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黃昏,森林遠遠傳來悠遠響亮如哨子般的聲音,老人家會告訴我們這是百步蛇的聲音……」去年中央研究院研究員胡台麗發表記錄吹鼻笛老人樂瑪立子事蹟的《愛戀排灣笛》影片,老人的兒子拉夫郎斯(蔣正信)回憶兒時在舊部落聽到的百步蛇聲音,極為淒美,為了模仿百步蛇的叫聲,排灣族祖先因此才發展出鼻笛樂器。
在排灣族傳統信仰神祇當中,百步蛇代表守護神,守護著居住大武山下的排灣子民,「牠是生命之神,是最大的那一位,」蔣正信表示,在排灣族,有百分之六十的神話故事都與百步蛇有關。過去排灣平和部落最重要的兩個祭典之一,就是百步蛇十年祭,「在我們舊部落,百步蛇盤據的大樹就像廟宇般被尊敬,是部落心靈的寄託。」
在原住民眼裡,動物對人類施予付出,彼此長久友好扶持,人類才能安居大地之上。蔣正信眼中的排灣族百步蛇圖案,更從未被塑造成恐怖或可怕的形象,大部分都是可愛與美麗的。「今天或許我們不再信仰牠,但牠仍是我們大武子民的重要象徵。」
將百步蛇請入部落文化的原住民族,還包括布農族、魯凱族。布農族稱百步蛇為Kaviiad(朋友),相傳人、蛇相逢,應禮讓蛇先行,或割下一塊紅布送過去,百步蛇便會從容離去。原住民「處理」人、蛇關係的方式,顯然與漢人絕然不同。
台灣五毒
在漢人的世界裡,百步蛇僅僅侷限在利用層次,正如排灣族詩人莫那能詩中提到的「一級補品」:
「百步蛇死了,
裝在透明的大藥瓶裡,
瓶邊立著『壯陽補腎』的字牌,
逗引著在煙花巷口徘徊的男人。
神話中的百步蛇死了,
牠的蛋曾是排灣族人信奉的祖先,
如今裝在透明的大藥瓶裡,
成為鼓動城市慾望的工具……」
溯自於人類長遠的吃蛇與以蛇入藥傳統,多蛇的亞熱帶台灣,過去到處有所謂的毒蛇研究所、蛇店,人們從蛇肉、蛇血、蛇鞭、蛇皮、蛇毒,展開對蛇的多樣性利用。
特別在以毒攻毒、越毒越補觀念下,毒蛇一直是珍貴的山產。台灣五十種左右的陸地蛇類中,毒蛇佔五分之一,其中較常被利用的龜殼花、眼鏡蛇、赤尾青竹絲、雨傘節與百步蛇,被稱為「五大毒蛇」。
毒蛇家族多來自低海拔農墾地、荒郊,唯獨百步蛇來自東部與中南部中低海拔山區密林,原就屬於少數族群,加上百步蛇長度雖與龜殼花、眼鏡蛇相去不多,可以長到一公尺半以上,但牠身廣體粗,在老饕眼中肥美多肉,又被視為毒中之毒,身價高昂。根據木柵動物園技正林華慶在〈台灣蛇類的商業性利用與獵捕調查〉報告中指出,百步蛇價格是其他毒蛇的三倍,曾經一斤高達一萬元以上。
日據時期,由於頻傳毒蛇傷人事件,當時的帝大醫學部教授杜聰明提倡研究蛇毒,帶起了台灣毒蛇血清研究風氣。蛇毒含有複雜的酵素成分,除用作治療毒蛇咬傷,也不斷發展出抗凝血劑、麻醉藥等醫療藥物。但複雜的蛇毒不易合成,必須直接由毒蛇取得毒液。根據當時杜聰明實驗室的資料顯示,百步蛇是致死率最高的毒蛇,百步蛇毒也成為重要的研究材料。
蔣正信記得,民國五十至七十年代,是百步蛇捕捉量最高的時代。隨著台灣人開發腳步往山林延伸,百步蛇更被節節逼退,直到民國七十八年,農委會將之列入保育類動物名錄,在文建會二十三種珍貴文化資產名單中,百步蛇更是唯一上榜的蛇類,民間消費百步蛇的風氣也才逐漸萎縮,民國八十八年,開發毒蛇血清的衛生署疾病管制局申請捕捉的百步蛇也降到三十隻。
王者之風
問題是,百步蛇真有那麼毒嗎?
疾病管制局科長陳村光表示,在五大毒蛇中,百步蛇毒性最微弱,但是牠的毒牙特別長,是台灣毒液分泌量最多的蛇,因此被咬傷的致死率最高,但百步蛇族群稀少,咬傷人的比率其實最低。
一位因為登山常與蛇打照面的山友表示,百步蛇「很沈穩,不會盲目躁動出手攻擊」,飼養或觀察過百步蛇者也都贊同這樣的說法。胡台麗形容百步蛇「真是蛇中的頭目,有鎮定雍容的氣度,不隨意攻擊人。」王者之風或許是牠成為排灣族祖靈的原因。
百步蛇屬於蛇類中演化較晚的蝮蛇科,與原始的蟒蛇、盲蛇不同。蝮蛇科蛇類具有分泌毒素的毒腺,師大生物系教授杜銘章解釋,相較於靈活的四足動物,源自穴居動物的蛇類既乏四肢,眼力、聽力又都不佳,毒牙幾乎是獵食與禦敵的唯一工具。
杜銘章近幾年帶領學生陸續研究了台灣特有種菊池氏龜殼花與赤尾青竹絲等蛇類生態,但深居密林、分佈範圍侷限的百步蛇仍乏人問津。針對被列入保育類的百步蛇,缺乏生殖週期、攝食偏好、活動範圍、生活習性等等的深入調查,保育也只是空談。
我不是冷血動物
直到前年木柵動物園開始紀錄百步蛇的繁衍過程,人們才有機會瞭解台灣百步蛇的真面貌。
動物園兩棲爬蟲類收容中心負責人林華慶表示,收容中心的六條百步蛇是從板橋一家蛇店查緝來的,由於事先不瞭解牠們在野外的生長情形,很難再放回荒野,為了未來做教育性展示時有實質的內容提供給遊客,動物園才決定展開百步蛇的復育。
根據動物園「蛇爸爸」林華慶的野外經驗,蛇平日過著獨居生活,嗅覺是牠們溝通的重要媒介,繁殖季節,雄蛇會被雌蛇釋放的氣味吸引而來。動物園在前年十月開始觀察百步蛇的配對,只見雄蛇溫柔吐信,母蛇昂頭作態,經過三個禮拜的形影不離,兩蛇才又漸漸露出獨行俠的本性,彼此遠遠分開。
去年二月,母蛇逐漸大腹便便,動物園為她照超音波後確定懷孕,在產下卵的兩個禮拜內,母蛇強烈地護衛蛋寶寶,工作人員誰也不敢觸怒雌威,等她母性稍退後才敢將蛋取出。
在去年八月颱風過境中,二十幾個蛋一一孵出小蛇,如今動物園只盼小蛇平安長大。第一次進行觀察,由於擔心動了母蛇胎氣,不敢太多干擾,林華慶表示,第二次的繁殖,將更仔細進行母蛇每週體重等數據的測量,才能做成完整的百步蛇繁殖紀錄。
聽!百步蛇的聲音
不過,不論未來我們在動物園能看到多少百步蛇,從動物園瞭解百步蛇顯然是不夠的。
去年動物園舉辦的「兩棲爬行動物生態及保育研討會」上,蔣正信提到鼻笛仿自百步蛇,在座的生態學家們卻紛紛表示從未聽過百步蛇叫聲。
蔣正信直言,學者在哪裡看到百步蛇?如果是動物園,百步蛇已經脫離原鄉,若在野外,現代大環境的改變,百步蛇恐怕也要闇啞無聲!
百步蛇會不會「發聲」,仍是生態上的謎題,但在鼻笛傳說中,原住民對荒野的開放態度,與對自然的參與,可能是運轉於機械文明、受教於理性主義的現代人難以想像的。
或許,屬於大自然的百步蛇,和牠至今仍與自然聲息相通的排灣子民,在這個屬於牠的年份,正在告訴我們一些早被遺忘的生命之歌,只要你願意張開心靈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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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披黑褐色三角形斑紋、受侵擾時昂頭警戒,神氣的百步蛇,是蛇之王者。(林華慶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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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步蛇是南台灣大武山下排灣子民的守護神,浮雕、衣飾、刀鞘等生活器物上,處處可見醒目的百步蛇圖騰。(卜華志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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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柵動物園不只有企鵝、無尾熊等外型討好的外來嬌客,就在這「兩棲爬蟲類收容中心」,技正林華慶為百步蛇營造出適合的洞房。右圖是去年八月復育出的百步蛇寶寶。(薛繼光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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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一代排灣子民盛裝待舞──身著代表族群的百步蛇衣飾,孩子孕育自大自然力量與氣概的面容,讓人動容。(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