似曾相識琉球風

文‧蔡文婷　圖‧黃麗梨

1991 4月

（上）對著路沖的新式速食店門口，也少不了設座石敢當，只是不知那半遮半掩的布幕是故意或是湊巧。（黃麗梨）

初到琉球，第一個感覺卻是「似曾相識」。

黃種人、中餐廳、關帝廟、漢字市招……，盡皆眼熟；而最搶眼的，還是門前、屋頂觸目皆是的石獅以及鎮壓在各牆角、路沖的石敢當。

這兩樣中國傳統的辟邪物，而今卻以琉球的分佈密度最高。它們已與琉球人的生活密切結合，不僅為當地驅魔除煞，還可以招財進寶。

踏出琉球機場，還沒來得及感受異國風貌，停車場前一對連台基有約一公尺高，雙目圓睜、嘴巴大張、前身微俯，屁股翹得老高的石獅首先映入眼簾。上車前一抬頭，管制台上兩隻小獅子，在湛藍的蒼穹下，睥睨來往眾人。搭上計程車，儀表板上赫然又安坐一隻小巧的陶獅。

車子駛入那霸市區，來到藝品店林立、觀光客必至的「國際大道」，但見一對石獅分踞兩側，宛若守護神。藝品店內，獅子除魔鈴、獅飾鑰匙圈、寫有「沖繩紀念」的陶獅，乃至藝術家創作的抽象、擬人獅子作品應有盡有。細觀眾獅，有的兇猛、有的逗趣，小至可在掌中把玩，大的則與人等高，價格從新台幣一百五十元左右至數千元皆有。

大道上，公用電話亭、郵筒上擺飾都是獅子的天下；但到牆角、路沖，它可就有了競爭對手——一塊塊鐫刻著「石敢當」三字的石碑，佔住「地盤」。在當地最具規模的三越百貨公司大門旁，一塊不規則形、高一百廿公分的大石敢當，總叫進出遊客不免多看一眼。

石獅（泛指石雕及陶瓷燒製的獅像）、石敢當這兩樣中國人辟邪物，在琉球——日本稱為沖繩縣，搶眼的四處林立，可說是這與中國文化關係密切的小島上，最具體的中國標誌了。

拿石敢當做活動招牌，既可除魔又兼廣告，真是一舉數得。（黃麗梨）

他鄉遇故知

來到琉球，如果你不是個匆忙的觀光客，有時間和琉球人交談、嚐嚐當地菜餚，更會驚覺：琉球竟是如此和中國「似曾相識」。

琉球，距台灣四十分鐘航程，到日本倒要花上兩小時。近的不僅是地緣，在文化血緣上，它也和中國親近，有些方面甚至猶勝日本。

琉球人於舊曆年辭歲、清明掃墓、端午賽龍舟、中秋賞月，在採用西曆的日本，獨樹一幟。熱鬧的中元普渡，七月初一開鬼門、七月卅好兄弟收假等說法，也和台灣毫無二致。此外，他們信奉元始天尊、觀音、關帝爺、土地公等中國神祇，也有楮錢（冥紙）和冷香（不燒的香）。

走進餐館，菜單上日本人不太吃的豬肉、內臟，一一露臉。燉豬腳、紅燒肉、涼拌豬耳朵、炒豬心等皆是當地尋常菜餚。

「琉球方言和閩南語有些相近，有些字彙讀音甚至完全相同，像是南瓜、雙節棍等」，從台灣到琉球，在當地居住了卅年的陳哲雄指出。

在這個日本最邊遠的縣，中國符號處處可見，有的甚至比在中國人的土地上還鮮明，石獅子、石敢當就是如此。它們無論在大陸或台灣地區，都被列為傳統文化的一部分；在琉球，它們卻屬於現在。

高舉雙手呼萬歲，吐舌頭倒立，這對石獅任鬼魅看了，也要笑歪了嘴。（黃麗梨）

從驅魔到招財

石獅在琉球和中國一般，最常和建築物連在一塊。從宮殿大門、庭院之內，到一般人家屋頂，即可見或坐或站的石獅，為主人辟邪除魔。在琉球這個習俗已歷數百年不衰。

近廿年來，琉球致力發展觀光業，原是除魔安家用的石獅，更由家門進駐藝品店，成為案上擺飾、陶鈴、鑰匙圈、幸運符……。搭著觀光業成長的便車，簡直成了琉球人的「招財貓」。

琉球民俗村中，上百尊的屋頂石獅，由當地藝術家合作完成。有的正經八百，有的滑稽作怪，有的一頭卷毛像顆釋迦，有的鼻孔大得活像豬八戒，有的倒栽跟斗耍寶，有的高舉雙手呼萬歲，常讓遊客一路笑到底。

造型多變的石獅、陶獅，除了和在中國一樣為辟邪物，在琉球更闖出了一片商業價值的廣大「生存空間」。

相對於鍍「金」的獅子，石敢當在琉球，仍固守原職——守護家宅。它有幾分類似土地公，依於地而非依於人；小兒生病或啼哭不停，父母會抱著到石敢當前面，求它趕走侵擾小兒的邪氣。但住戶在搬遷時，不會帶走石敢當，因為它主要的功能在守護屋宅，而非個人。

所以，國際大道上的商家，很多不知門前石敢當何時便存在，因為那或是房東所裝，或是前人所設。雖不是自己裝設，但住在此即在它的保護之下，也就得負起打掃、奉拜之責。石獅、石敢當，這兩樣中國辟邪物，是如何傳到琉球的？

現實生活中，琉球和所有東亞國家（包括傳授琉球文化的師父——中國，和師兄——日本）一樣不產獅子。雖然不曾目睹百獸之王的威風，牠勇猛的造型及力量的象徵，卻風靡了琉球上下。

（上）琉球機場外的一對獅子，告訴觀光客已來到獅子王國了。（黃麗梨）

中國獅吼

琉球何時傳入獅子文化，精確年代已不可考。「從歷史上看，十三、四世紀，中國文化傳入琉球，當時便引進了獅子避邪的觀念。最初石獅為上層階級專屬，用來替王室守宮殿、墳塚、廟寺」，對石獅頗有研究的輔大教授莊伯和指出。

琉球與中國正式接觸，根據記載是在明洪武五年（一三七二年），一直到一八七二年，其間五百年一直接受中國皇帝冊封，朝貢不絕。這個期間，才開化的琉球王朝如海綿般大量吸收華風，而明太祖為了方便琉球進貢，更賜「閩人卅六姓」到當地傳授造船、航海技術。這批早早期華僑在當地不僅留下造船功夫，更傳下了中國的曆法、祖譜、信仰及風水觀念等。

在明萬曆卅七年起的一百七十年間，琉球向中國、日本雙面朝貢，史家稱為「二屬時代」。所以若說琉球文化全來自大師父也有欠公允；以雕塑獅子而言，師兄的獅子雖也得自師父，但發展後已不盡相同，因此琉球除了中國式獅子，在神社前也有日式SN。

然而，整體來看，琉球所受外來影響，仍以中華文化最深。從琉球王府整理的「文明、文化起源考」來看，在列考的一七四項中，琉球人自創的有卅七項，日本輸入的卅幾件，源自中國的則佔了七十五項，涵蓋了曆法、學制、家譜、喪葬、洗骨習慣等。

現為琉球觀光重點的「守禮門」、琉球王家廟「崇元寺」門口的下馬碑，是當地政府列入保護的文化財產，也是中琉文化交流的遺跡。

石獅彩球上是古代琉球王室專用的「三巴紋」。（黃麗梨）

生活的鏡子

中國的獅子文化在琉球流傳既久且不曾間斷，它的流行程度、象徵意義、擺設地點、石獅造型等種種流變，也反映了琉球社會制度、生活景況的變遷。

十三、四世紀的階級社會裡，石獅為王公貴族專屬，常人不可擅用。在屋前擺設石獅或房頂飾以陶獅，身分、權威的象徵多過辟邪除魔。十七世紀，階級不再分明，獅子逐漸出現在各村落，結合咒術，成為百姓面臨險惡地勢、不祥方位乃至危險情境時的心理寄託。

十八世紀末，人們在屋頂舖瓦，獅子大量跳上尋常百姓家。因為在此之前，琉球百姓只能搭蓋無法設立石獅的茅草屋。一時屋頂獅子的風潮，以琉球南部的首里、那霸為中心，吹向全島每個角落，為琉球的獅子文化，帶來了新風貌。

以往石獅以百獸之王身分，威風凜凜鎮守帝王家；「平民化」之後，換到一般人家屋脊，成了尋常「看門獅」，責任輕多了，造型遂也一改以往的威武雄壯，搔首弄姿、樸拙可愛的樣子紛紛出籠。

貴族專屬時代，石獅不是直接從中國進口、便由御匠雕刻，造型考究，但變化不多。平民屋頂獅子則由修屋瓦工人兼差，利用剩餘泥灰，調合一種當地稱為「泡盛」的米酒，隨心隨性、信手拈來，各個不同，完全沒有規矩尺度，倒也出現不少令人會心之作。

以獅子為路標圖案，說明獅子在琉球已然是最具觀光魅力的代表物。（黃麗梨）

新舞台、新造型

屋頂獅子在意義上來看，與中國的風獅爺相同，日本獅卻不上屋頂的。以「窗邊的小豆豆」一書聞名的日本作家黑柳徹子，在她另外一本著作「小豆豆的糗事」中，便曾因開口詢問「琉球人在屋頂擺了許多貓做什麼？」換來當地人一陣大笑。可見一般日本人對屋頂獅子的陌生。

屋頂獅子的高潮在二次大戰洗禮下，邁向另一個階段。

戰後傳統磚舍減少，雨後春筍般林立的平房，再沒有屋脊供石獅容身，於是大多數人則將它移到門柱上，也有的在牆上砌出小台方便供養。需求量不減反增，工業化生產、價格便宜、規格一致的陶獅成為新寵。既擔負辟邪的傳統任務，也具裝飾功能。

只是，成為工業製品後，屋頂獅子雖然因產速快、產量多；價格低又品質穩定，而加速普及，但造型上卻失去以往的趣味。直到琉球觀光興起，雕塑獅子受遊客寵愛，吸引藝術家投入，才又展現多采多姿的風貌。

相較之下，石敢當的經歷就平淡多了，一直以來，就是一塊石頭寫著「石敢當」三個大字。賣相既然不強，就平平實實地除魔制煞，以不變應萬變，倒也無畏時間考驗，仍然佔有每個街角路沖。

觀光勝地「琉球民俗村」的屋頂獅子，由各陶藝家連袂創作，姿態萬千。（黃麗梨）

邪魔歪道我獨擋！

石敢當，原以石頭堅硬不可摧，衍生出足以抵擋一切不祥、不善力量之意，流行廣久，在琉球也成為一種形容詞。例如琉球時報有一個專欄就叫「石敢當」，倒不是介紹琉球四處的石敢當，而是開放給讀者發表各類評論的空間。取名「石敢當」，意謂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任何批評儘管放馬過來。

石敢當出現在報上，出現在屋前、河岸、村口，最常見的還是路沖路口。「幾乎每個叉路都有，數量多得沒法計算，數萬個絕對跑不掉」，陳哲雄估計。而且不管住家、商店，不論新一代、老一輩都謹遵不違；就連美式速食肯德基炸雞、五星級觀光飯店、百貨公司、歐式舶來品店或傳統料理店門前，俱是石敢當固若金湯的地盤。對沖小巷裝小型石敢當，對沖大路就設個巨型石敢當。三越百貨公司就因面對另一條商店街和平路，而裝置了一塊巨型石敢當。

近來三越百貨整修門面，石敢當也暫移倉庫。不過公司管理員表示，待工程結束後，石敢當定會回到原位。傳說上一任經理，覺得石敢當可設可不設，有意拆除，沒多久就因工作出錯，慘遭炒魷魚。傳言雖深具穿鑿附會色彩，倒是顯示了即使到今天，琉球人對石敢當仍有幾分敬畏。

此外，一般人講悄悄話，多會避開石敢當；陳哲雄更實際地指出屋外石敢當的地位：「至少，沒人敢在它上面小解吧！」

除了敬畏，琉球人對石敢當的運用之妙，恐怕也是獨一無二。擺在路口的石敢當，附上行車注意標幟，成了交通安全警告標示；屋內玄關、兩房門相對處，甚或廁所，都有石敢當進駐。

在玄關設石敢當，據日本學者窪德忠解釋，是因琉球人以為腳尖有煞氣，最多腳尖聚集處，當屬玄關，所以設石敢當除魔。不知石敢當在除魔之餘，可除得了腳丫子臭氣？

（黃麗梨）

上街買塊石敢當

石敢當進入琉球的時代和石獅子相仿，地位也都始終屹立不搖，只是石敢當一開始就走入民間。

目前琉球是全世界石敢當密度最高之處。不過分布情況南北部有別：北部多為古老的石敢當，以當地原產砂岩製成，最古老的石敢當就在北部的離島久米島，約已有二百六十年歷史。南部因受二次大戰戰火波及，石敢當多為新設，大都市內的幾乎全是大理石刻成、規格化的石敢當。規規矩矩，長六十公分、寬十五公分，塊頭不大，價格卻不便宜，單價在一萬日圓上下（約新台幣二千元）。

大理石製石敢當，質地堅密，辟邪效果應是一流；有趣的是，琉球並不產大理石，這大理石全是自台灣花蓮過水而來，難怪價格不貲了。

裝的人多，賣的人也不少。「在市郊的五金行、石材店、自己動手作工具店，都很容易買到現成石敢當，非常方便。甚至還有塑膠貼紙，可直接黏貼在玻璃門上」，陳哲雄說，石敢當的普遍，就和門牌、信箱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