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宜蘭員山鄉的彎曲小路上,視野自動放遠,這裡沒有阻絕風景的高聳建物;即使開著車,也因少了都市倉急的平整大道,只好緩踱前進。田裡有間不起眼的廠房,原是成衣工廠,3年前被一位建築師租下,10年來,從隻身一人到現在超過25位工作夥伴,除了兩位工務經理,其他盡是六、七年級的年輕人,他們分別來自18個不同縣市,同聚在這個無隔板的開放空間裡,作模型、討論、開會,有時還把後門敞開,就在一片收成後的田地上辦起講演。久而久之,員工就稱這工作場為「田中央」。
黃聲遠,是這工作場的負責人,他和這群懷有相同理想的年輕人,共同把宜蘭當成實現夢想的園圃,在這裡打造出一座又一座得獎建物:綠建築設計獎、遠東傑出建築佳作獎、台灣建築獎、建築師雜誌獎……。但得獎不是他的目標,只是傳達出建築師面對人與環境時,應有的尊重與堅持。
2005年底的宜蘭火車站,將有一番新樣貌。走出車站,迎面而來的不是車水馬龍的幹道,而是一整條由紅磚、綠樹,及挑高玻璃罩頂所鋪構出的長廊步道。順著長廊往下走,就會看到一個取名為「魚跳田」的大水池,池邊桌椅坐滿品嚐咖啡的人,悠閒地談天,人行道旁還另闢一條自行車道,讓車主和行人可以順著長廊的引領回到家。
火車站兩旁,右側一排是打通的老倉庫所改建的步道商街,外觀保有陳舊而斑駁的歲月痕跡,卻又巧妙嵌進現代的木質地板及玻璃帷幕,還有幾處特別栽植著穿透屋頂的竹林。入暮時分,店內燃點起巧思設計的燈光,透過玻璃照染了建物,把新舊交融出的復古感,化作新人文的浪漫風。
步道商街雖然就傍著鐵軌,但中間夾著一段段長型的荷花池做區隔,而在店內的客人,透著玻璃看到即將進站的火車緩緩駛入荷池裡,就像置身在宮崎駿的《神隱少女》場景裡。而左側是已經建好的遊客中心,將導引遊客觀覽全新的宜蘭。旁邊則是一個又一個廣場,是為宜蘭年輕人闢建的專屬活動場地,每逢假日,這裡就會有成串的表演節目,讓外地遊客一踏進宜蘭,就能感受這裡的活力與青春。
每逢外人造訪工作室,這裡就像歡慶嘉年華會般,在夜晚時分的田中央燃起燈火,互相分享各自的工作經驗及人生故事。(黃聲遠提供)
「這就是未來的『丟丟銅廣場』,不但保留了宜蘭特色,又能讓外來旅客驚艷,」穿著背心、短褲,頭戴斗笠的黃聲遠,站在改建中的老倉庫裡解說完工後的畫面。這項看起來規模頗大的改建工程,其實是由許多小型公共工程組成的。向來關心宜蘭建設動態的黃聲遠,只要途經一處正在施工的公共工程,就會立刻下車進行了解,而只要他認為工程中還可以再做改進,就會與夥伴們動腦提出新構想,並努力爭取實現機會。「丟丟銅廣場」就是幾項工程整合後,才建構出來的樣貌。
火車站目前還看不出任何改變,只有對面的停車場旁有座臨時公園,幾個高大的綠色鋼樹矗立著,奇特的形狀,倒讓人誤以為這是裝置藝術呢。
「蘭陽多雨,我想把宜蘭火車站變成最適合在雨中散步的車站。」這個簡單構想,黃聲遠卻用一座座高15公尺的仿九芎樹造型的綠色鋼樹表達出來,鋼樹上將罩起玻璃頂,四周再植滿真樹,將枝葉覆蓋上來,最後鋪上紅磚地,就能把出站的旅客直接送往對面熱鬧的城鎮中心。
多年前黃聲遠就認為,從車站出來的旅客或歸人,為什麼不能擁有屬於他們的專用步道,而非得面對壅塞車陣?他認為人比車重要,所以提出一條從車站延伸出的長廊步道,但這勢必影響靠站接送的小汽車方便性,可以預期會遭到有車族的質疑。但是隨著越來越多外縣市人口選擇移居宜蘭養老,觀念逐漸開通,這項讓更多人便利的工程推動起來,反而順利地令人驚訝。
「這就是在地人的優勢,我們不怕等待。」原籍台北市,卻自認更像是宜蘭在地人的黃聲遠認為,公共工程本來就無法速成,因為任何改變,都需不斷與各單位協商、溝通,獲得廣大市民的認同,有些工程還必須挨家挨戶溝通才能進行。且受限於政府預算,有些工程必須分期、甚至分年進行,但卻被不明究裡、也沒有實地來訪的媒體批評為「閒置養蚊子」,讓黃聲遠和工作團隊深感委屈。
對於這群願意放下一切來到宜蘭鄉下工作的夥伴,黃聲遠只能把外界所有的掌聲與榮耀歸諸他們。
承攬公共工程的艱辛還不只如此,像當初台鐵的老倉庫,原本是內政部營建署委請宜蘭縣政府全部拆除後拓寬成30公尺的道路。但是這項計劃一公告,就讓黃聲遠不安,因為台鐵老倉庫碩果僅存,具有悠久歷史及紀念意義,一旦摧毀就無法挽回。於是他連忙和同仁構想出改建老倉庫成為步道商街的計劃。
為了存留老倉庫歷經滄桑的外貌,黃聲遠刻意噴上一層層透明的化學物質以確保不會再受風化之害,但卻遭到縣議員抨擊為「醜陋」。而改建完成後的商街,得交由工商旅遊局及台鐵去規劃招商,一旁的活動廣場也須待縣府文化局創意使用,所以「丟丟銅廣場」是否能實現黃聲遠初始構想中富含人文質感的樣貌?還是個未定之數。但即使挫折不斷,黃聲遠仍保樂觀期待,因為他就住在這裡,可以慢慢等到最後的成果浮現。
「丟丟銅廣場」並非黃聲遠目前最大的公共建設案,其實從火車站到宜蘭河畔間,原是宜蘭最早發跡的舊城,縣政府、縣議會、縣長公館及監獄等重要建物都曾在此落駐,但隨著時光流轉,舊城風光不再。幾年前縣政府就有都市更新的想法,但只想到要把所有重要建物遷移別處,重起爐灶,卻沒有更創新的構想。在此居住十多年的黃聲遠,以在地人觀點參與討論,考慮未來隨著北宜高速公路完工,宜蘭市區可能面臨大量汽車雜沓湧入,火車站也將逐漸失去功能。他不禁思索,屆時這座舊城,該以怎樣的新面貌展現才好?
經過與其他在地團隊的共同構思,終於帶出讓舊城復興的「宜蘭河畔舊城生活廊帶」提案,除了已經實現保存碧霞宮、興設楊士芳紀念林園,一連串社區的劇場等建設外,還計畫從中山公園、南門林園一路延展上宜蘭河濱公園,再經孔廟轉回宜蘭火車站,以串連的綠化工程、露天咖啡座、貫穿建物的人行步道等設施,讓原本可能就此沒落的宜蘭舊城,搖身變成富涵歷史、人文、休閒的生活空間,也讓在地人及外來人有機會在這裡重疊新舊記憶。
這項都市改造計劃,雖有部份仍在紙上作業,卻已獲得台灣建築界最高的榮譽──遠東傑出建築獎的評審青睞,僅以一票之差獲得第二名的佳作獎。
宜蘭豐富的水源,反映在礁溪林宅的設計裡,是國內少見的、以小型住宅得大獎的作品。對於黃聲遠而言,能把建物與環境自然融合一氣,就是給居住者最好的禮物。
宜蘭坐擁好山、好水,吸引了許多外地人移居到此,黃聲遠也不例外,選擇在宜蘭發展建築事業,其實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5年級前段班的黃聲遠,自東海大學建築系畢業後,即前往美國耶魯大學取得碩士學位,之後就在洛杉磯頗知名的Eric O. Moss建築事務所任職,且參與許多著名的建案。但他始終無法習慣於這種「為建築而建築」的工作,心底隱約生起一股模糊的概念:建築應與環境譜出共鳴,不應獨自矗立,更不應因為設計者的片面概念而傷害到居民及環境。他開始渴望為自己、為他人做些什麼。
後來他放棄美國的成就回到台灣,在前景未明前,一心只想當個教師。就這樣,他在淡江、華梵、交通、中原等大學任教多年,兼任教育部公共藝術及台北市都市設計審查委員,並開始接觸、學習公共建設與都市計畫。一次到宜蘭參加會議,因為表達自己對環境生態的種種意見,引起當時縣長游錫$的注意,進而邀請他來宜蘭工作。直到那時,黃聲遠才有機會以專業參與來了解後山宜蘭。
「當時冬山河親水公園正在興設,雖不是大建物,卻很有質感,而且開放給全宜蘭人共同參與。」他開始理解到,這裡有個不一樣的政府,沒有官僚體系慣見的固執與保守,他似乎可以在這裡做出更有趣的東西。
因此,儘管父母在他回台後不久便移民加拿大,在台灣再無親人的黃聲遠還是選擇隻身留在宜蘭,同時也結識自台北報社辭職,前來宜蘭尋找文化理想的妻子李靜慧。兩個外地人,因緣際會在宜蘭落腳成家,並生養了一對可愛的女兒。
宜蘭台鐵的老倉庫,保有挑高寬廣的內部空間,能同時納含行人走道及商店,又能留存老建物的歷史。
1994年,黃聲遠開始在宜蘭籌設事務所,他把心思花在環境改造和推動公共建設上,當時他就認為宜蘭河將扮演扭轉宜蘭市未來命運的樞紐,因為一旦北宜高速公路通車,沒有特色的宜蘭老城可能就此被淘汰,於是他極力參與宜蘭河的研究,希望做好準備。幾年來,縣政府一步一步著手整理河道,而黃聲遠也在3年前接手後續工程。
這種慢工細磨的理想很難維持生計,黃聲遠只能靠一些小型工程苦撐著。後來他發現,要把環境變好,一方面要在都市計劃上用力,一方面也得把基礎設施的品質顧好。於是他轉而接觸改建馬路、水溝鋪設等工程,這些補破網式、別人不想碰的工程,他都歡喜承攬下來,因為他所考慮的不只是眼前的簡單功能,而是為了未來的生活空間,要做出質感更好、思慮更遠的規劃。
事務所接了許多這種穿鄰越里、交涉網路複雜的小工程,可讓同事忙壞了,人手也一路擴充到25人,但事務所還是不賺錢。尤其創業伊始,黃聲遠還得借貸兩百多萬元,用來繳房租,發薪水。
「頭3年,我每月只拿1萬8000元的薪水,夥伴們也一律比照。後來貸款償清了,資深員工的薪水才從兩萬元、三萬元,一直升格到現在的五、六萬元。只有每次建案獲獎時,才覺得總算對得起員工!」黃聲遠並不在乎得獎,只是心疼來自各地的工作同仁不但工作量大,薪水又少,唯有得獎,他們才能把這項工作的意義分享出去,以換得家人的諒解。
黃聲遠和太太,兩個外地人,為了各自的理想而來到宜蘭,在此撞出火花,並擁有了一對可愛的女兒。(黃聲遠提供)
面對公共建設時,黃聲遠經常陷入長思,不是該怎麼做的問題,而是最終的功能是什麼?就像當初縣府想把一處廢棄的豬灶改建為西堤社福館,黃聲遠卻認為社福館不能脫離當地文化而獨立存在,所以他除了模仿集合式住宅的單元化,還為了呼應當地環境,採用了相仿、相對照的外觀設計,並把一樓當成遊賞的中庭空間,成為附近居民休憩的開放場所。順著社福館中庭往後走,就連結進入到當地社區,連鋪設的地磚都一路迤邐,一直通往後面的楊士芳紀念林園。
「費了好多功夫才說服社區居民相信政府的善意,最後還免費幫他們整理門面、設置花台,」黃聲遠回憶,漸漸的,居民從排斥到接納,連住在更遠更後面的住戶,都要求比照辦理呢!
除了消弭社區文化的隔閡,黃聲遠更從社福館二樓打造出一座直接通往河濱公園的屋橋,讓社福館成為當地社區與宜蘭河景觀的連結點。這項工程4年前即獲得「台灣建築佳作獎」的肯定。
「我把建築當成與人、社會、環境及世界對話的窗口,希望成就美好的生活。」這份對環境關愛的堅持之路寂寞而艱辛,黃聲遠不願獨享光環,他歡迎更多的建築師共同加入,以多元創作為台灣環境盡份心力。
「有些工程,10年前的規劃也許無法與現況需求相符合,但即使之前做不好,未來還是可以改建的,也許還多了特殊的風味呢。」黃聲遠認為建築是一生的邀請,只要本著善意,莫忘初衷,無論什麼時候開始,都能結出好的果實。
這是宜蘭未來「丟丟銅火車站」的實景加虛擬示意圖,專屬的行人走廊從鬧街直通車站,將顛覆往昔火車站前必然是車水馬龍的舊印象。(黃聲遠提供)
礁溪有間林宅,是黃聲遠在宜蘭開始的第一個建案。雖然從遠處觀看,這間低調、藏身在樹叢裡的屋舍似乎很樸質,但進入林宅後院,赫然發現宅子就挑築在水池上,池裡還飼養了許多錦鯉,環游在屋宅的四周。(圖P87)
頗富古境盎趣的竹林,妝點在老倉庫改建的步道商街之中,融疊在今古新舊的時空之中。
不僅如此,屋內有半露天的溫泉浴室,還有大片窗戶開在客廳與餐廳裡,讓宜蘭的秀色成為室內最好的妝點。如果爬上屋頂,又能從另一種角度欣賞到蘭陽平原的美麗。但這樣現代化的建築腳下,在魚池旁,卻保留一處傳統洗衣、洗菜的角落。這個建案,在7年前獲得建築師雜誌獎,也是國內罕見的以小型住宅得大獎的作品。
離林宅不遠處,還有棟奇形怪狀的建物,不規則錯落的樓層、全部透亮的玻璃門窗、小磁磚拼貼出的馬賽克天花板,底層又有水池造景,旁邊還有個幼稚園呢。仔細一看,才發現這是集結礁溪戶政事務所、衛生所與社區學習中心的綜合大樓。
這裡原本是塊荒蕪空地,因為連結了兩側的新舊省道而有一層樓的落差斷層,讓在一旁多年的鄉公所幼稚園師生進出非常不方便。經過3年的整建,一樓辦公場所變成開放空間,民眾可以自由進出,重新定位公務員與人民之間的關係。
「只要看到這種奇怪長相的建物,應該就是黃聲遠的傑作,宜蘭人都很習慣了!」來到黃聲遠工作室3年的吳龍傑笑說,他覺得黃聲遠不像老闆,而是老師。因為在這裡工作,沒有先進的電腦管控門禁、沒有中央空調,更沒有打卡鐘,每個員工都有機會承攬一件或大或小的工程,無論是否有經驗,反正就是得硬著頭皮上陣;但只要碰到任何問題,黃聲遠總是在一旁給予協助。
仿九芎樹的鋼架隱匿於真樹林身後,為未來的宜蘭旅客搭起溫暖的歡迎之臂。
「黃老師雖是建築師,但更像藝術家,」另一位工作室助理黃致儒,翻開一冊冊黃聲遠為各類工程所提的企劃書,裡面看不到冰冷的建物解剖圖,或是理智條列的工程分析,而是用散文方式書寫出,讓虛擬的人物和故事融合在完工後的場景裡,譜成一齣齣真實與迷離交錯的生活夢境。不僅如此,黃聲遠堅持不用電腦3D動畫方式呈現建物,而採以最傳統的手工模型,把所有細微部份都具體呈現出來。這些模型堆在工作室裡,滿滿的就像是一件件藝術品。
「這種藝術家求好、求完美的性格,總是讓我們心驚膽跳,」黃致儒表示,好幾次,工程已到了最後發包時限,工人們都在等著開工,卻因黃聲遠有了更好的想法和修改意見,讓大家忙的天翻地覆。
「但在這裡工作,真得很自由。所有時間都由自己分配、掌控。」中原大學畢業的黃致儒,原本只是暑假來此工讀,卻一待就是5年。他和所有夥伴一樣,以工作室為家,想做到幾點就做到幾點,累了,就往二、三樓的通舖房間睡下,或到附近游泳池運動一下,或跨上自行車在鄉間兜轉一圈,讓疲累的腦和心休息一下。
「跟著黃老師,不只學到工程的務實經驗,更學習到對未來人類生活環境的宏觀視野,」黃致儒的結語,正是對黃聲遠的最高讚美。
頗有阿甘精神的黃聲遠,希望邀請國內的所有建築師參與地方營造,以多元創作為生養自己的環境盡份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