的陳達儒便在這段期間寫出「農村曲」、「滿山春色」、「阮不知啦」、「港邊惜別」等佳作。
一九四一年後,日本為了完成「大東亞共榮圈」的痴夢,徵調許多台灣軍上戰場。諸多台語歌曲也被改填日本詞,成為政令宣揚的「時局歌曲」。「望春風」變成「大地在召喚」;「月夜愁」變成「軍夫之妻」;哀怨悲涼的「雨夜花」也變成「榮譽的軍夫」,歌詞改為「紅色彩帶,榮譽軍夫;多麼興奮,日本男兒。獻給天皇,我的生命;為著國家,不會憐惜。」簡直令人啼笑皆非。
隨著皇民運動雷厲風行,二次大戰爆發,空襲警報終日作響,當盟軍炸彈落在台灣土地上,學院派的呂泉生人在炮火最烈的台北城,思念在台南躲避空襲、剛生產後的妻子與幼子,在一九四五年寫下了獻給天下母親的「搖嬰仔歌」,為台語歌曲的黃金時代譜下一個難忘的休止符。
低音台語歌王洪一峰(左二),歌而優則演,圖為他所主演的《何時再相逢》劇照。
戰後四大名曲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戰火煙硝漸散。皇民化運動已成過眼雲煙,而打壓台語文化的國語運動尚未展開,於是出現了台語歌曲的第二個黃金年代。
不僅是老一輩的創作者重新提筆,更加入了新一代的創作者,如楊三郎、張邱東松、呂泉生、王昶雄、許石、洪一峰等等,共同寫下了「望你早歸」、「補破網」、「燒肉粽」、「杯底毋通飼金魚」,還有「港都夜雨」、「安平追想曲」、「孤戀花」、「秋風夜雨」、「鑼聲若響」等雋永名曲。尤其是前四首,因為呼應當時的社會情境,「唱」出歷史,莊永明特別將之訂為「戰後四大名曲」。
「每日思念你一人,未得通相見,親像鴛鴦水鴨不時相隨,無疑會來拆分離。……阮只好來拜託月娘,替阮講乎伊知,講阮每日悲傷流目屎,希望你早一日回來。」由鼓王那卡諾作詞,金喇叭楊三郎作曲的「望你早歸」,原本是一首失戀女子的哀歌,因吻合戰爭期間台籍日本兵親人倚門而望的心情,一下子就造成轟動。吉他演奏家鄭恆隆特別指出,楊三郎雖然在日本學音樂,然而他創作的旋律卻不流露一絲東洋味。
第二年,台語歌謠詞曲老將李臨秋與王雲峰發表「補破網」。台語裡,「網」與「望」的讀音相同,「補破網」巧妙地反映出百廢待舉,又遭逢二二八事件而動盪不安的台灣。後來這首歌成了電影《破網補晴天》的主題曲,卻因為太過灰色而被禁唱,變通下,李臨秋只好又加了一段「魚入網,好年冬,歌詩滿漁港……。」的光明結尾,電影才得以順利上映。
而擅長描寫市井小民的張邱東松,暗夜裡,為學生改作業時,有感於由深巷傳來的燒肉粽叫賣聲,繼「收酒矸」之後,寫下「燒肉粽」。六○年代,由音域寬廣,深具鄉土氣息的歌星郭金發,戴著斗笠,推著腳踏車,提著一串肉粽,在電視節目出現,這首歌才火紅了起來,也成了郭金發的招牌曲。
而至今仍廣受合唱團喜愛,融合豪邁歌詞與藝術化旋律的「杯底毋通飼金魚」,則是由培養無數音樂人才的呂泉生親自作詞、作曲,歌中寓含他歷經二二八事件之後的心願。
當時在電台工作的呂泉生,與電台裡的外省族群相處融洽,沒想到二二八事件會傷亡無數。呂泉生於是提筆寫下:「飲啦,杯底毋通飼金魚。好漢剖腹來相見,拚一步,爽快嘛值錢。……朋友弟兄無議論,欲哭欲笑既在伊,心情鬱卒若無透,等待何時咱的天。哈哈哈哈,醉落去,杯底毋通飼金魚。」期望不同的族群,在不同心情,不同意見時,都能「剖腹來相見」,自然就不會產生誤會了。
楊三郎「望你早歸」作曲者
走唱江湖
在百業蕭條的戰後初期,為了藝術熱情,為了養家活口,許多創作者都在廟埕或圓環邊,擺出自己刻板印刷的「歌選」,現場演唱,延伸出一段獨特的台語歌傳播方式,出現了許多作詞、譜曲、演唱一把抓的全能創作者,最具代表性的首推洪一峰。
「台語歌的基礎太小,只好靠藝人自己打拚,」以磁性嗓音風靡全國的低音歌王洪一峰表示。當時才二十歲的洪一峰精通各種樂器,有時拉小提琴,有時彈吉他,有時拉手風琴。當他唱起「桃花鄉」輕快的旋律,觀眾跟著展現笑容;當他唱起悲傷的「公園路的暗瞑」,觀眾就跟著落淚。
「人與人當面相看,人客直接地表明他們的反應,我覺得是最幸福的,」回憶當初野台賣歌選的日子,洪一峰不但不以為苦,反而十分懷念珍惜。當時的台北圓環,楊三郎吹喇叭,蘇桐彈洋琴,臥虎藏龍,高手輩出。而全台巡迴的賣藥班、康樂隊,還有定時來補充藥品的寄藥袋先生,同時都肩負著台語歌謠的傳播工作。
「雨夜花」作詞者李臨秋(後排右一)曾經出資成立影業公司。前排左二為紅極一時的寶島歌后紀露霞。
巨星時代
當然,聽收音機廣播還是當時人們主要的娛樂休閒之一。
有別於一般廣播節目播放唱片的方式,進入電台的洪一峰找來樂手、歌者,在播音室裡現場演唱。民國四十四年,十九歲出道,在民本、正聲、中廣、警廣各電台演唱的寶島歌后紀露霞,也經常參加洪一峰的節目,灌製了近兩千首的歌曲,唱紅了「黃昏嶺」、「黃櫻桃」等歌,當時百分之八十的台語電影主題曲,包括俏皮有趣的撒隆巴斯、鮮大王醬油的廣告歌曲都由她幕後主唱,最高紀錄,她曾經一天就錄唱了二十一首歌。
當時一般白領階級一個月的薪水是四百元,而紀露霞灌唱片,一首一百元,一天就可以收入兩千一百元。然而,紀露霞並不眷戀如日中天的盛名,民國五十年,與一名空軍軍官結婚後,便完全退出歌壇,安心當賢妻良母,令人份外懷念。
接著紀露霞,八歲參加歌唱比賽進入歌壇、唱紅「孤女的願望」的天才童星陳芬蘭稚嫩的童音中,含著社會的滄桑,特別感人。同時間,收音機裡,洪一峰的「山頂上的黑狗兄」,文夏的「黃昏的故鄉」,都是家喻戶曉、老嫗皆知的台語流行曲,傳唱至今不歇。然而這些台語歌,只能稱為台語歌,卻不能叫做台語歌「曲」。因為,全都是採集日本曲調,填上台語歌詞的「混血歌曲」。「有的學音樂的人,會說讓我們來演奏一首台灣歌謠『黃昏的故鄉』,那是不對的,」莊永明指出。
混血歌曲的出現,主要是唱片公司為了降低製作成本,直接用日本曲調。二來是歷經五十年的殖民統治,許多台灣人腦海中迴響的還是日本旋律。五○年代中期開始,這樣的混血歌曲如雨後春筍,佔據了原本就不寬廣的台語歌曲的天下。
由楊三郎主持的黑貓歌舞團,巡迴全台演出,是多數中年人記憶的一部份。
翻譯「混血」歌曲當道
當時兩名混血歌曲創作天王,一位是葉俊麟,一位是筆名愁人的天王歌手文夏。葉俊麟生前接受訪問時,曾表示他一生總計大約填寫了至少六千首的混血歌曲,一天可以寫上八首。包括「孤女的願望」、「可憐戀花,再會吧」、「再會夜都市」、「落大雨彼一日」、「田庄兄哥」等都是。
而文夏在一曲「南國賣花姑娘」走紅之後,接著又寫下了「內山姑娘」、「可愛的姑娘」、「夜半的姑娘」等眾多以姑娘為題的翻譯歌曲。時代改變後,鄉下姑娘變成都市小姐,文夏便繼續寫了「巴士小姐」、「剃頭小姐」、「快車小姐」、「所有的小姐」等「小姐」歌。同時,男性則出現數都數不完、有關行船人的歌曲,包括「我是行船人」、「悲情的行船人」、「青春的行船人」、「漂泊的行船人」等等。
回首這段翻譯歌曲盛行的時代,莊永明認為這樣快速而價廉的翻譯歌曲,劣幣逐良幣,阻斷了其他台語作曲者的生路,許多優秀的創作者紛紛停筆改行。
以一首「白牡丹」在日據時期成名的陳達儒,改行到味全食品公司擔任經理;以自己親身故事譜出「港邊惜別」的吳成家改行經營煤礦行;寫下「港都夜雨」的呂傳梓變成鐘錶行老闆;結束黑貓歌舞團的楊三郎在經營牧場。而「滿山春色」的作曲者陳秋霖與「安平追想曲」作曲者許石,則分設唱片公司,希望以單打獨鬥之力打開一條生路,可惜兩人最後都慘澹結束。
對於學者的指陳,文夏則十分不以為然。他認為,經過五十年的日本統治,台人生活、文化都深受日本影響,翻譯歌流行是自然趨勢。即使多年後,「黃昏的故鄉」、「媽媽請你也保重」,還是許多流亡海外的民運份子最愛吟唱的台語歌,儘管是日本曲調,卻已經和台灣某一個時代的情感連在一起了。
呂泉生「杯底毋通飼金魚」詞曲作者
黑貓歌舞團
一九六二年,台視開播,然而,當時不論是廣播或電視,都有一天只准播出兩首台語歌的禁令,電視的出現,並未給台語歌星帶來新的場域。但台語歌卻在逆境中,前後發展出歌舞團與台語片兩種全台走透透的表演方式。尤其是楊三郎的「黑貓歌舞團」,民國五十年以前誕生的民眾,應該都不會陌生。
說起楊三郎以歌舞劇型式演出的歌舞團,在當時可是一流水準的表演團體。演奏的曲目包括楊三郎自己的創作,也有爵士樂、快節奏的拉丁音樂和世界名曲。樂隊有小喇叭、薩克斯風、手風琴、吉他等等,和那卡諾指導的舞蹈部門。資深的台語演員文英與素珠,都曾經是歌舞團舞技一流的團員。
直到一九六五年,清涼脫衣舞秀開始流行,始終堅持理想的楊三郎只好將歌舞團解散,此後過著困苦的生活。而對台語歌和自己的多舛命運,楊三郎曾經淪落到酒家去演奏,「痛苦無處訴的楊三郎,曾經在我眼前落淚,」想到楊三郎的境遇,新近剛與妻子郭麗娟合作出版《台灣歌謠臉譜》一書的鄭恆隆十分替他惋惜,但是對於楊三郎那樣無怨無悔,熱情創作的可愛個性,又十分欽佩。
黑貓歌舞團走入歷史,而洪一峰與文夏卻因為歌而優則演,躍上大銀幕,成了耀眼的偶像明星。
就是這些優秀的詞、曲作家與歌手,為台語歌謠寫下輝煌的一頁,留給台灣人代代傳唱。
黑狗兄與思慕的人
一九六○年,洪一峰所唱的翻唱歌曲「山頂的黑狗兄」大賣,受到唱片公司肯定,於是在歌曲當道的時期,讓他與葉俊麟合作,推出了「舊情綿綿」、「思慕的人」、「寶島曼波」等完全本土的台語唱片,為蕭條已久的本土創作台語歌打了一劑強心劑,再靠著電影的傳送,帶動了台語歌曲創作的第三波。
另一位寶島高音歌王文夏,不僅拍了《台北之夜》、《阿文哥》、《文夏歷險記》等十一部電影,更帶著可愛的文夏四姊妹,隨片登台,一年一趟,繞遍台灣十一圈。四姊妹散去後,文夏並與其中的文香結為夫妻,發行各種懷念專輯。
回顧整個台語歌曲的流變,靜宜大學中文系專任講師林茂賢認為,台語歌曲的旋律或歌詞,印證著台灣社會由農業時代進入工商社會的變遷。
例如一九五五年到一九七○年,經濟計畫實施年代,農業社會與土地相連的勞動歌,因為多數人進入工廠,而開始出現了大量離鄉、思鄉、思念母親的歌曲。
「請借問路頭的田庄阿伯啊,人在說繁華都市台北對叨去……,」紡織工廠裡,唧唧的機器聲,伴著陳芬蘭主唱的「孤女的願望」,唱出了多數「阮想要來去台北,作著女工度日子」的心聲。夜暮裡,離鄉背井的青年人,唱起了「媽媽請你也保重」、「田庄兄歌」。
在價值觀念上,歡樂的酒歌,越唱越苦,反倒是風塵歌曲是越唱越歡樂,節奏越來越快。「過去農村的飲酒,大多是農閒之後的慶祝,喝起酒來既爽快又歡樂,如今飲酒成為一種工作應酬,再不見像『農村酒歌』或『煙酒歌』有著那樣輕快的旋律,」林茂賢同時表示,而比較「雨夜花」與九○年代流行的「舞女」,也可以發現,原本是環境所迫,無奈淪入風塵的煙花女,旋律卻越唱越輕快,不再哀怨度日。
陳達儒「白牡丹」作詞者
走出流行,成為經典
六○年代中期,紫薇的「綠島小夜曲」、謝雷與張琪的「傻瓜與野丫頭」、美黛的「意難忘」等國語歌手,藉著電視機的傳送,進入每一家庭。此外,因為國語政策的強力推行,小學生在學校講台語,會被體罰或罰錢,台語歌也被視為一種不入流的表演,加上年輕一輩的台語造詣越來越差,台語歌慢慢退出了流行歌壇。
在時間的掏洗下,台語老歌雖然走出流行,卻進入了歷史,成為經典,人們對聲音的記憶,往往超過自己的想像。
每個星期四的上午,在陽明山菁山路一家台灣庭院式的休閒餐廳裡,總會傳出熱鬧的台語歌曲旋律。五十多位中老年人,包括兩位八十歲的阿嬤,有的是山上的農人,有的從天母、板橋或汐止專程趕來參加「台語長青歌唱班」,站在前面教唱的,赫然是五○年代的台語歌后紀露霞。
八十四歲、最高齡的林惠琴阿嬤,跟著才退休的兒子與媳婦一同來報到。曾經是鋼琴老師的阿嬤表示,小學時,音樂老師就是鄧雨賢,課堂上除了教日本歌謠,也唱「望春風」與「日日春」。兒子林憲徹也記得,國中時候,在路邊看過洪一峰拿著吉他自彈自唱,台語歌最能表達自己的Kimoji(情緒),是他和老媽媽之間共同的語彙,日後,應該也會是他與孩子們的共同語彙。
「好的歌曲,雖然不一定經常去唱,但是總在某一種時刻或心情下,就會自然從人們心底吟出,」鄭恆隆表示。他猶記得小時候,月光盈盈的夜晚,在院子裡乘涼的祖父母或父母親,很自然地就輕唱著:「月光瞑,月光瞑,夜夜思君到深更。心消瘦無元氣,為君唱出斷腸詩。啊∼啊∼,蝴蝶弄花也有時。孤單阮薄命花,親像瓊花(曇花)無一瞑。」那樣朦朧的共同記憶,成為三代人的親情互動。好歌不寂寞,成為經典的台語老歌將代代傳唱,綿綿遠遠地流傳下去。
本專題有賴莊永明先生及玉山社出版鄭恆隆、郭麗娟合著之《台灣歌謠臉譜》,提供眾多珍貴圖片,特此致謝。
堅貞癡情的日籍女醫生,為了吳成家終身未嫁。(鄭恆隆提供)
歌謠小故事
周添旺作詞 鄧雨賢作曲
雨夜花
雨夜花,雨夜花,受風雨吹落地。
無人看見瞑日怨嗟,花謝落土不再回。
花落土,花落土,有誰人通看顧。
無情風雨誤阮前途,花蕊凋落欲如何。
雨無情,雨無情,無想阮的前途。
並無看顧軟弱心性,乎阮前途失光明。
雨水滴,雨水滴,引阮入受難池。
怎樣乎阮離葉離枝,永遠無人通看見。
如果有人統計,「雨夜花」一定位列被傳唱最多的台語歌榜首,幾乎每個台灣人,都可以朗朗上口哼幾句。但很少人知道,這首婉約感傷的台語老歌,旋律最早出自一首叫「春天」的兒歌,背後更藏了一段悲悽的真實愛情故事。
一九三三年,為了讓台灣囝仔唱自己的歌,台灣新文學運動的幾位作家加入兒歌創作的行列。當時的文學大將廖漢臣便寫下:「春天到,百花開,紅薔薇,白茉莉。這邊幾叢,彼邊幾枝,開得真齊,真正美。」的歌詞,交由鄧雨賢譜曲。
第二年,台語歌謠創作力豐厚的周添旺覺得「春天」這首兒歌的旋律優美,便加以重新配詞。
由於工作需要,周添旺有一次在酒家聽到一位可憐的酒家女,對他訴說淪落風塵的故事。原來這位鄉下女孩與同鄉男孩互相意愛,男孩到台北打拚後,卻音訊全無。痴心的女孩於是北上尋找愛人,沒想到,情人早已娶了別人。自覺沒臉再回鄉的女孩,於是流落繁華台北的酒家。
「雨夜花」一推出便因詞意悲切又通俗易記而大受歡迎,周添旺又著手寫下故事版的「雨夜花」,由名辯士詹天馬主說,灌成兩張淒美的愛情故事唱片。二次大戰期間,日本人還將這首流行在台灣社會的歌謠,改成雄壯的軍隊進行曲,套上日本歌詞,成了激勵台灣青年入伍的「榮譽的軍伕」。據周添旺的遺孀愛愛表示,周添旺在填詞時,十分注重韻腳。不論在公車上,或在路上,經常口中唸唸有詞,如此慢慢磨出優美的創作。
一九八八年,這位重量級的台語歌作詞家病逝於台北,位於淡水八里的墓園上,鐫刻著他得意的作品「雨夜花」、「河邊春夢」、「月夜愁」、「秋風夜雨」四首曲子,無聲地低唱老前輩一生的音樂熱情。(蔡文婷)
歌謠小故事
陳達儒作詞 姚讚福作曲
悲戀的酒杯
別人捧杯,爽快塊合歡。阮捧酒杯,悽慘又失戀,世間幾個親像阮這款,哎唷,哎唷,愛是目屎佮憔煩。
自嘆自恨,看破了當初。吐氣無奈一杯又一杯,毋管人笑酒醉倒在地,哎唷,哎唷,誰知阮為啥問題。
帶著酒氣,瞑日迭迭紅。目的不是貪著燒酒香,看破世情一切像眠夢,哎唷,哎唷,第一悽慘失戀人。
「人說酒能消人愁,為什麼飲盡美酒還是不解愁,杯底幻影總是夢中人,何處去,尋找她,我還是再斟上苦酒滿杯。」六○年代中期,由國語歌星謝雷主唱的「苦酒滿杯」風靡全台灣。然而很少聽眾知道,這是一首由台語老歌「悲戀的酒杯」改填國語新詞的流行歌曲。而這一首帶著探戈節奏的「悲戀的酒杯」,作曲者正是因熱愛音樂而放棄傳道工作的姚讚福。
生於民國一九○七年的姚讚福,畢業於台北神學院,因為熱愛音樂,違背父命,放棄神職工作,進入古倫美亞唱片公司。當時所譜的曲子,除了「悲戀的酒杯」,還有「心酸酸」等等。
「唱起新式的哭調仔來了,無疑他這一哭,竟哭得滿城風雨全台到處,」唱片公司主管陳君玉這樣為文寫道,可知當時這兩首歌曲的轟動流行。就在姚讚福創作力正旺盛的時候,卻因為二次世界大戰而中斷,被日本政府徵調到香港當翻譯官。戰後學歷不被承認,加上台語歌的創作空間緊縮,只好在煤礦公司上班,又到舞廳演奏。微薄的薪水要養活八個子女,捉襟見肘,大一點的孩子放棄學業,三名年幼的孩子則被送往孤兒院,一家人分散四處。
儘管環境惡劣,姚讚福堅持創作,每每寫了新的曲子,就向友人借來腳踏車,帶著兩個飯糰,從台中騎到台北,從清晨騎到黃昏,希望有人願意採用。一九六七年,被生活壓的喘不過氣來的他,病逝於馬偕醫院,死後幾經遷葬,不知身後何處。
在著作權還不被重視的年代,儘管姚讚福的曲子一再被傳唱,然而,姚讚福的一生,並未隨著歌曲的流暢而富貴,反而像歌曲的內容一般,悲苦潦倒,一生心酸酸。(蔡文婷)
歌謠小故事
陳達儒作詞 吳成家作曲
港邊惜別
戀愛夢,被人來拆破。送君離別啊,港風對面寒。真情真愛,父母無開化,毋知少年啊,熱情的心肝。
自由夢,被人來所害。快樂未透啊,隨時變悲哀。港邊惜別,天星像目屎,傷心今瞑啊,欲來分東西。
青春夢,被人來打醒。美滿春色啊,變成烏陰天。港邊海鳥,不知阮分離,聲聲句句啊,吟出斷腸詩。
一九三八年,台灣歌謠作曲家吳成家與作詞家陳達儒合作,同時發表了「港邊惜別」、「心茫茫」、「阮不知啦」等多首旋律纏綿哀怨的台灣歌謠。其中「港邊惜別」這一首歌曲,更記述了作曲者吳成家一段刻骨銘心的愛情故事。
日據時代,日本大學文學部畢業的吳成家,還是一個不到二十歲的春風少年,畢業後留在日本發展。有一次因病住院,與溫婉的日本女醫師譜出戀曲。儘管兩人相愛,想要共結連理,然而這段異國戀情卻遭到雙方父母堅決反對。
一九三五年,失意的吳成家回到台灣,將這段有緣無份的戀情化為旋律,同時將故事說給陳達儒聽,由陳達儒執筆,合力完成這首傷心情歌。日後,出身台北望族的吳成家接受父母安排娶妻生子,然而這一段過往卻無時無刻不在刺痛著他的心肝。多年後,吳成家輾轉得知,女醫師一直未婚,獨力扶養著他們倆的孩子,心緒如波濤翻滾,卻無人可訴。於是提筆編寫《港邊惜別》電影劇本,置放在抽屜裡,依舊是一個未竟的夢想。
歲月如流,一九七八年,六十二歲的吳成家終於再度赴日,見到終身未嫁的女醫師,也第一次見到了自己的親生骨肉。少年愛侶,相約在四十年前約會的咖啡廳相見,時光彷彿倒流,只是咖啡滋味早已變冷化苦。感慨萬千的吳成家,三年後病逝,留下這首以生命譜曲的「港邊惜別」,讓天下有情人同掬一把淚,唱出斷腸詩。(蔡文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