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團開張後,布拉瑞揚馬不停蹄接受採訪,而在媒體上的畫面都是他在草皮上和3隻以舞團名稱命名的小狗嬉戲的輕鬆樣子。卸下舞台上的光環,自嘲變得土土、髒髒的布拉瑞揚坦言,很喜歡自己現在的模樣。
1995年,決定將名字從漢名郭俊明改回排灣族名「布拉瑞揚.帕格勒法」的那刻起,這條回家的路,布拉瑞揚走了20年。就像原住民音樂家斯乃泱他說的,「回家的路,不是想回就回得來的。」
今年2月,歌手張懸、原住民音樂家胡德夫等創作者與兩百多位民眾齊聚,伴隨高亢嘹亮的歌聲,為布拉瑞揚舞團開張獻上祝福。
2011年TED x Taipei演講上,一張一位小男孩閉上雙眼、揚起雙手,臉龐帶著微笑的泛黃照片,道出了布拉瑞揚跳舞的起點。1985年,雲門舞集經典舞碼《薪傳》來到台東藝文中心演出,跟著姐姐一同觀賞演出的布拉瑞揚看著舞者以豐富、澎湃的舞姿詮釋〈渡海〉,感動不已。回家後,一幕幕精彩的演出在他腦海不斷浮現,年僅12歲的布拉瑞揚找來一張紙,寫下大大的「舞出一片天,林懷民第二」貼在牆上,許下跳舞的願望。
但這願望並沒有得到父親的讚賞,他只能趁著下課休息時間跑到姊姊舞蹈課堂外,趴在教室窗台上,望著裡頭的人跳舞,一解跳舞的渴望,這一看就看了3年。
不忍見他如此,舞蹈班老師偷偷告訴布拉瑞揚,高雄左營高中舞蹈班正在招生,於是,他謊稱要到高雄參加南區高中聯招,瞞著父母隻身前往應試。
到了考場,現場滿滿都是習舞多年的考生,毫無經驗的布拉瑞揚的心馬上涼了半截,加上一身不合宜的舞衣、舞鞋,「跳完之後,我覺得自己在舞台上縮到好小好小。」他說。促使他愛上舞蹈、同時也是主考官之一的雲門舞集創辦人林懷民,卻看見了布拉瑞揚的天賦,面試時一句「如果給你機會,你願意跳舞嗎?」重新給了他希望。
放榜後,布拉瑞揚順利考上左營高中舞蹈班,但對從未離開家鄉的他而言,兩百多公里外的高雄像是全新世界,周遭的一切都在提醒他的與眾不同。
不僅身旁不再有熟悉的族人,學校裡,學長姐會一時興起叫他說上幾句話,然後笑得東倒西歪,事後他才明白,原來是自己一口「山地腔」逗得他們發噱。他沒有憤怒,只想一點一滴抹去身上的原住民色彩,儘快融入大家。
決定改回族名那刻起,布拉瑞揚尋根找路走了20年。如今在排灣族女巫的祈福下,回到故鄉展開新的舞動人生。
高中3年加上台北藝術大學的4年,布拉瑞揚都在否定血液中的自己。直到1995年畢業前夕,布拉瑞揚應恩師羅曼菲要求編舞。為了繳出真誠的舞作,逃避自我許久的布拉瑞揚,還是回到了這道「我是誰?」的習題前。他決定恢復族名作為尋根的第一步,「英俊又聰明」的郭俊明,變成了排灣族語意謂「快樂的勇士」的「布拉瑞揚.帕格勒法」。
名字找回來了,但內在呢?彷彿只是披上原住民的外殼,早早遠離部落生活的布拉瑞揚,所有創作、表演的骨幹,依舊是源自西方舞蹈。談起西方舞蹈,他駕輕就熟,但一說起家鄉的傳統,「我是空的,什麼都不懂。」
年輕的布拉瑞揚忙著證明自己,完成舞者夢想,關於更深刻的身分追尋,只能暫時擱下。他成了雲門舞集舞者、為雲門2編舞,兩度獲美國瑪莎‧葛蘭姆舞團邀請編舞,隨著一齣齣舞作站上國家舞台,走向國際。然而,光環加身的他,卻在2010年底的跨年夜,迎來了徬徨。
等待新年的歡欣氣氛,他和學生到學校附近山上,遠眺101大樓準備倒數迎新年。一片燦爛煙火下,面對來年的空白計畫,平日被國內外邀演活動填滿的布拉瑞揚不禁迷惘,心裡有一股聲音告訴他,或許這正是回到久違家鄉的時刻。
「然而,彷彿是祖靈在提醒,我還沒準備好。」原本空白的年度計畫,馬上被忙碌的工作填滿,先是3月應美國瑪莎‧葛萊姆舞團邀約編舞、7月赴美國舞蹈節表演、接下國內舞團原舞者《迴夢》編舞工作、年底帶著北藝大學生前往北京、紐約表演……,即使馬不停蹄地奔波,但返鄉的想法已經萌芽。
2011年,他獲邀到紐約林肯中心編舞。謝幕時,觀眾熱情的掌聲久久不斷,此刻的他卻想起台灣的家人,「若此刻站在身旁的是家鄉的族人,該有多好。」聚光燈下的他,更確立了回家的念頭。
20年前改回族名後,不少人以為布拉瑞揚會有多一點關於原住民的創作。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不是不做,是做不來。」即使他曾編出《UMA》、《祖靈紋祭》等作品,但對布拉瑞揚來說,都仍未精確掌握到原住民文化的精髓。多年來的城市生活,布拉瑞揚周圍沒有原住民朋友,「身上沒有任何原住民的養分可以創作,其實很悲哀。」
直到2010年接觸致力延續原住民傳統文化的原舞者舞團,並在2011、2013年相繼創作舞碼《迴夢》、《Pu’ing.找路》,才讓他離家鄉又近了一些。
為了詮釋這齣以泰雅族少女「莎韻」傳說故事為背景的舞作,十多位阿美族、泰雅族素人舞者,除了前往故事發生地南澳進行田野調查外,也嘗試找回族裡的傳統。看著團員尋根找路,布拉瑞揚不禁也問起自己,「那我呢?」
天天和舞者朝夕相處,更喚醒他遺忘許久的部落記憶。不同於在台北排舞結束後,大家各自散去的模式,《Pu’ing.找路》的舞者常常在結束了一天的排演後,繼續又唱又跳直到半夜,彷彿重回孩提時候在部落的生活。
舞團辦公室一隅,布拉瑞揚特地放上已逝恩師羅曼菲照片,要她看著自己一點一滴的努力痕跡。
2014年1月,布拉瑞揚透過朋友引薦,來到台東糖廠檔案倉庫,看到挑高、前後延伸近百坪空間、兩側大片的草皮,舞團的藍圖在他腦海成形。短短3天,布拉瑞揚就決定進駐。
「準備好了,一切就像水到渠成。」他說。返鄉創團消息一出,認識與不認識的朋友紛紛出手相助。準備搬家的雲門舞集立刻送來練習鏡、家具和舞台設計圖、無名氏送上捐款、外地朋友趁著假日來到台東幫忙煮飯搬東西,獻上一己之力。
就連老天也來相助。進駐不久,老舊的倉庫開始漏水,承辦人員要求舞團必須提供漏水的影像資料證明,才願意維修。眼見舞團開張在即,他和舞團行政經理林定急得團團轉,祈禱老天來場及時雨。話才說完,到了半夜,準備睡覺的林定聽到滴滴答答的雨聲;當天凌晨,台東下起了半年來最大的一場雨。
一個半月的籌備時間內,場地設備陸續就位,2月中旬舞者徵選公告一公布,也吸引五十多位來自澳洲、香港、台北、南投、屏東、新竹、台南、花蓮的舞者前來報名,再次應證了布拉瑞揚心中所想,「只要想跳舞,哪裡都可以跳。邊陲的台東將有機會成為國際焦點。」
跳舞的渴望閃耀在這群年輕舞者清澈的眼神中,布拉瑞揚要將當年受到各方照顧的溫暖能量分享給他們。
就像人們願意為了觀賞碧娜‧鮑許的舞作,遠赴紐約;也如曾經獲邀的美國舞蹈節,齊聚優秀的舞團與愛好觀眾,一旦台東的舞團基地逐漸成熟,「未來,就能吸引各地的人到台東,看表演、度假,認識我的家鄉。」布拉瑞揚說。
除了緊鑼密鼓地敲定舞者,為即將在台南、台北演出的舞碼《Lake拉歌》排練,為了不讓當年那位12歲的小男孩無法跳舞的遺憾重演,舞團還開設成人、兒童工作坊,讓台東人有機會跳舞。「接下來,舞團將邀請在地藝文團體免費進駐,讓他們分享創作;未來,這塊草皮也可作為戶外展演空間……。」他眉飛色舞地比畫眼前的一切。
「就像排練場中,黑、白、灰拼湊出的地墊。這裡是屬於大家的舞台,而不是我一個人的空間。」分享,是布拉瑞揚寄予舞團空間的理想,也是走上舞蹈之路多年後,漸漸得出的體會。1995年編出第一支作品《肉身彌撒》後,布拉瑞揚開始編舞的時間比同輩舞作家早了許多。如今再看早期的作品,超齡的黑暗、晦澀,沉重得連自己都想問「那時候的我到底怎麼了?」但他猜想,那時的創作或許是在抒發年輕的痛苦與困惑。但2011年布拉瑞揚創作《勇者》、《正名運動》、《搞不定》3支舞碼,卻出現了少見的輕鬆俏皮。
自《正名運動》作品開始,布拉瑞揚會在演出前邀請舞者上台介紹自己,因為懂得與對方分享、互動,作品多了更多人的故事。前往美國舞蹈節編舞,毫無距離的互動方式,甚至打破國界藩籬,讓受工會保護的國外舞者不顧時間限制,也要跟著他遊山玩水、一起排練。工作模式的改變,讓布拉瑞揚也跟著變柔軟了。
回到家鄉「開門」,是布拉瑞揚跨過40歲不惑大關後,對自己人生的交代。「過去的努力是留給自己,現在的努力則是希望有能力帶給更多人。」就像在雲門時期,深受林懷民與羅曼菲兩位恩師溫暖的提攜與照顧,決定回到故鄉的布拉瑞揚,也要將這些幸運分給他人。
「我知道我很瘋狂,沒錢還敢造夢,但就是因為害怕它永遠都只是夢,所以就先做了!」2015年1月13日,布拉瑞揚在舞團官方臉書社團寫下他的造夢狂想宣言。不到半年,這位瘋狂的編舞家,已回到家鄉大舞台,翩翩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