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上風雲一世紀──布袋戲通天教主黃海岱

八月初，適逢戲神田都元帥生日吉時，黃海岱特別選擇這個時刻在雲林縣虎尾鎮接受家族子孫的祝賀，歡度一百零三歲的生日。光是家族成員，就到了一百五十多人，簇擁著已經做了阿太的黃海岱。

「阿公不想驚動大家，要不然單是徒子徒孫，就要席開兩百桌以上才坐得下，」黃海岱的孫子、霹靂國際多媒體公司總經理黃文擇表示。對於長壽養身的秘訣，黃海岱呵呵大笑著說：「卡認真喘氣就好了。」

身體一向硬朗的黃海岱，今年春天因為輕微的中風，身體微恙。「中風以後，伊的右手比較卡無力，一直掛心文化局還有一場演出，」負責照顧黃海岱的四媳杜宜靜表示。為此，一百零三歲的老人家，是醫院裡的復健模範生，天天一張開眼睛，就催著家人帶他去做復健，經常還會將輔助柺杖高舉過頭，逗護士們開心。

一只布袋闖天下

說起黃海岱一家四代的布袋戲傳奇，得從黃海岱的父親黃馬說起。西元一九○○年，民國前十一年，黃海岱於日據時代生於嘉義廳西螺堡埔心庄，父親黃馬是一個出道不久的布袋戲師父。

那時候布袋戲的演出十分原始，一個戲團五六個人，擔著兩擔戲籠，哪兒有人請戲，就走到哪兒去。「過去演出就是油火三盞，做完戲，臉都燻得黑黑的，」一百零三歲的黃海岱回想著近百年前的情景，呵呵地笑。

生於戲劇家庭，父親不僅傳授黃海岱與弟弟程晟操弄布袋戲，並在他十一歲時偷偷送他到學堂去學漢文。三年期間，舉凡詩經、春秋、史記、四書等等無所不通，黃海岱尤其喜歡江湖俠義的章回小說，因此奠下深厚的「腹內」。從盤古開天起，舉凡各朝典故、風土民情、才子佳人無不熟稔。年輕時候的黃海岱能夠一口氣說出水滸傳一百零八條好漢的姓名和外號，一開口就能吟出滿腹的詩句對聯。

兩百多年來，布袋戲隨著先民腳步傳到台灣，傳統戲曲在今天多已萎縮，經常廟會戲台上的布袋戲只是播放錄音帶，簡單演出「扮仙」酬神戲，而台下也找不到幾個觀眾。然而例如堅持傳統北管唱腔的小西園，外將派唱腔（京韻）的亦宛然戲班，依然堅持精緻傳統的表演形式。而雄霸南部的黃海岱五洲派旗下，卻隨著時代發展出耀眼的金光布袋戲、前衛的現代電視布袋戲等多種風貌。

「以純正的漢語說白，使用文言時言出文雅高尚，使用白話時則俚俗有趣。演出中的詩句答問、對聯或字猜，黃家子弟個個不僅要會襲用，更要會創作，是五洲派為台灣布袋界所稱道的特色之一，」半生投注在布袋戲研究的學者江武昌指出。

十八歲時，已經可以獨當一面的黃海岱，正式跟著父親的「錦春園」出團演出。「日日眼睛一打開就是演戲，經常做到半瞑才回家，洗個澡，吃點宵夜，三弄四弄就天光了，眠床還沒躺熱就又要出團，」黃海岱回憶。身材並不壯碩的黃海岱為了讓自己有更充沛的體力與宏亮的肺活量，開始學習鶴拳，中風之前，還每天清晨練習半個小時，從未間斷。

穿針、射箭、寫毛筆

出道之後，跟著父親四處演出。當時的布袋戲多以北管音樂為伴奏，演的是一些傳統流傳的古冊戲，多是些文謅謅、教忠教孝的劇情對白。和弟弟同是練家子的黃海岱，以深厚的文學底子，取材章回小說，改編成江湖正邪對立的「劍俠戲」，兩人默契十足的精彩開打動作與武術設計，立刻轟動中南部，並且帶起了劍俠戲的風潮。

「尪仔，打拳頭要有勢，射箭要射得遠，甚至拿針穿線，拿筆寫字。男女不同，男步粗，女步細，稜角要清楚，」黃海岱拿起一尊戲偶興致盎然地做示範。

二十四歲那一年，儘管年輕的黃海岱已經富有盛名，也是同業模仿的對象，但是黃海岱覺得若無深厚的北管音樂素養，難以在戲曲上有更高層次的表現。於是正式拜在西螺「錦成齋」門下，學習北管音樂，不僅掌頭手鼓，還習唱老生、小生和小旦，使他可以一人多角，維妙維肖地唱出小旦的哀怨，小生的斯文，老生的滄桑，小丑的逗趣。讓觀眾可以只憑聲音就能清清楚楚地分辨生、旦、淨、末、丑「五音」之不同，包括他們的性格、年紀、心情與處境。

「五洲派弟子的音色、口才總是特別好，很明顯的是他們說話的竅門開了，因此在中南部選舉的時候，五洲派的弟子經常成為造勢晚會主持人的最佳人選，」江武昌指出。

黃海岱也自豪地表示，當助手幫他撐尪仔的時候，只要聽到主演的口白，就很清楚現在是哪一個角色在講話，也才知道該作些什麼動作。

五洲滿天下

二十六歲，黃海岱結婚，隔年生下長子黃俊卿，再過一年，父親黃馬過世，黃海岱正式接掌戲班並改以「五洲園」（日據時期，台灣行政區域分為三廳、五洲）為團名，同時請來有名的北管師傅王滿源擔任頭手吹，以華麗新式的布景，陣容堅強的前後場，開創五洲園的大千世界。

日據時代後期，傳統戲曲受管制，黃海岱的五洲園是七個通過審核可以演出的布袋戲團之一，戲碼都是官方欽定的「樣板戲」。然而那樣具有日本風格的皇民劇很難吸引觀眾，因此黃海岱總是趁督察不在之時，就調包開演傳統布袋戲，只要漢樂一響起，觀眾就知道好戲要上場，情緒立刻振奮了起來。黃海岱還曾經因為演出漢劇遭到吊銷執照停演，有一陣子不得不靠賣黑市豬肉維生。

還有一回，當黃氏兄弟在台上賣力演出時，台下弟弟程晟的仇人前來挑釁，一場混戰中，仇家有人被毆斃，黃海岱與弟弟也因此被關了九個多月。然而在這段期間，黃海岱不僅沒有閒著，他還根據清代小說《野叟曝言》一書，寫出十集的「忠勇孝義傳」，創造出布袋戲空前絕後的超級「偶像」史豔文，還有大家喜愛的甘草人物劉三。提到史豔文，大家多會想到黃俊雄，其實史豔文的「生父」原來還是黃海岱呢！

第一大門派

光復以後，沈寂多年的傳統戲曲受到空前的歡迎，五洲園憑著金字招牌，平均每天都有兩台戲，最盛時還曾有一天連演五台戲的驚人紀錄。這時候的黃海岱開始廣收弟子，而他的長子黃俊卿、次子黃俊雄也都加入戲班，成為黃海岱一雙得力的翅膀。

隨後孩子們獨立門戶打出五洲二團、五洲三團，黃海岱二十多位拜過戲神西秦王爺的入室弟子，也紛紛打著五洲園的名號另立劇團，都有著不凡的成績。例如新港寶五洲團的鄭一雄，雄霸南部地區廣播電台。徒孫孫正明說書、主持節目口才一流。還有雲林廖萬水的新省五洲園，連同其兒女，在雲嘉一代都是響噹噹的頭號劇團。至於沒有正式拜師，還有第二代、第三代的徒孫與徒曾孫要加起來，以五洲為姓的台灣布袋戲團至少有兩百團以上。

對於五洲園能夠成為台灣偶戲第一大門派，江武昌覺得與黃海岱的氣度絕對有關。

一般傳統劇團，許多師傅都有留一手的藏私習慣，唯恐弟子將來和自己打對台、搶生意，有的師傅甚至對於要出去自立門戶的弟子大加責罰，恩斷義絕。然而黃海岱卻是樂見弟子另起爐灶，師徒間也都維持著友好往來的關係，終於立下武林第一大門派的浩浩江山，成為布袋戲一代教主。

新要作給他追

此外，黃海岱對於弟子不僅不藏私，在藝術表現上也從來不限制學生，傳統也好，創新也好，唯一的原則就是要「做好」。「作他的徒弟，海闊天空很有得發揮，出路也不拘泥於一種形式，」江武昌表示。

民國四十年之後，黃海岱打下的基業，逐漸被黃俊卿與黃俊雄所取代。尤其是十分鬼才的黃俊雄，他把布袋戲偶加大，以現代人的臉孔及華麗的衣服嶄新出現，以乾冰、火藥製造各種電光石火的場面，舞台機關層出不窮，同時還引進原裝音響，大膽使用西洋音樂與流行歌手來配樂，以金光戲竄出劇壇，成為新一代的布袋戲天王。

民國五十九年，黃俊雄更帶著史豔文走進電視台，連演五百八十三集，轟動全國。兩年播出時間，造成學生蹺課、工人怠工的爭看現象，史豔文更成了四年級、五年級兩代孩子們心中的民族英雄，紅到不行，直到民國六十三年，因「妨害農工正常作息」之由而遭到停播，一代大俠就此隱沒，令人無限懷念。

霹靂家族

第三代的黃家子弟黃強華、黃文擇廣納專業編劇，塑造出性格深沉、個性多面向，亦忠亦邪的新一代布袋戲人物，再以電影手法分鏡拍攝，營造出滴水不漏武俠絕技的霹靂布袋戲風格，成功地吸引年輕一代的孩子。劇中人物素還真、葉小釵、非常女、海殤君成為大專院校及網路上熱烈討論、高燒不退的話題，還經常被政治人物拿出來造勢。

九九年耗資三億元拍攝的布袋戲電影《聖石傳說》在國際影展中更備受矚目。霹靂布袋戲在傳統戲曲式微的今天，竟然比第二代有更令人驚爆的成績。「在傳統曲藝演出中，唯黃海岱這一家族的布袋戲成功地駕馭時代潮流，走進創造流行的娛樂主流，」江武昌表示。

去年，霹靂布袋戲堂堂進入藝術殿堂國家劇院演出，一來是證明自己在聲光科技以外的傳統功力，二來是「我們作孫子的，也很想作給他看，」黃文擇表示，進入國家劇院演出一直是黃海岱的心願。孫子演出時，黃海岱特地從虎尾北上欣賞，回到家後，第二天又想再去，「看我們演出，阿公的心情很好呢！」

而今年，他們更送給阿公一項大禮物，就是將阿公的生平錄製成《掌中風雲一世紀──黃海岱回憶錄》十集節目，在位於宜蘭的傳統藝術中心「偶戲一夏」活動中播出。

已經交棒數十年的黃海岱，對於子孫們的創新樂見其成，因為「創新」正是他一路傳下來的「傳統」，而老祖宗的北管唱腔藝術則是布袋戲的根本，「傳統不能滅，現代要跑給觀眾追，」黃海岱覺得傳統布袋戲的意味深長，而現代科技化演出的布袋戲很醒目。「活在核子時代，科技要會運用，」一百零三歲的黃海岱，思想永遠在時代的尖端。

十指搖動古今事由

關於布袋戲的未來，黃海岱覺得「兩分古典、八分現代」最好。而這樣的中心思想竟然和黃強華、黃文擇的想法不謀而合。近年來，素有「八音才子」之稱的黃文擇，請來後場師傅伴奏，有計畫整理及學習阿公精通的北管唱腔與唱詞。「這些是經典的東西，一定要保留下來，」黃文擇表示，這些早就沒人聽得懂的老古董，若是請來大型的國樂團伴奏放入霹靂布袋戲之中，那絕對是最古典，卻又是最創新的。

「至今，每次演出前，我都要找一個沒有人的地方靜心思考上一集的情境以培養情緒。平日我也游泳、打球來增加自己的肺活量，讓自己的音色保持最佳狀態，這些也都是從阿公身上學來的，」黃文擇表示。

「一聲呼出喜怒哀樂，十指搖動古今事由。」這是黃海岱寫布袋戲風光的一副對聯。從傳統的四角戲棚到電視、電影大銀幕；從以聲音傳達的飛沙走石到雷射五彩金光。黃海岱及其傳人，不僅寫下傳統布袋戲的一頁歷史，日新又新至今不變，更成為不朽的「一代偶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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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零三歲的黃海岱，他的一生全心投入布袋戲演出，堪稱一部活的布袋戲歷史。（林格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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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年代起，台灣布袋戲藝人組織「王爺會」，互相交流聯誼。圖為一九九七年李天祿（右一）與黃海岱兩位國寶級的布袋戲藝人在王爺會中留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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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張民國五十八年地方戲劇協進會的大合照中，都是當時雄霸一方的劇團負責人。包括：前排右一為黃海岱得意門生鄭一雄，二是黃海岱長子黃俊卿，三為黃海岱，五是黃海岱二子黃俊雄。左一為歌仔戲王國麥寮拱樂社老闆陳澄三，左三為著名的歌仔戲團主羅木生。第二排右三是西螺進興閣布袋戲團主廖英啟，右七為明華園歌仔戲團老團長陳明吉，左三是南部有名的玉泉閣布袋戲團團長黃秋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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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國五十九年，黃俊雄將布袋戲帶進電視台演出，成功地掌握電子媒體無遠弗屆的影響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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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歡史豔文的觀眾，應該也還記得天生散人、老和尚、賣唱生（左起）這三位《六和三俠傳》的要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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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代的霹靂布袋戲偶，造型冷峻，吸引無數戲迷收藏，再創布袋戲的新傳奇。（林格立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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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一年，高齡已九十一歲的黃海岱在雲林縣二崙鄉一座土地公廟舉行跳鍾魁開廟門儀式，依然身手俐落，唱作俱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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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海岱長子黃俊卿在七十年代之前，是台灣內台布袋戲的霸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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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海岱二子黃俊雄和史豔文，開啟了電視布袋戲的榮景，也讓那一代的孩子們有著共同的歡樂記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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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傳統藝術逐漸凋零的今日，黃海岱代代有傳人，第三代黃強華、黃文擇、黃文耀創造的霹靂和天宇布袋戲深受年輕人喜愛。（霹靂國際多媒體提供）

黃海岱長子黃俊卿在七十年代之前，是台灣內台布袋戲的霸主。

一九九一年，高齡已九十一歲的黃海岱在雲林縣二崙鄉一座土地公廟舉行跳鍾魁開廟門儀式，依然身手俐落，唱作俱佳。

黃海岱二子黃俊雄和史豔文，開啟了電視布袋戲的榮景，也讓那一代的孩子們有著共同的歡樂記憶。

民國五十九年，黃俊雄將布袋戲帶進電視台演出，成功地掌握電子媒體無遠弗屆的影響力。

喜歡史豔文的觀眾，應該也還記得天生散人、老和尚、賣唱生（左起）這三位《六和三俠傳》的要角。

在傳統藝術逐漸凋零的今日，黃海岱代代有傳人，第三代黃強華、黃文擇、黃文耀創造的霹靂和天宇布袋戲深受年輕人喜愛。

這張民國五十八年地方戲劇協進會的大合照中，都是當時雄霸一方的劇團負責人。包括：前排右一為黃海岱得意門生鄭一雄，二是黃海岱長子黃俊卿，三為黃海岱，五是黃海岱二子黃俊雄。左一為歌仔戲王國麥寮拱樂社老闆陳澄三，左三為著名的歌仔戲團主羅木生。第二排右三是西螺進興閣布袋戲團主廖英啟，右七為明華園歌仔戲團老團長陳明吉，左三是南部有名的玉泉閣布袋戲團團長黃秋藤。

九○年代起，台灣布袋戲藝人組織「王爺會」，互相交流聯誼。圖為一九九七年李天祿（右一）與黃海岱兩位國寶級的布袋戲藝人在王爺會中留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