犀利女指揮

「Mamma mia！該吃銀杏了吧！」

交響樂團排練室裡，指揮張佳韻突然冒出口頭禪。她嗓門特大，說話像快板樂章，把學生團員「糗」一遍後，逐一點出剛才的演奏哪裡落了拍子，哪裡又忘了音量要漸強。

團員之中，心思細膩的，立刻臉上三條線，自動把皮繃緊。神經大條的，雖然搞笑說她是指揮界的犀利女王，但也都知道她的幽默背後所傳達的嚴肅訊息：自律。

是的，她嚴以律己，也希望團員律己自重。

指揮帶團方式千百種，好壞見仁見智。對張佳韻來說，真誠、溝通、彼此尊重，就是最好的方式。

張佳韻的個性表現在指揮風格上，明快、俐落，豪邁與細膩兼具。

各行各業中，交響樂指揮性別失衡尤其嚴重，放眼全世界大大小小交響樂團，女指揮家非常罕見。

台灣的情形也是如此，當前活躍的指揮中，唯一的女性，就是年屆50，但看起來起碼小10歲的張佳韻。她擁有美國南加州大學管弦樂指揮及單簧管演奏雙碩士，目前任教台北市立大學和國立台北藝術大學，同時也是愚韻室內管絃樂團的指揮及音樂總監。

張佳韻成名甚早，32歲參加東京國際管弦樂團指揮大賽即獲亞洲區優勝；35歲獲西班牙巴塞隆納國際管弦樂指揮大賽第四獎優勝，也是唯一進入決賽的亞洲指揮。國際評論稱讚她指揮拍點清晰、流暢、不拖泥帶水，極富音樂性，且能與樂團和獨奏家相互配合、交流。

她擔任過國家交響樂團助理指揮及台北市立國樂團副團長，也曾指揮國立台灣交響樂團、長榮交響樂團等，合作過的國際級演奏家，包括曾任維也納愛樂首席的小提琴家費瑟林‧帕拉希克弗夫、小提琴家薩爾瓦托雷‧阿卡多，以及長笛大師彼得魯卡司‧葛拉夫等。

張佳韻打破交響樂指揮給人高高在上的權威形象，自許為喜歡走下音樂殿堂與觀眾交流的指揮，因此除了正式的音樂會之外，也熱衷不同形式的跨界演出。2009年高雄世運開幕音樂會，便由她指揮超過百人的交響樂團擔綱，與電音三太子和國內外歌手擦出令人驚艷的火花，堪稱台灣數十年來最成功的戶外大型音樂會。

個頭不高、夏天總把頭髮削短的張佳韻，如何在男性當道的指揮圈，闖出屬於自己的天地？

張佳韻的個性表現在指揮風格上，明快、俐落，豪邁與細膩兼具。

張佳韻的指揮啟蒙，來自於另一位女指揮站在台上的背影。

就讀光仁國小音樂班時，有一次跟家人到當時的台北實踐堂聽音樂會，當天登台指揮的是一名女性。雖然指揮背對觀眾，但看在小小張佳韻眼裡，指揮的氣勢震懾了她，在她心裡留下深刻的印象。

「站在（樂隊）最前面的那個人就得這樣，要有豐富的知識，才能用手中的棒棒跟大家說話。」

「之前看到的都是男指揮，這次很不一樣，原來，女生也可以當指揮。」這場音樂會也打破了張佳韻對指揮性別的既有印象。

當天的指揮是郭美貞，她是台灣第一位，也是亞洲首位活躍於國際舞台的女性指揮家。長年旅居澳洲的她，1979年受國泰集團邀請回台成立台北愛樂交響樂團，4年後解散，她也因此黯然返回澳洲。去年7月，她癌症病逝雪梨家中，享年73歲。

郭美貞當年點燃了小小張佳韻心中的指揮火種。事後，張佳韻把當指揮的想法告訴老師，得到支持與鼓勵，畢業音樂會的大合唱，成了她的指揮處女秀。

升上國中後，張佳韻多次指揮合唱團征戰全國比賽獲獎。「沒特別學，就只是模仿老師，一路指下來，越指越有興趣。」高3那年，她首次指揮光仁中學交響樂團在國父紀念館演出，至今保有在該館登台最年輕女指揮的紀錄。

「她從小就是同學間的領頭羊。」前光仁中學校長蔡護瑜表示，張佳韻很小就流露指揮該有的大將之風。

大學保送輔仁大學音樂系，大2轉學國立藝術學院（現改為北藝大）後，張佳韻正式學習管弦樂指揮。她大3赴美留學，就讀南加大音樂系主修豎笛，私下仍持續接受指揮個別指導。

張佳韻的個性表現在指揮風格上，明快、俐落，豪邁與細膩兼具。

進入南加大豎笛碩士班後，張佳韻心裡的指揮火種開始燃燒，一年之後，再申請進入指揮班，前後共修習兩個學位。

指揮班一屆只收2名學生，那一年只錄取張佳韻一人。課堂上，教授和學生都是男性，直到畢業戴上方帽那一刻，張佳韻從未在校園看過第二位女性指揮，她成了獨特的唯一。

「我很幸運，但我不認為因為是女性才被錄取，」張佳韻說。

回到台灣後，放眼各大管絃樂團，也只有她是女指揮。「這個行業，女生本來就是少數，我沒想到性別的差異，只是努力學習一門我很有興趣的主修科目。」

「我用技術、能力和態度，去面對眼前的機會，拓展發揮的空間，」她說。

著名的俄羅斯指揮家瓦西里‧帕琴科曾經表示，「一個男指揮站在面前，樂團的反應會更好。女人有了家庭，就很難做到當樂團指揮所需的專注」。對此，張佳韻只能同意一半，她自己走上指揮之路，也才瞭解女性音樂家不選擇當指揮，主要還是為了照顧家庭。

她舉自己指揮工作時間分配說明，扣除樂團排練與正式演出，超過九成的時間都得用在讀譜。指揮的總譜一頁有二、三十行，每一行代表一種樂器，讀譜才能瞭解樂曲的全貌，也才能掌握每一項樂器主從、強弱的分配，必須極度專注。

因此，張佳韻形容讀譜的過程就像閉關，每次關在書房至少3小時，耳邊不能有其他音樂，每一小節都得慢慢消化，急不得，而且演出前必須反覆複習。她每天上健身房跑步、騎腳踏車、做200下仰臥起坐，鍛鍊指揮工作所需的體力。

也因為指揮的工作遠比外界想像的吃重、耗時，且須對每一項樂器都有起碼的瞭解，張佳韻認為，對計畫成家的女性來說，自然不具吸引力。以美國茱莉亞音樂學院為例，1996年至今錄取四十多位指揮主修生，女性只占4位。

指揮帶團如帶兵，發起脾氣來，常教人恨之入骨。有句揶揄魔鬼指揮的英語笑話，中文意思是，「指揮不見閻王不掉淚，見了閻王變善類。」話雖如此，張佳韻認為，指揮的行事作風，不必然和性別差異有關。

她舉在美國看到的情形為例，有時就只是團員音沒拉準，就被男指揮當眾用粗話飆罵；也有女指揮擺出鐵娘子架勢，表情冷酷，強硬、不妥協，完全放棄和團員溝通。

張佳韻表示，稱職、有修養的指揮，除了尊重自己的專業、尊重觀眾之外，也應尊重團員。「指揮太有權力了，我也罵人，但不至於傷人。」

而就指揮動作的剛柔而言，張佳韻也認為與性別無關。她說，女指揮的動作可以暴烈，男指揮也可細膩，全視樂曲本身的特性而定。

至於正式演出時的穿著，從背後看，男女指揮皆著黑色長褲套裝，給人女指揮缺乏女性特質的印象。何以如此？

張佳韻喊冤解釋，因為交響樂團演出的限制，指揮的動作必須明確，指揮棒下去一次就是一個拍點，因此女指揮必須穿著俐落的褲裝；大耳環、蝴蝶袖、裙襬、長髮飄動等，都會讓團員誤解拍點。

因為穿著變化有限，所以特色就很重要。有別於男指揮打領結，張佳韻在領口用絲巾或絲帶打蝴蝶結，成為她的招牌裝扮。

張佳韻經常被問及最欣賞哪位指揮家，她的回答是：「很多，每位各有特色。」

例如，德國指揮巨擘威廉‧福特萬特勒，對浪漫派作品的處理穩重而細緻；奧地利指揮家卡洛斯‧克萊伯，指揮歌劇及圓舞曲堪稱一絕；猶太裔指揮家布魯諾‧華爾特，用冷靜、極簡的指揮語彙帶出深沉的音樂；以及甫於今年1月過世的義大利指揮克勞迪奧‧阿巴多，指揮時熱情洋溢而精準。

這些男性指揮名家各有特色，張佳韻希望學習他們的優點，幫助自己的指揮語彙更多元、更全面。

有人說，指揮風格是個性的反映，這一點，張佳韻是同意的。她指揮動作明快、剛強，但傳達的音樂溫和而富誠意，就像她喜歡寫大楷書法，也喜歡拼圖，個性豪邁與細膩兼具，希望藉由手中的指揮棒，化為音樂，與大家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