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子如樹
問:書中談及樹的部分佔很大的篇幅,不禁令人對樹與教育產生聯想。對您而言,樹有什麼特別的涵意或象徵嗎?
答:我在寫「樹」的種種時,並沒有存心把「十年樹木、百年樹人」這類的意思放進去。不過我很能了解古人說這話時的感觸,因為我欣賞樹的心情恰如欣賞人。我曾告訴一位國中老師,我覺得我的兒子就像原野上恣意生長的樹,你可以驚訝、欣賞、維護,但不該修剪、定型。樹也和人一樣,各有其性情與面貌,不可以一體對待。茶樹可以密植成籬,橡樹可以成行成列,楓樹,卻一棵就是一幅單獨的風景。
我對待植物,也很像我對待孩子:只要可能,我就讓它自由發展。除非對樹好,我不去修剪它。我的花園裡雜生著許多不同種類的花,不似人家花壇中整整齊齊,品類純一,皆因我不忍心拔除。書上說,像我這樣的花園叫做「農舍花園」(cottage garden),與「城市花園」(urban garden)的趣味不同。我欣然接受這一事實。
問:全書以書信體的方式呈現,對成書有無局限?自古以來家書總是「報喜不報憂」,是否因此文章表達的總是生活的光明面,不見辛酸與血淚?
在生命轉彎處
答:它不完全是書信體。有好些單獨的篇章,讓我有機會跳出角色的局限,說些在信裡不太會說的話。
家書傾向「報喜不報憂」,我同意。不過時代不同了,從前的家書,總是出門在外的那個強壯的男子漢寫給他留在家中的嬌弱的妻子或年高的父母,不能報憂也不必報憂。我呢,是那「嬌弱的妻子」寫給家中身心都很強壯的男子漢,以及比男子漢更強壯的我的朋友們,有「憂」不報更待如何?
不,就像我在「後記」裡說的,我不太憂。可能主要是,我不想憂,也沒有時間和精力憂。記得有人跟我討論,當我出差時,是我比較想家還是家裡的人比較想我。我馬上回答,當然是家裡的人比較想我,因為他們生活如舊,只少了個我;而我在外面繁華滿眼,新鮮有趣,哪裡想得起他們?對方(好像就是我先生)大罵我無情。其實我只是坦白。我喜歡咀嚼生活的滋味,尤其是「在生命轉彎的地方」。這滋味說不出是酸是甜是苦是辣。也許都有,這才耐人尋味。
問:兒女的教育問題是您選擇出走的主因,看來這個問題在移民後已獲得很大的改善。然而,兒女成長過程中父親的「缺席」、夫妻相隔兩地……等隨之而來的問題,如何克服?
出走的代價
答:我想,「分隔」的問題談不上克服,它必然存在,這就是我們必須付出的「代價」之一。但它也不一定以「問題」的方式出現。現代通訊科技使我們可以天天通話,傳真即時可達。我長篇累牘、夾敘夾議地報告生活瑣事,就為了讓做父親的能在「不在場」的情況下,儘可能參與孩子的成長。
我先生也常給我們寫信,常常是,我臨睡前傳真給他,早晨醒來後便看到他傳來的回信。他在報章雜誌上看到什麼有趣的文章,便寄來給我們看,我有時嫌他煩,但他說,將來孩子們會記得他這個做父親的多麼用心。我的幸運之一是個性獨立豁達。我的孩子也大些,能夠給我一些支持的力量。這些,大概都是我們敢付出「代價」的本錢。
問:「放洋的孩子」究竟是要認同、融入當地的文化生活,或只是暫時免除台灣體制教育的某些缺失及戕害,最終仍要回歸自己的社會文化中?這或許是許多家長心中的兩難。您的看法為何?選擇前者有無遺憾?選擇後者是否又會造成另一次適應上的困難?
答:孩子如果放棄中國文化,會是我的遺憾;他們選擇在哪裡生活,我則採完全開放的態度。孩子長大後比較認同哪個社會,在那裡發展的可能性就比較大。所謂認同,指的是價值觀而不是語言或生活方式。他們覺得在哪個社會中比較「舒服」,就會在哪裡求發展。「適應」是在兩種社會都要經歷的過程。世界變化很快,東西方在互相影響,我希望這問題將來對他們不成問題。
告別前半生
問:全書僅在「漂泊的靈魂、失根的蘭花」一文中,隱隱透露了出走他鄉時心情的恩怨糾葛。去國多時,您似乎仍有些不解的心結,這些心結是什麼?為什麼?
答:心結,大約不外「我為什麼會在這兒」。有一次跟女兒聊起:僅僅是幾年以前,如果有人說我會到紐西蘭定居,我一定笑破肚皮。人到中年,跟前半生揮手道別,像進入時光隧道一樣進入另一個世界,不免會對前面人生來個總算帳。而對於自己怎樣會一步一步走上今天這條道路,更是會像法醫解剖遺體般想要看個端詳。這麼一看,自然有些「恩怨情仇」就跑出來啦。安安靜靜一個人在遙遠的異鄉,好像整個人「浸泡」在前半生遺留的情緒裡;浸久了分辨出滋味,體察出來源,這才能像過濾了一般,把一顆心析離出來。不過,轉手間又放進新環境造成的新情緒裡去了。
問:聽說本書出版後對您的生活造成一些影響,您是否擔心漢陌屯(Hamilton)會成為熱門移民區?擔心平靜的生活受到打擾?
答:倒也沒有。漢陌屯的台灣移民確實是在急劇增加,不過,相信是因為它離奧克蘭近,奧克蘭裝不下的新移民「順流溢洪」到漢陌屯。如果照這個趨勢下,大概不多久漢陌屯又該「滿出」到其他地方了。
我發現台灣移民非常勇敢,而且愈來愈有自信,很小的村鎮都有新移民落腳,還有人在南島開牧場、種蕃茄……。
問:除了完成兒女的教育外,對於將來還有些什麼計畫?
答:沒有什麼具體的計畫。今後無非依循舊習,看看書、寫寫字、種種花罷了。像我這樣的笨人,是要生活了才寫得出東西來,所以重點是要怎樣生活吧。
〔圖片說明〕
P.122
作者與父親、女兒悠閒地在漢陌屯湖邊餵鴨。
P.124
作者家中「農舍花園」的一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