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就臺灣原民族群與植物區系來看,北部植物區系有泰雅、賽夏、賽德克,中部有邵及布農,南部有鄒、魯凱與排灣,東部淺山低地有太魯閣、排灣、卑南,近水的溪流和海岸有阿美、撒奇萊雅、噶瑪蘭,加上離島的蘭嶼有雅美,其它還有許多不同的族群,居住於不同的植物區系,人與植物的關係早已捲入世世代代的實踐經驗;族群的多樣性建構了文化的多樣性,因此,人與自然共舞,在各自的環境中建立一套倫理規範與植物智慧,一如阿美族語的papaoripen是保育,也是文化;這個語詞的前後綴pa…en,有著請求實施「使」或「讓」之意,語根’orip是生活、也是生命──也就是請求在生活中,給出生命的延續。
刺竹Bambusa blumeana
生命的起源
從生到死,從移住到定居,從吃到住,萬事萬物都與它有關,也因為這樣,只要有原民居住過的地方,都有刺竹的遺跡。南島語族以「au」的語根稱呼竹子,高雄馬卡道族的部落周圍,過去都會種植takau(刺竹),高雄古地名「打狗」就是由刺竹音譯而來。
卑南族的口傳歷史中提到,祖先是在臺東三和村登岸,這個地點知本部落的人稱為Ruvoahan(陸發岸),南王部落的人稱此處為Panapanayan,(巴那巴那漾),阿美族稱此處為Arapanay(阿拉巴奈)。
知本社與建和社在1960年於美和村公路邊斜坡上矗立「山地人祖先發祥地碑」,之後馬蘭的阿美族及太麻里的排灣族相繼來此立碑,每年定期到此祭祀祖靈,而石碑旁有一欉刺竹相傳是大洪水時代排灣族祖先sukasukaw(舒尬舒告)將手杖插立此處,而後發芽成林,「陸發岸」即是發芽、發祥地的意思。
卑南族提及起源地的神話是這樣說的:太古時代在Panapanayan 這個地方,有一個女神Numraw出現,右手持石,左手持竹,她將手中之石擲出,石破生出一人,此人是馬蘭社的祖先。又將竹子豎立在地上,上節生出一女Pakushiselu,下節生出一男Pakumaray,兩人即是卑南的祖先。
臺東射馬干和卡大地布部落在舉辦小米收穫祭前,會由部落長老帶領青年們,到山上採集立talringel(精神標竿)所需的 kawayan(刺竹)。在取材前,祭司會先以儀式和土地守護者溝通,告知取材用途並祈求土地守護者的祝福;砍下刺竹後帶回聚會所立下精神標竿,上方的人形圖騰朝向陸發岸發祥地,用意是告知祖先,小米收穫祭正式開始,可以回來一起分享小米豐收的喜悅。
排灣族的蔡新福說:「刺竹和榕樹是有靈的地方,經過刺竹欉時,刺竹所發出的聲音很像人在說話,的確讓人不寒而慄。」排灣族稱刺竹為kavayan,女性則稱為vavayan,語詞的本意說出刺竹一如真正的女人,也就是指生命的源起之處。maljveq(五年祭)也稱竹竿祭,祭竿是由不同的竹子接合而成,先端用kakauan(長枝竹)削尖,用火烤直;中段用ljumaljuma(綠竹)製作;最長的基部是用刺竹製作──代表了刺竹是接引祖靈到人間的神聖植物。

臺9線395.5K處,與原住民祖先發祥地相呼應的刺竹欉。

臺東市建和村卑南族收穫祭,集會所中央用刺竹豎起精神標竿(talringel)。
臺灣芒 Miscanthus sinensis var. formosanus
引向靈魂之路的祭葉
臺灣可說是世界芒草分布中心,也是芒草分布最密集、種類最多的地區。芒草為了適應臺灣不同海拔高度環境的差異,產生了基因漂變,再加上適應當地環境的天擇作用,形成了各族群分化的現象;植物學者在臺灣芒草的鑑定上,著實也花了不少工夫,不論是白背芒、五節芒、八丈芒、臺灣芒、高山芒等等不一而足,是坡地常見的自然植被,與原民的關係也最為密切,各族群的歲時祭儀中,幾乎都可以看見它的身影。
臺灣芒是五節芒的變種,普遍分布在東部山區的雲霧帶,花期在9至12月。排灣族稱五節芒為ljavia,稱臺灣芒為kaljavia,也就是真正的祭葉之意。從語詞的本意來看,ka表示起初、發端的、本源性的原始狀態,lja是「屬於」,viaq是「祭葉」;從語言的本意來看,五節芒可以作為祭葉,但是臺灣芒則是真正用來祭祀之用的祭葉。排灣族人狩獵、出草歸來或疾病流行時,會以臺灣芒阻卻或驅除疫疾,通常在沒有臺灣芒的地方,才會取五節芒替代。
同樣的,布農族以padan(賦予靈魂之路)泛稱所有芒草,臺灣芒則另外稱之為tahnas。在各項傳統祭儀中,不論是巫師祭、祭槍祭、驅疫祭等所使用的芒草,也都是臺灣芒。在小米祭儀中,試播祭會以臺灣芒夾住無患子的果實,祈求小米長得像臺灣芒那般高,莖桿像臺灣芒挺拔不畏風雨;而除疏祭時,也會以臺灣芒掃拂安慰受到驚嚇折損的小米。
臺灣芒的葉片相較於五節芒既長又寬,因此排灣族取其葉片用來包長粽(abay),用這種葉片當包覆食物的材料,會鎖住食物的原味,不會改變食物的口味。另外,排灣族傳統的小米倉蓋在家屋裡,四周都用臺灣芒的莖桿以編籬的方式編成;家住臺東太麻里鄉的蔡新福說:「我的舅公在北里的家屋有個殼倉,是用viyaw(臺灣芒莖)做的,從我一歲半就記得裡面放小米、玉米及烘烤過的獸肉,但從沒看過裡面有老鼠。舅公說:『老鼠不敢咬臺灣芒莖,老鼠咬臺灣芒莖嘴巴會被刺到。』我親眼看過咬臺灣芒莖的老鼠嘴巴不斷流血,臺灣芒莖成了最好的防護牆。一直到我們搬離老家時,這個小米倉依然完好,耐用的特性超乎我的想像。」
布農族的巫師祭,使用臺灣芒進行靈力的傳送。
排灣族使用臺灣芒的莖梗,編築家屋內的小米倉。
刺桐 Erythrina variegata
飛魚洄游的指標
刺桐的拉丁屬名為希臘文Erythros,是紅色的意思,可見它的花朵早就為人矚目。紅惹惹的花朵配上春天的景色,逼得人們不得不用它來作為季節性的指標,每當刺桐花開的時候,又是冬去春來的喜訊。不論是臺灣島上的噶瑪蘭、卑南、阿美、排灣,亦或是居住在蘭嶼島上的雅美族,都是以刺桐開花的季節作為歲時、歲事、歲曆、歲儀的指標。
刺桐花幾乎成了平埔族的代名詞,以臺灣平埔族群對話為主題的《再見刺桐花開》,就是在描寫平埔子民的新生與期待。西元兩千年初春在國家戲劇院上演的《刺桐花開》,描述了唐山公與平埔媽的愛情故事。清朝《番社采風圖考》中描述著:「刺桐花,葉似桐而乾多刺。開花期於2、3月,色極朱。樹大數圍,當花時,葉盡脫……番無年歲,不辨四時,以刺桐花開為度。每當花紅草綠之時,整潔牛車;番女梳洗,盛妝飾,登車往鄰社遊觀」,可見刺桐花成了平埔族過年的季節指標。
沿著黑潮暖流的島嶼周岸,幾乎都有刺桐分布,每年初春,先花後葉一樹火紅的刺桐,一路從菲律賓、蘭嶼、綠島、臺灣島東海岸、與那國島燒到日本南部;一如太平洋島嶼岸上的火炬,召喚著飛魚、飛魚虎沿路到來。因此,當太平洋島嶼海岸的刺桐由南而北陸續花開時,是巴丹群島和蘭嶼島的雅美族、臺灣島的海岸阿美族和噶瑪族整理漁船、漁具、漁架,準備在海灣祭之後出海捕抓飛魚的時機。刺桐花開,無疑是召喚魚到來的信物。
蘭嶼島開元港前的壁畫,表達著刺桐與飛魚之間的聯繫,世居島上的Siapen Manaik(王明光)說:「看到刺桐花開就是sosowen(白鰭飛魚)來蘭嶼的時間,也就是我們進行召魚祭後,準備划著大船出海,在晚上點起五節芒莖的火把,使用掬網抓飛魚的時間。」居住在臺灣東部的噶瑪蘭族,稱刺桐為napas,當其花開時,即為過年,是sauR(飛魚)和pazik(鬼頭刀)來的時間,因此,samulay ti ya napas(刺桐花開)就是抓捕飛魚的季節。
就卑南族而言,刺桐是歲曆上的kapuluan(約國曆的3月),是採收小蔥、種地瓜的時期;這段時間不可以隨意在野外活動,否則很容易被魔鬼纏住。如女孩要外出,必須結伴同行,因為此時正是春雷驚百蟲、百物鑽動的時節。每年農曆的3月3日是巫師節,也是以刺桐花開為記——mutratrerag tu busisi kana dulidul aw na kayama pualsakan lra na temararamaw.(在刺桐與毛柿花快掉光時,是巫師們全年法事開端的依據。)阿美族人常在宅地田園的外圍種上刺桐作為界限,甚至視其為神的樹,每當進行除穢儀式時,會用刺桐的葉片將屋裡的穢氣驅趕出來。
刺桐春季花開、秋季落葉,四季分明的特性除了作為季節指標,粗大、材質鬆軟的樹幹也是生活上別有用途的材料。在玻里尼西亞,其鬆軟的幹材主要用來製作獨木舟的船外浮桿,以提供平衡和穩定的功能;阿美族人則取來做漁網的浮苓,也用來做會吸附水氣的蒸斗,讓煮出來的食物又香又乾爽;排灣族則將樹幹鋸切成板材,用來做穀倉壁板,防止鼠輩肆虐。金鋒鄉新興村的李民治說:「排灣族的穀倉用刺桐木板做成,這種木材材質軟軟的,老鼠不想咬,就不會有動物鑽入穀倉取食。」
刺桐乾枯的枝幹,點著後會慢慢燃燒,讓家屋持續保有火種;下檳榔部落的王天木說:「以前男女雙方談妥婚事進行訂婚儀禮時,男方除了送檳榔、荖藤、柴薪等其他禮物外,不可或缺的就是會帶幾片雀榕或刺桐板材,用來孝敬女方的老人家,讓他們免於生火之苦。用刺桐的木材點火,不會整個燒起來,會一直有煙,跟香一樣,火種一整天都不會熄掉,是很好的引火柴。」
刺桐板材是以乾枯的刺桐,製作一片如皮箱般大小的板子,板子的上端鑽兩個洞綁上黃藤,方便提到女方家。當女方的父母看到這個禮物時會說:「我們有救了啦!我們可以燒飯了!」乾燥後的刺桐板,在生火時只要劈下一小長條,便可以輕易點著;因此,有了刺桐板子當引火柴,不只火源不滅,也得以保住生生不息的生命。
圖為遭到中華釉小蜂危害的刺桐。

火紅的刺桐花一如火炬,引領著飛魚的到來。
構樹 Broussonetia papyrifera
解除發炎的良藥
雌雄異株的構樹,是探討臺灣原民作為南島語族在這塊土地上的能動性、與世界南島語族連結的重要證據。在臺灣藉由種子傳播的有性生殖天然族群中,被帶到南太平洋的構樹,絕大多數是透過無性繁殖的雌性族群。
從生物地理學與遺傳學的觀念來看,基因多樣性較高的區域比較接近族群散布的起點──顯示南島語族祖先攜帶構樹旅行時只帶了雌性植株,因此無法行有性生殖;換句話說,「南太平洋的構樹起源自臺灣。」
「我們從很多文獻確認樹皮布在南島語族文化的重要性,很多部落至今仍為了樹皮布而種植構樹。這麼重要的植物,當年遷徙時必然會帶著走。」構樹的分布標記出南島語族──構樹栽培與使用者的起點與遷移路線:從臺灣出發,沿海路經過印尼、新幾內亞到遠大洋洲。
分析了臺灣、中國、中南半島、日本、菲律賓、印尼蘇拉威西、新幾內亞及大洋洲島嶼合計超過600個構樹樣本,發現在蘇拉威西、新幾內亞及遠大洋洲等島嶼上的南島語族,以根部萌櫱無性繁殖的構樹都帶有與南臺灣構樹相同的葉綠體基因單型,證實臺灣是「太平洋構樹」的原鄉。
南島語族不斷遷徙,一路上帶著維生所需生物,所到之處便行種植、養殖,沿途也吸納當地生物利用的智慧。這些與南島語族生存息息相關的,稱為「共生物種」,如小米、芋頭、構樹、麵包樹、番龍眼、臺灣膠木等。
南島語系播遷時會帶著「農業包裹」,把整個農業系統帶著走,進而形成地景轉移;也會在不斷遷徙的過程中,把食用、使用、適用的作物移地栽植,就像唐山過臺灣會帶龍眼,日本人到臺灣帶日本櫻花,阿美族人到臺灣帶番龍眼等,形成物質和精神的依靠。
南島語族帶著構樹遷徙,除了用來做樹皮布之外,它還具有食用及藥用功能。構樹在阿美族語中稱作rorang,嫩枝葉可用沸水汆燙再撈起來料理,或炒或煮;雄花穗初放時,與蝸牛搭配成為人間美味。阿美族也拿其葉片來治外傷;煮湯服用可以治malalisan(感冒);白色的汁液滴入耳朵可治中耳發炎及耳朵流膿發臭的現象。構樹果可食。雄花穗煮湯可增加產婦泌乳量。葉片用來洗蝸牛、去除黏液。嫩葉煮湯,有助於消解發炎現象。樹皮可當檳榔代用品。
構樹全身上下都有不同的功能,不只是樹葉、樹皮,甚至外形酷似冠狀病毒的紅色聚合果都可以做果醬。雄花穗還沒開花前,可摘來煮湯,葉柄生食很有飽足感,尤其當在山林沒有食物可吃時,遇見構樹讓人分外驚喜。構樹葉可以當肥料使用,種出來的植物會比撒一般肥料的植物更豐滿,其同時也是蝸牛最愛吃的葉子。
構樹雌雄異株,雄株的花蕊可作為美味的食材。

雌雄異株的構樹,雌株透紅的成熟果實,是野生動物的重要食物。
結語:回返未來
原民與自然的關係是代代相傳的生活智慧,如果我們失去這些智慧,必然抹去人類崇尚與自然和諧相處的生活意義和長期的集體記憶。可惜的是,在過去幾百年,我們養成一種不幸的習慣,把這種關係視為過時的知識,並稱這種文化為「原始」、「迷信」,我們錯誤忽視了傳統智慧,這些智慧在史前史的大部分時間裡,都是人類與創造物共存的基礎。
未來尚未來到,何以回返?只因過去的好早已存在,在原民的循環時間觀中,傳統就是未來,誰越接近傳統,誰就越有力量,誰越接近祖先,誰站起來越像個人。
原民作為人類與土地之間的守門人,兼具引領人類回返自然的關鍵角色。我們相信,只要大地存在,原民歌頌大自然的樂章將永遠被傳頌,人類也將在自然世界中獲得心靈的慰藉與安頓。
我們真正在回返的,是我們與生活環境之間的關係,這依賴於我們必須再次學習,如何在這些環境中生活──成為土地的照顧者。

阿美族都蘭部落婦女展示構樹的樹皮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