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談瘟色變到與瘟共舞;由人見人怕而到萬民膜拜,王爺信仰在台灣先民與大自然搏鬥下,飄洋過海、落地生根。
西海岸的風,獵獵地吹得天空沒有一片雲。每年到處巡視的瘟神「遊巡王」就要到來了。
空曠的天地間,婦人們施施地推著小車、或肩挑兩擔,載著牲禮,還有敬神的金紙和祀鬼的銀紙一落落,在近海口河岸的鹽田邊擺成一長排。村內傳來炮竹聲,「來了!來接遊巡王了」,婦人們騷動了起來。
位於台南縣北門鄉的南鯤鯓代天府,供奉李、池、吳、朱、范五府千歲,是台灣地區最權威的王爺廟。每到各王爺生日,朝拜人群絡繹不絕。
海上惡客
每年農曆六月中,坐陣台南永隆宮的溫王爺就會率鄉民前來接駕,迎這位領有孤魂野鬼、四處巡查的「中央高級長官」遊巡王上岸。包括地主溫王爺和受邀的其他神祇都不敢掉以輕心,七、八座神轎如泊岸的船規律地上下浮動。
突然,三太子的神轎如脫韁野馬劇烈地狂動起來。當「桌頭」(乩童的翻譯)表示遊巡王已到,人們都跪了下來,以一份虔心和豐富的祀品,迎接遊巡王和跟隨的孤魂野鬼上岸。
如同民間七月半普渡好兄弟一般,對這群前來巡視的大人,主人好禮款待,緊緊押隨,直到客人一行離去,才能安心地鬆口氣。這樣對施疫播癘的瘟神先迎後送,正是瘟神信仰的原始形態。
瘟神是台灣信奉最廣、寺廟數量最多的神祇。根據學者仇德哉十年前的估算,台灣有近七百座王爺廟,佔所有寺廟九分之一。
「北港媽祖、鯤鯓王爺」,王爺和媽祖是台灣最大兩支信仰,位於台南縣北門鄉的「南鯤鯓代天府」正是台灣眾王之王、最權威的王爺廟。在五位王爺生日的前後十天香期期間,進香人潮會由廟埕一路壅塞到兩公里外的北門口。朝拜的神明過多,人們進殿之前還得像看名醫般登記掛號和排隊等候。廟埕上則有朝拜的乩童大會串。這樣狂熱地被信眾膜拜,很難想像祂原是人見人怕的「瘟王」。
獵獵狂風下,備好牲禮與金銀箔,好迎接遊走四方的瘟王——遊巡王到來。(劉偉群)
負負得正,瘟神漂白
在墾拓初期,高溫多濕的台灣一直是鼠疫、霍亂、傷寒或瘧疾等瘟病的流行區域。三百年前,唐山客供請著媽祖險渡台灣海峽,上了岸卻是疫癘伺機而待。史籍斑斑,從明鄭、清朝到日據時代,台灣幾乎是三、五年就會來一次瘟病大流行。
一旦瘟疫大作,在醫藥闕如、求藥無方下,朝人夕鬼,人們喪不敢哭、疾不敢問。無助之下,也就使用家鄉「拜瘟神、免瘟疫」的老方法,以祭祀討好來替代消滅,以求與瘟鬼「和平共處」。
人們祭拜之餘還怕不足以討瘟鬼歡心,乾脆封祂是「代天巡狩」、防止瘟疫的巡按大人;進一步更披掛上醫神的招牌。黑死瘟神在信仰需求下,正一層層地「漂白」。
由黑漂白的轉變未終結,隨時代需求,王爺靈活地向「正途」邁進。已退休的前中研院民族所研究員劉枝萬分析,瘟神的蛻變有六個階段:初始是死於瘟病的厲鬼,後升為取締疫鬼的瘟王,再來是保護航海的海神和精通岐黃的醫神,最後則是保境安民的正神,到無所不能的萬能神明。
「這樣把不祥的疫鬼,轉變成有利的崇拜物,可以略窺民間信仰的調適性和放任性」,民俗學者黃文博表示。
而人們對這位瘟神,也由敬稱為瘟王、行災使者、代天巡狩,進而尊稱為恩公、王公、遊王、千歲,最為民間廣為使用的則是「王爺」。
瘟王上岸,境內神明一路押隨,還要「安五營」請來天兵天將加強防衛。(劉偉群)
一種王爺百種神
「並非所有王爺都是瘟神」,黃文博釐清。所謂王爺是人魂、鬼魂的的通稱。在類別上除了瘟神系統,還包括石頭公、樹王的自然崇拜;有應公、義民爺的亡魂崇拜;還有如鄭成功等「生前有功」的英靈崇拜;甚至是有義行的祖先,還有戲神西秦王爺都能成為王爺。可以說,王爺是所有男性神像的代詞。
目前台灣王爺崇拜中最強勢主流者屬這種原始的「疫鬼崇拜」,所謂王爺大多有姓無名,不知來歷身分。在民間,常見的王爺廟有五府千歲、三王爺合祀,也有單一奉祀。不過到底是哪五個千歲?哪三個王爺?每座廟都不盡相同。事實上,王爺範圍廣泛,由來傳說也莫衷一是,最高的數量是三百六十個。
有說是秦朝始皇焚書坑儒所埋的三百六十個進士;有說是奉旨巡行天下,而遭海難的進士。故事異中有同,都是發生在死於非命的有學之士身上。
問起永隆宮溫王爺和瘟王爺可有關?地方人士會說:「我們的王爺是唐朝大將溫鴻,不是魔神仔的瘟王啦!」對於這些大小廟宇所追溯出的歷歷家世,說是考據倒不如說是附會,是民間常見以光榮歷史來鞏固「廟格」的作法。
瘟王駕到,持香下跪以表誠心。
航向不歸海
或許是傳奇,也或許是一種生活的智慧,在環境改善、疫病不再的今天,瘟王不但不滅,反而由負轉正地落地生根下來。伴隨王爺信仰而來的「燒王船」,也由驅送瘟神的儀式,轉為祈福納吉的象徵,而被熱鬧歡欣地舉辦著。
「相傳,昔有荷蘭人,夜遇船於海洋,疑為賊艘,擊炮攻擊,往來閃爍。至天明,望見滿船皆紙糊神像,眾大駭,不數日疫死過半。」這段「諸羅縣志」傳神的記載可知所指是王船。王船起於何時已不可考,可知的是在明朝已經相當盛行。
頻遭瘟神肆虐的中國東南沿海,人們幻想著瘟鬼的家鄉應該是在縹緲大海中吧!不然何以總是濱海的鄉城受災殃?瘟王既是乘筏而來,人們在熱情款待後,便為祂們建造王船漂向大海,希望祂就此返老家不再回來。「送王船意義就是送瘟,也就是放逐死亡」,黃文博解釋。
被送走的王船是否就真的歸隱於海中?答案是否定的。在東北季風和海流的引動下,王船最後的港灣正是孤懸東南隅的澎湖和台灣西南沿海。大自然的運行解答了何以王船祭只流行在本地西南一帶的海岸。
當海浪推送來這樣一艘揚著骷髏的死亡之船,人們不敢接近,直到王船自動漂上了岸,卻也不能任之不管。必須請下王爺神像,並建廟作醮,否則全莊將遭遇不測。
本地的王船除了大陸漂來者,也有澎湖和台灣自己放的,如此強迫中獎,加上分靈廟的繁衍,王爺廟也就如此蔓延開來了。
對於這樣己所不欲而施於人的放逐做法,重修鳳山縣志的王瑛曾提出「且人亦何樂為不見益己,而務貽禍於人之事耶?」的質疑。他萬萬沒有想到,在人們對瘟疫恐懼減弱下,撿到王船竟成為將有好事發生的「吉兆」。台南縣喜樹和灣裡兩地,就曾為了爭搶王船而相互拚鬥。
流放王船到了清咸豐、同治年間開始有火化,叫「遊天河」,本地撿到王船的機會也就大為減少。
一手金、一手銀;金紙燒給瘟王,銀紙化給跟隨的孤魂野鬼。(劉偉群)
回家吧!王船
燒王船是王爺祭典中的最高潮尾聲。由海洋向陸地的王船,將藉由儀式象徵重回大海的懷抱。
這一艘王船,可是貨真價實的木船,建造過程比真船還講究。第一件事要請神指點做龍骨的大樹所在,依一定儀式取下龍骨,要請來紙紮的「管船大王」負責監督王船的建造。建船的師父一入「闈場」即開始茹素,「兩個月做下來,瘦得只剩一支骨」,一家三代做王船的王聰明表示。
船造好了,出發前的午夜,暈黃燈光下,人影交織,開始為「王船十三艙」添載所需物品。執事的道士一一點唱:船桅三支,有沒啊?在場的人就應聲答:有哦!從柴米油鹽、雞鴨魚豬,到廚具鼎灶菜刀、柴刀;還有穿的蓑衣、斗笠;另備有娛樂用品,像是四色牌、天狗牌、象棋、麻將等等,衣食住行育樂一應俱全。
爾愛其羊,我愛其禮。祭神如神在,原是人們的誠意,不過在日益講究的排場下,現在的王船更添入了電視、冰箱等家電用品,就不知船上是否有電可用?
貨物俱全,再來是人員就位。正大長(船長)、正舵公、正阿班(雜役)、香公、總鋪(廚師)個個就位,大王上船,一切就緒。鑼鼓響起,道士拉動繩索,「豎起船帆」;提著水潑向船頭,「潮水已到」;再用鋤頭在船前畫出一道痕跡,向大海的「水路」已開,船身似乎隱隱然浮動起來。
乩童們來到溪口「請水」,代替台南縣麻豆鎮池王爺向福建祖廟遙拜。
王船下錨,定泊香火中
天一大白,是告別的時候了。將船錨自水缸中拉起,在人群的簇擁下,船啟航了。
來到近海的祭場,在萬兩金箔堆積的黃金大海上,火舌開始竄燒,撕裂著船帆劇烈揚動,熊熊烈火中,船航向天河,祭場只剩灰燼一片。
一年一年,王船仍熱烈在西南海岸燃燒著。然而有些地方卻已不放不燒,而將王船「延攬入閣」,長期奉祀於廟中。在台南縣蚵寮鄉保安宮,就興建了一座耗資千萬的王船閣,閣內端放一艘彩繪精雕的王船供信徒膜拜。
王船的錨沈放在水缸中,象徵著王船下錨了,從此定泊於香火中,護佑鄉民。王船下錨,王船不走了!這又是民間信仰的一次蛻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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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也叫千歲,原是疫鬼通稱,所以大多有姓無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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位於台南縣北門鄉的南鯤鯓代天府,供奉李、池、吳、朱、范五府千歲,是台灣地區最權威的王爺廟。每到各王爺生日,朝拜人群絡繹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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獵獵狂風下,備好牲禮與金銀箔,好迎接遊走四方的瘟王——遊巡王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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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王上岸,境內神明一路押隨,還要「安五營」請來天兵天將加強防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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瘟王駕到,持香下跪以表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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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手金、一手銀;金紙燒給瘟王,銀紙化給跟隨的孤魂野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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乩童們來到溪口「請水」,代替台南縣麻豆鎮池王爺向福建祖廟遙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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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烈火中,王船起航,遊向天河,為王爺祭畫下句點。(王煒昶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