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阿媽說:想要作牛,不怕沒田耕;現在,我想作牛,卻有田不能耕!」在宜蘭冬山鄉的小山丘上,遠眺蘭陽平原,宜蘭縣水稻育苗中心技術改良協進會總幹事陳章楠想起老人家的話,有著萬般無奈。
蘭陽平原,水鄉澤國。先民開蘭兩百年,胼手胝足開創的水稻文化,不曾改變。
民國七十八年,政府開始為加入WTO鋪路,台灣各地農民抗爭四起,也只有宜蘭,在看來不變的山水之間,農民守分的耕作,不曾爭過什麼。直到去年底,宜蘭農民第一次大規模走上街頭,十個鄉鎮的三百輛曳引機,從農地開上馬路,往縣政府聚集。由陳章楠擔任領隊的這一場遊行,包括宜蘭縣水稻育苗中心技術改良協進會、宜蘭縣農機代耕工會、宜蘭縣米穀公會、宜蘭縣農機公會等六個團體組成,他們沒有激烈的抗爭行動,也不要求補貼、收購,而是針對農政單位不停要求休耕,提出──留下目前尚未休耕、佔宜蘭百分之三十九面積的水稻田繼續耕作。
從民國七十四年糧食生產過剩,政府陸續鼓勵稻農休耕與轉作,宜蘭冬季一萬二千多公頃的二期稻作幾已全數休耕,只維持一萬三千公頃的一期稻作。
你種稻,我種水
宜蘭,台北人假日休閒的「後花園」。在北宜公路上遠望蘭陽平原,一年到頭總是水汪汪,「其實從頭城一路進到宜蘭,我們的稻田都在『種水』,」陳章楠說,由於冬天東北季風肆虐,氣溫低,冬季二期稻作休耕後,中南部可以轉作雜糧,宜蘭大半地區卻找不到其他作物可以取代,休耕的田只能浸水。
或許天公疼憨人,宜蘭田冬季「種水」的結果,春耕後的一期稻作,米質特別好,近來中南部糧商針對全台灣米質的調查顯示,除台東池上,蘭陽平原的米質排名全台第二。可惜當台東池上米打出品牌,成為市面上最受歡迎的良質米,宜蘭米卻面臨一期稻作也要停種的命運。
去年,為因應加入WTO必須開放百分之八的稻米市場,農委會再度積極推動休耕,目前全台有三十四萬公頃稻田,農委會希望各鄉鎮可以再減掉百分之十五的耕地,休耕補貼也由過去的一公頃四萬一千元,提高到四萬六。「宜蘭兩期稻作休耕面積早就超過百分之六十一,」陳章楠說,稻米並非宜蘭縣特別推廣的作物,因此民國八十八年開始,縣政府也鼓勵農民領補貼、將一期作休耕,到去年,一期稻作已休耕了十分之一,「這樣下去,總有一天我們會無田可耕,因此我們訴求的不過是保留一期稻作。」
我愛鐵牛車
台灣小農制的水稻文化,在民國六○年代隨著工業的發展其實已被迫轉型。由於年輕人湧入工廠,農村勞動力外流,省農林廳大力推動機械化耕作,在各地推廣代耕中心,優惠貸款給願意留在農村的農民購買機械,為缺乏勞力的農戶代耕稻田。如此,代耕者可以擴大經營面積,增加收入,成為道地的專業農,而缺乏勞動力的農戶,稻田也不至於荒廢。
二十四年前,年輕人拚命想離開農村,二十三歲的陳章楠,從五年農藝科畢業後,在台灣大學園藝系當助理。當政府開始推動農業機械化,他暗下決心想當個騎「鐵牛車」的專業農。父親是標準的傳統稻農,家中一公頃地,讓他終日辛勞,收入有限,孩子可以在城市發展,為什麼要回來?「我想好理由,分析前景,說服父親,告訴他時代不一樣了,以後的稻農不拿鋤頭、不打赤腳,」陳章楠說。
果然,回宜蘭的陳章楠,用他貸款買的耕耘機,忙得不可開交,「民國七○年代,一、二期稻作輪著種,每逢插秧與收割季節,我早上五點出門,晚上回家已經超過十一點,」陳章楠說,很辛苦,但收入最高時,「年薪兩百萬」。農忙之後,他出國旅遊、到台北欣賞藝文表演、訂五份雜誌,過著他認為非常值得的生活品質。
沒有明天的專業農?
去年十二月,二期作休耕時節,在陳章楠以鷹架搭起來的長條型「廠房」裡,停著整地機、插秧機、割稻機、育苗機、稻穀乾燥設備,林林總總,「整個機械投入,加總也要千萬,都是代耕農必備的工具,宜蘭近五百個代耕農都和我一樣,一、二十年來辛苦賺來的收入,大半投資在機械上,」陳章楠說,一部兩百萬的割稻機,工作三、四年後就成廢鐵了,「代耕是高投資,經營方式要算得準。」
在政府推廣的擴大經營面積辦法中,可以分為委託經營與代耕兩種,有地卻缺乏人力的農民,可以全權委託經營者管理,一公頃付一萬元租金,盈虧由經營者自負。
至於代耕,農民可以根據不同的耕作項目委託,比如一公頃農田整地一萬元,插秧一萬二千元,運穀、乾燥、施肥管理,也都可以請代耕業者操作。以機械一貫化作業的代耕農,經營育苗作業的面積可以多達六、七百公頃,其他如整地、插秧、割稻每期作也可達五、六十公頃。宜蘭由於轉作困難,專業農人口更低,代耕制一直維持穩定發展,代耕業者投資雖高,相對收入也穩定。
七、八年前,冬季稻作休耕後,陳章楠的工作只剩一半,「想辦法將一期代耕面積擴大,作一季、歇一季,生活仍然可以維持,」陳章楠說,沒料到連一期作也要被迫休耕了。
千萬農機成廢鐵
「想不通,前幾年還告訴我們,為了因應WTO,工具要汰舊換新,才能增加品質與產量,才有競爭力,與我們一起上街頭的米穀公會成員,都是地方上的中、小型米商,許多人當時也都購買了新的礱穀機,」陳章楠說,這次上街頭的三百多輛整地用的曳引機,每輛一百五十萬至兩百萬元,多年累積出來的生產工具,難不成要全數付諸流水?
陳章楠強調,政府要未雨綢繆,農民可以體諒,但不考慮長遠問題,簡單的要求休耕,宜蘭依賴水稻生存的人,估計有三、四萬左右,「不是不種稻就沒有稻米問題,」陳章楠掐著指頭算,宜蘭二期稻作一萬二千多公頃,全面休耕,一公頃四萬一千元的補償費,等於政府一期就要花五億台幣叫大家不要種田,「對作物補貼,不是長久辦法,也違背WTO精神。」
近來針對宜蘭農民的訴求,農委會已表示九○年度的休耕,將針對低產區與品質不佳土地,才推廣休耕轉作綠肥,宜蘭暫時可以保住一期稻作。
但陳章楠擔心的不只是沒田種,「外國米還沒進來,就一直休耕,這是未打先降,」陳章楠說,大家都說台灣米成本太高,但面對競爭,我們不需要與外國比價格、比成本,可以打品牌,強調蘭陽米、台灣米。
好山好水出好米
關心WTO的陳章楠,曾帶著同鄉農民到台北世貿中心看展示的澳洲米,「我們不擔心競爭,但格局不能太小,不能不戰而降,」陳章楠強調,上個月宜蘭冬山鄉的素馨茶已開始出口大陸,蘭陽米不能不試就被放棄。
「我快要退休了,」只打算做到五十歲的陳章楠說,自己要為年輕人說話,畢竟自己與土地有深厚感情。「農業不能單以產量高、經濟效益來評估,不種稻,農業的相關價值會跟著消失。」
除嘉南平原,蘭陽平原是台灣第二大米倉,百分之八十的農民仍然種水稻。每年二到八月,蘭陽平原上陸續整地、插秧、抽穗、收割,這樣的稻田風光,有錢買不到,「水稻文化要維持,對我們生長在這裡的人很重要,」陳章楠說,沒有了水田,宜蘭又如何說自己好山好水?
p.075
二十四年前,響應政府稻作機械化的陳章楠從台北回到老家宜蘭。今天,看著冬季閒置的農機,他希望稻米文化不要在台灣消失。
p.076
去年十一月,宜蘭農民發起了一場街頭活動,三百輛曳引機開上街頭,要求政府放寬休耕政策,讓他們能耕自己的地。(陳章楠提供)
p.077
維持一期稻作的蘭陽米,無污染、品質佳,稻農希望以蘭陽米迎戰外國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