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5年11月,才剛結束生平首場大創作「王心心作場」,隔天,王心心收拾起疲憊身心,搭機前往法國巴黎,在二百多位參議員面前,一展她備受肯定的南管曲藝。
這場邀約緣於4個多月前,法國參議院院長率同6位議員來台訪問,文建會邀請王心心等數位藝文人士共同接待。餐敘間,王心心現場以琵琶伴奏,唱演一段取自《紅樓夢》的〈葬花吟〉,這是她嘗試以南管調譜寫的新曲,雖是即興演出,卻讓法國官員驚豔,並力邀她前往演出。
抱著琵琶走進法國參議院宴會廳的王心心,身著古裝,戴上古董耳環項鍊,再挽個髮髻,插上髮簪,已讓法國官員神遊了中國古典美女圖一遍。接著她凝神斂目,用極為純淨悠遠、彷彿不屬於這個時空的聲音,緩緩吐唱出黛玉葬花詞,哀戚眼神配上朱唇半啟、纖指輕撥,讓觀眾如癡如醉。表演後的雞尾酒會上,多位來自歐洲各國博物館及藝廊、表演廳等的藝術總監,紛紛表示邀約之意,幾小時內,演出的預約已排到2007年的年中了。
滿載而歸的王心心回到國內,開始為將來而忙碌,兩年前離開「漢唐樂府」重新出發的她,已再度找回屬於自己的舞台。.
11月中旬,在國家二級古蹟的中山堂光復廳上,一齣為重現漢唐時期劇場氛圍的南管歌劇「王心心作場」開演了。這場劇作邀集了雲門舞集的林懷民擔任藝術總監,並由吳素君與羅曼非擔任編導、由王心心演出《昭君出塞》及《胭脂扣》舞劇。
這是王心心第一次以演員的身份站在舞台上,雖然還是演出她所熟悉的南管音樂,卻不再是坐著彈唱,而得配合劇情做表演。她自認演戲是最不擅長的,上一次接受「越界」舞團邀請,在舞劇中扮飾一位抱著琵琶彈唱的漢唐女樂手,只需從舞台的一端走向彼端,短短10公尺,她卻覺得自己僵硬地像個木頭人。而這次的演出,她分飾多角,還要融入劇情,實在是一大考驗。

《胭脂扣》結合傳統南樂彈唱與現代劇場演出,能同時滿足樂迷及戲迷的多重感官需求。
台北藝界「心心迷」
布縵隨著破曉的燈光升起,飾演漢宮妃子王昭君的王心心,穿著一襲特別由日本「能劇」服裝大師前田文子所設計的滾黑邊正紅寬衫現身;即將受命嫁入番邦的昭君,正面臨犧牲自己幸福以換取國族安全的悲劇時刻。
她起床、梳妝、一層層穿上象徵沈重壓力與束縛的嫁衣,隨著送行的皇室扈役簇擁逐漸到了該離別的時分。她抱起琵琶彈唱白居易的「琵琶行」,以高揚哀寂的清聲,表達昭君出關前的凋零心境。想起得揮別絢麗的漢宮生活,昭君心底的悲怨無處發洩,只能在曲聲低吟中,緩步踏上遠嫁異鄉的路。
這齣改自《昭君出塞》的橋段,聚焦在昭君出塞前的心情轉折上,將善於表達內心情感的南管音樂特色展露無遺。而為了讓觀眾錯入漢朝時空,特別佈以富麗的背景,佐以炫爛燈效及層疊色豔的服裝,帶出漢朝盛世將頹的壯麗與淒美。
幾天後的夜晚,在北市永康街巷弄間的「人澹如菊」茶館裡,一群文藝人在這裡聚會。他們喝茶闊論,談到了這場「王心心作場」,氣氛頓時熱烈起來,他們讚揚這場歌劇已為傳統的斯文南樂打開一扇新門,席中詩人余光中更期待著下一場演出。但是王心心說,這場戲是專為保存傳統戲園包廂設計的中山堂光復廳而設計的,恐怕很難有合適的場地能重現一樣的氛圍。但她已在多方遊說下,可能2006年會在美國紐約的林肯中心演出。
幾巡茶後,這群不喝酒的文人,忍不住開心地吟詩作對,而一旁的王心心拿出琵琶,與古琴老師合奏動人樂音,連她遠道來訪的父親,也禁不住盡興而開唱起來。大夥直到夜色如墨,才道別散去。

除了一年兩場的公演,王心心把全部心力放在培育人才。她尤其重視年輕人,積極參與學校的教授課程。
「南管是我的搖籃曲」
像這樣與同好深談相歡的場景,可是40年前出生在福建泉州農村裡的王心心,不久前還無法擬想的。
那個時代,正是中國最貧窮的年代,連城裡都還沒幾戶人家裝得起電燈呢,鄉下農家更是簡陋。泉州農人日出務農,日落而息,偶有的空閒時間,就招呼隔鄰親友,拉出長板凳,拿著二弦、三弦或是琵琶,相聚在前院一隅,默契十足地彈唱梨園戲裡的一段。他們不用看譜,也不必調音,因為南管108種曲牌都烙印在每人的腦海裡了,這些可是他們從小聽到大的、僅有的曲調。
王心心襁褓時就隨著父親的南管樂曲嬉戲、入夢,待她4歲,能撥弄樂器了,父親就送她一把親手製作的琵琶,取名為「初東昇」。她依著父親的教唱,逐漸撥弄出屬於自己的南管曲調。對於她能字正腔圓、正確無誤的彈唱戲曲,讓父親驚喜不已,每逢親友聚會時,總不忘讓這位小才女演上一段。
「那時候,我以為全世界只有南管這一種音樂呢!」王心心憶起自己的成長,就生活在南管世界裡;她的姑丈是小學教務長,南管造詣頗深,無論是學校的兒歌或政令宣導的台詞,都能以南管曲樂改編成歌謠,再教唱給學生。而村中每遇喜慶節日,都照例邀請戲班子搭棚演出,戲碼也全不脫南管曲劇。

經常以樂器對談的王心心與父親王加和(圖左),不僅父女情深,更是相知相惜的知音。
藝專術科狀元
王心心成長在這種純樸而封閉的農村環境裡,把南管音樂當成唯一的消遣。直到她14歲被選為參加泉州南管音樂比賽的代表之一時,才首次接觸到老師正統的指導,這才驚覺,一直以為靠自己準確的音感而摸索出的南管音樂演奏法,竟是完全錯誤的。南管的每種樂器都各有襯托主旋律的配奏法,而不只是奏出主旋律。這可讓她暗吃一驚,她必須在最短時間內重新學起。
「過程很辛苦,也很混亂,但我還是靠著聽力與記憶力,慢慢拼湊出正確的彈奏法。」這時的王心心沒學過樂理,也看不懂樂譜,直到她進入福建藝術專科學校後,才開始學習正規南管音樂的理論基礎。
為了要進入福建藝專的南管專科,18歲的王心心和姊姊第一次離開家鄉來到都市,她學習裁縫並和一位老師傅合開裁縫店,一邊等著入學考試,一邊仍不忘參與當地的南管社團與弦友切磋。她的裁縫店生意一直不好,因為每當假日,正是顧客有空前來光顧時,王心心卻忙著參加活動或演出。開店才一年,當她以術科第一名的成績考取福建藝專時,店也關門了。
好在大城市的生活,開啟了王心心不一樣的音樂視野,透過收音機與朋友,她知道這裡還有其它地方戲曲的存在;而在這世界上,還有西方的古典音樂與流行音樂呢。
以術科狀元身份進入藝專的王心心,課業成績卻無法與都會孩子競爭,於是她把全部心力放在南管曲牌的背譜練唱上,寒暑假同學紛紛返鄉探親時,她仍自願留校請老師繼續指導。
苦練到畢業,王心心果然以精湛的演奏技巧被泉州市南音樂團網羅,並馬上嶄露頭角,連續榮獲多項競賽肯定,包括華東6省紅燈盃歌曲大賽最佳演唱獎、福建南音廣播大選賽第一名等,還錄製了生平首張南管專輯,第一年就達到兩萬多張的銷售量。這時,她已坐穩了中國南管樂界年輕輩的第一把交椅。

10歲的王心心唱作俱佳,經常化濃妝,著戲服,隨父親征討村裡的各家喜慶場合,儼然已具明星架式。
兩岸良緣從天降
在這之前,王心心還是藝專學生時,曾被泉州市政府派往菲律賓參加東南亞南管大會,當時她既興奮又期待,因為這是她首次出國表演,且是代表泉州8縣市的11位南音精英之一,讓她倍感榮耀。尤其她早已耳聞,許多南管大師都在菲律賓接受華商的供養,那裡似乎是重視南音的園地。她以為在這場交流中,不但有機會向大師討教,還能站上國際舞台,帶著她引以為傲的南管音樂向世界發聲。
到了當地,王心心發現演出地點竟是一家餐廳,她們就坐在圍著厚玻璃的小空間裡演奏,透過麥克風與擴音器傳送給餐廳裡的食客。這些客人並不專注欣賞音樂,而是忙著打麻將、喝酒喊拳、大聲喧鬧,把這群遠道而來的樂手當成餘興節目的伴奏者。看到肅穆雅致的南音淪為餐廳的餘興襯樂,讓王心心失望透頂,她一度決定在30歲時就退出南管生涯。
就在此時,轉折的契機已悄悄浮現。15年前,海峽兩岸文化交流日趨開放,台灣各南管社團開始來福建尋找人才。其中出身高雄戲曲世家的陳美娥,對南管非常熱中,還自行成立「漢唐樂府」南樂團。陳美娥對相貌古典婉約、聲音清越,南樂素養又極優異的王心心十分賞識,早就計畫網羅她來台灣發展。而王心心也對這位讓南管曲藝首度遠赴法國作正式演出的推手非常欣賞,她們經常以電話隔海暢談,而結為好友。
沒想到,外面卻盛傳王心心與陳美娥的哥哥陳守俊談戀愛,且已到了論及婚嫁的地步。這時仍被矇在鼓裡的王心心,其實與漢唐樂府的行政總監陳守俊只有幾面之緣,連談話都不曾,哪來的情愛火花呢。直到有天,陳美娥帶全家人前來福建遊覽,堅請王心心作陪。還搞不清楚狀況的王心心,突然收到他們全家人的大批禮物:新衣、新鞋、首飾……,這才知道,她已經被陳家「訂走」當媳婦了。

一頷首,一凝神,立刻成為媒體焦點,王心心古典仕女的氣質與精湛的南管彈唱技巧,使她成為兩岸南音界的一則傳奇。
「漢唐樂府」時代
這段婚姻來得莫名與快速,王心心數次與陳守俊約會後,發現這位長相斯文的年輕人其實滿腔抱負,他想把當時定位成廟口野台戲的梨園戲碼改編成精緻小品,還計畫開設一家能安靜欣賞南管曲藝的茶藝館。26歲時,王心心與陳守俊結婚了,兩年後隨夫婿定居台灣,並擔任「漢唐樂府」的音樂總監,他們開始籌劃南管音樂的未來。
一開始,想要把一齣須花3天才演得完整的梨園戲,濃縮成一段精緻短劇,實在是件大工程。因為南管戲曲的美,就在於悠緩地刻劃角色內心的情感,讓觀眾慢慢入戲;一旦加速步調,戲就會顯得潦草而空洞。但很有創意的陳守俊,決定以舞蹈方式詮釋加快的劇情,還特地從台北藝術學院挑選5位舞蹈系學生,專程送往泉州梨園學戲半年,搭配慢節奏的南管曲調,仍不失南音之美,再把佈景、道具與服裝,以誇張的劇場效果呈現,打造出形象鮮明濃烈的「漢唐樂府」南管小品。
1996年,籌劃兩年多的《豔歌行》一推出即造成轟動,在台灣10場演出場場滿座,並受到國際的矚目與邀約:法國亞維儂藝術節、里昂雙年舞蹈節、挪威貝爾根藝術節、澳洲阿德雷得藝術節等,都留有王心心和夫婿遠征的足跡。《豔歌行》在台灣風行10年而不退,不僅打響了「漢唐樂府」的名號,也讓南管音樂受到國人與國際的重視。不僅如此,王心心本身也因此劇獲得金鼎獎最佳演唱獎,2004年又以《靜夜思》獲金曲獎最佳民族音樂獎的肯定。

10年前,雲門舞者吳素君(前排左)為王心心著迷而引薦給羅曼菲(前排右);如今羅曼菲雖病痛纏身,但兩個「心心迷」仍共同攜手,希望為南樂注入新風貌。
自立門戶
回首當時,要跨海來台定居前,王心心的確有番掙扎。她的好友問她:一個人到台灣生活,不怕嗎?王心心當然懼怕,但想到能為南管音樂開創新局,什麼樣的歷程也都樂於嘗試了。
無奈這十多年的異鄉生活並不順遂,她隨著「漢唐樂府」東奔西演,兩個襁褓中的孩子必須四處托人照顧,有時還得勞煩遠在泉州老家的父親專程來台照料,讓她心力交瘁;再加上與婆家觀念上的差異始終無法化解,而夫婿陳守俊因病驟逝,最後讓王心心選擇離開「漢唐樂府」。2003年她自立門戶,創辦「心心南管樂坊」,全心投入南音的教學與推廣。
曾深受「土法煉鋼」自學之苦的王心心,為了讓南音教學系統化,耗費許多時間編撰教材,並陸續在學校、農會、社區等地開班授課,希望讓南管的觸角遍及台灣,以尋找培育出優秀的種子老師。同時,她還希望盡一己之力,努力保存南管傳統曲目的影音資料。
「南管曲目有48套指、兩千多首曲、16套譜,最短的曲目15分鐘奏完,長則45分鐘。」這些曲牌與指套,全烙藏在王心心的腦海裡,但要有系統地件件完成,需要時間與經費的投資,而這些全靠王心心獨力撐持。

為了讓南管觸角廣伸,王心心樂於跨界合作,以不同的表演模式呈現。而每一次嘗試,都是一次自我破突,也讓她從南管樂人變成全方位的藝術表演者。圖為《昭君出塞》一景。
千年古音傳新意
「只希望能有更多人願意投入,讓南管傳統曲目的保存工作早日完成。」王心心認為,目前國內雖有台藝大、台大等校招收南管學生,但都只能奠定基礎而已,尚無一套有系統的培植計畫。而前來社區、農會的學員,多半是小時候聽過南音表演的長者,他們是為了重溫兒時回憶而來,純粹把它當成娛樂,或是為了學習河洛語的古音而來。
「最可惜的是,有些年輕人看過表演慕名前來,卻發現南管音樂本身竟是如此『沉悶單調』,完全與時代節奏感脫節,因而不能忍受,半途離去。」
王心心說,真正的南音演奏者,必須把自身對音樂的深沈感受緩緩釋出與聽眾交流,這種內斂深沈、在定靜中敷演千年古音的功夫,非短時間內能學會並體悟、享受的。另有些年輕人居然想學「南管舞蹈」,更讓她啼笑皆非。但這也說明了,之前的創新表演的確能吸引年輕人。
正因如此,王心心積極與舞蹈家羅曼菲的「越界」舞團合作《天籟》,與布袋戲世家江賜美的「真快樂」掌中劇團合作南管布袋戲《陳三五娘》,又與市立國樂團合作南管交響曲,一直到最新演出的「王心心作場」,都是為了讓更多人以多種角度與面貌欣賞到南音之美。
「所有的表演工作者,都應涉獵自身專長之外的藝術,才能豐富自己,並以多元的呈現方式吸引大眾,讓更多人前來接觸與欣賞。」繼「王心心作場」後,這位南管天后還有什麼令人驚豔的創意表現,且讓我們拭目以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