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米是原住民傳統食物,也是文化的象徵。許多部落近年推廣小米復耕,希望能在經濟效益與振興文化之間,求取新的平衡。部落「小米風」,正在流行。
A-Ping是高齡73歲的原住民布農族阿嬤,在台東山上,家人都叫她「小米的老闆」。
A-Ping的家在台東縣海端鄉利稻村。這個位在南橫公路上、標高1,068公尺的布農族部落,是海端鄉內海拔最高的社區。
群山環繞的利稻,早年是健行旅客必經的補給站。2009年八八風災重創南橫之後,這裡更形與世隔絕。但也因少了遊客與提供食宿餐旅服務,利稻居民的生計回到單純的農業,除了高麗菜等具有高經濟價值的蔬菜,這裡也種芋頭、地瓜等部落傳統作物。
A-Ping從小就跟著長輩務農,即便這幾年也種青椒、敏豆,她與家人仍會留幾塊地種小米。
3年前,魯凱族男子Rungudru Pacekele從台北帶來幾包小米種子給A-Ping,並告訴她,這些是利稻以前種過,後來卻很少看到的小米。

曾被美國種原庫收藏的近百包台灣原住民的小米,幾年前被送回部落種植,象徵小米文化的傳承。
Rungudru漢名巴清雄,目前是台灣大學農藝所博士生,工作十幾年後再回校園唸書,就是希望學成後能為原住民農業盡點心力。若不是他的指導教授郭華仁協助爭取,近百種小米種原至今可能還流落異國。
原來,1970年代,一位名叫韋恩‧佛格(Wayne Fogg)的美國年輕學者來台從事原住民生活調查,並發表文章指出,台灣本島山區的原住民有豐富的小米種植知識,懂得如何選種、育苗、防鳥、減低病蟲害,而在日據時代引進水稻之前,小米占原住民生活糧食的50%,重要性與需求量,遠勝芋頭、蕃薯、旱稻和玉米。
當時,佛格的足跡到過屏東、南投、台東及蘭嶼;趁進出部落之便,他把96批原住民小米樣本帶回美國國家引種工作站保存。這些小米樣本,取自布農、排灣、泰雅、魯凱、達悟共5族、12個部落。
長期關注農業傳統知識的台大農藝系教授郭華仁,幾年前讀到留美小米的相關文獻後,即與美方接洽,希望能讓原住民小米重回部落。
等待美方答覆期間,Rungudru帶著從美方資料庫下載的小米檔案,走進這12個部落,找尋可接手種植的人選。無奈年輕一代幾乎已無種植小米的經驗,因而鎖定部落長輩。
小米是原住民的傳統作物,但從未被系統地整理、紀錄過。根據中央研究院院士、民族學研究所所長黃樹民的爬梳,種植小米的傳統,距今約四、五千年前就已在原住民文化中滋長。
Rungudru問部落耆老曾經聽過或種過哪些小米,試圖透過他們的回憶,去拼湊、核對那些被帶到美國的小米品種,是否真的已從部落消失。
在南投縣信義鄉布農族東埔部落,一位七十多歲的老人家,為了種植後來不再能見到的小米,苦尋二十幾年,經Rungudru告知,原來該品種被帶去了美國。
美方接獲郭華仁詢問後不久,即答應寄回96種台灣原住民小米。2011年1月,去國三十多年之後,這批小米種原終於回到了台灣,由Rungudru送回部落。布農族的A-Ping看著手中拿到的13種小米,也很好奇它們種出來會有何不同。

原住民試圖在傳統作物與高經濟作物之間,求取新的平衡。左圖為不老部落的小米收成,右圖為利稻部落的高冷蔬菜栽培。
A-Ping的農田位在利稻部落入口處旁的斜坡上,小米與台灣藜間種,從不施肥、打藥。今年是A-Ping第三年種美國送回的小米,她在自己的田種12種,她的媳婦Saminagz則在另一塊田種8種。
在利稻,小米1、2月撒種,7月收割,完全是人工施作。13種歸鄉小米之中,有一種因為倒伏嚴重、產量太低,種了反而浪費人力,因而被A-Ping棄種。
A-Ping表示,從美國送回利稻的小米,都是以前種過的,有些她以前看過,卻叫不出名字。
被問到種小米的訣竅,在田裡拔草的Saminagz笑答:「隨便種。」
Saminagz解釋說,小米不像水稻須得細心照顧;種小米,只需把前一年收成的米粒撒進土裡,之後比較費力的部分,就是剔苗,亦即小米抽苗後,把擠在一起的小苗拔掉,好讓每株小米都有充裕的生長空間。
Saminagz決定,她的小米田今年7月收成後,明年將轉種其他作物。「剔苗很麻煩,還要拔草,」她用聽來像抱怨,實則是幽默的原住民口吻說。
這種輪種方式,合乎原住民傳統農法,亦即第一年種小米,第二年改種旱稻,第三年種玉米,第四年種完蕃薯之後就休耕10年。小米不適合連作,搭配輪作與休耕,才能培養小米耕地的地力。
「小米營養又好吃,但搗米很麻煩;小時候部落都有種,後來就不想種了。」Saminagz點出小米無法被大量消費、大量種植的原因:水稻早已取代小米成為原住民主食,連西點麵包都比小米受歡迎。
不過,作為代表原住民風味的食材,小米仍有基本的消費需求,尤其是小米酒與小米年糕。就以Samizagz今年種的Ishilumav小米為例,釀酒、做年糕都很合適,而Hanovaluvale小米則因易被擣碎,口感較細緻,適合煮成粥飯當主食。
Samizagz描述小米的多樣性:「小米很多種,有紅的、白的、黃的……,(小米穗)有像波浪頭的,也有像爆炸頭的。」
相較於農政單位改良、登錄品種權的小米,原住民自家種植的小米只能算是地方品系。農委會台東區農改場調查指出,全台有過種植紀錄的小米地方品系至少有160種,堪稱是原住民各族群共有的作物。
不過,Rungudru說,原住民傳統食物裡,目前只剩類似漢人粽子的魯凱族A-Bai(阿拜)和排灣族Cinavu(吉納福)仍以小米為主要食材。小米農業的沒落,與原住民不再以小米為主食脫不了關係。

小米在原住民祭儀中,扮演重要角色。圖為南投信義鄉布農族舉行小米收穫祭。
日據時代引進水稻,是台灣小米種植規模巨幅滑落的轉折點。根據農糧署統計,1960年代全國還有五千多公頃種植面積,1990年代剩兩百多公頃。最新的統計是,2011年種有188公頃,台東、屏東是主要產地。
換言之,雖然種得很少,但小米其實不曾在台灣消失。中研院院士黃樹民表示,當東亞地區受到外來農作物的衝擊,只有台灣的原住民還保有完整、豐富的小米文化傳統,祭儀幾乎都會用到小米,讓小米除了作為食物之外,還被賦予象徵性、儀式性的意義。Rungudru認為,正是這層連結,讓部落的小米種植得以延續。
相較之下,稻米即使已成原住民的主食,但還未成原住民的文化,也沒有與水稻有關的重要祭儀。
Rungudru強調,把存在美國的台灣原住民小米送回部落,主要用意不是要讓族人靠種小米發財,而是希望藉由「小米回家」的行動,讓族人重新思考小米與原住民文化之間的關係。
黃樹民則指出,部落推動種植小米和重建與小米有關的傳統儀式,就是原住民復振傳統、重建自我認同的契機。
確實,近幾年在部落、地方政府以及農政單位的推動下,花東地區已逐步吹起小米風潮。原住民事務委員會主委孫大川3月還特別邀請農委會主委陳保基一起走訪花東縱谷,看看能否結合小米農業與原民文化,賦予傳統作物創意加值。
還有,近年台東農改場力推育成最成功的台東8號小米,在標高200公尺左右地區種植,廣受原住民部落歡迎。
台東農改場副研究員陳振義表示,相較於部落以撒種、不施肥方式種植地方品系,若改以條播台東8號小米並配合施肥,每公頃產量可從1,200公斤,大幅增至2,500公斤。

小米是原住民共有的傳統作物,雖不再是部落主食,但卻不曾消失。圖為宜蘭縣不老部落收割後,正在曬乾的小米。
不過,即便現代農法可拉高小米產量,許多部落寧可維持「隨便種」。利稻即是一例。
利稻社區發展協會今年首度推動小米復耕計畫,向村民徵求8塊地,種植十多種小米,其中9種即是從美國帶回的品種。
利稻社區發展協會執行長Tahai說,二十多年前部落開始種植高冷蔬菜後,噴藥、施肥樣樣來,土壤、地力已遭破壞,而小米復耕,就是要用傳統農業,復原部落的自然生態。
Tahai說,今年種完小米之後,同一塊地明年將改種紅豆,希望未來能夠回復到農地種一年、休一年的傳統耕法。
然而,這幾年,群山環繞的社區內,陸續搭起了栽種聖女蕃茄的網室,高經濟作物與科技農業的誘因,仍在考驗著部落。可見,從小米復耕起步,利稻的挑戰才剛開始。而這挑戰,同樣也加諸在原住民復歸傳統農業價值的努力上。

群山環繞的台東布農族利稻社區,以無毒、輪作的方式種小米。圖為族人Saminagz今年1月撒種的小米田(左),以及去年豐收、曬乾儲存的小米穗(右)。

原住民試圖在傳統作物與高經濟作物之間,求取新的平衡。左圖為不老部落的小米收成,右圖為利稻部落的高冷蔬菜栽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