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據時代的前輩老畫家,在日本美術向西看的時代趨勢下,大多專攻印象派風格的西畫,或以風格纖麗的東洋膠彩畫為職志。然而,今年高齡九十六歲的前輩畫家林玉山卻是唯一一位以水墨揚名的畫家。
以個人才情,融會中國民間繪畫、日本台展風格及西畫寫生功力,林玉山發展出異於中原與日本水墨的獨特「灣製」風格,使得林玉山的水墨畫不論在哪一個時代,都備受肯定。
一九三○年,二十三歲喜歡荷花的畫家林玉山,為了捕捉荷花的生命奧妙,待在池邊的草寮過夜,忍受一整夜蚊子的叮咬,終於挨到破曉時分。
留下蓮池
清晨沁涼的微霧中,一朵朵荷花慢慢地綻放,「好像可以聽到花苞張開的聲音,」林玉山形容。回家後,林玉山向朋友家借來寬敞的空間,將巨幅的絹布鋪在地上,彎著腰蹲坐在地上,一筆一筆作畫。畫面上,調進三十多包金粉的底色,呈現出一片金黃晨光,水池上,石青色的荷葉盛展,脂紅色荷花乍開,一隻白鷺穿梭其間低頭覓食,為柔靜的蓮池帶來一股鮮活的生命躍動。
這一幅纖細典雅的膠彩畫《蓮池》參加當年第四屆台展,被選為特優之作。隔年,為了贊助林玉山第二次赴日習畫,藥房少東的同鄉友人以將近一般家庭一年生活費的一百五十圓高價買下《蓮池》。
時光流轉,七十年過去了。民國八十九年,藏有這一幅《蓮池》的友人早已過世,畫作傳到第三代手中,希望以一千八百萬元出售,然而當時的國立台灣美術館卻只有一千五百萬預算收藏這一張經典之作。於是國美館便發起了全民募款,希望集合國人的力量留下《蓮池》,果然,在兩波募款活動下,很快募到了三百萬元,成功地將《蓮池》留藏國美館。這第一件由民眾與政府合力,免於重要文化資產流落海外的範例,不僅是當年美術界一大盛事,更可見民眾對於老畫家林玉山的肯定與重視。
美哉,美街
西元一九○七年,民國前五年,本名林英貴的林玉山誕生於嘉義美街。日據時代的美街,是嘉義地區書畫裝裱店的集中地,除了提供各種民間喜慶祭祀書畫,經常可以看見許多名家畫作,兼具著畫廊的展覽功能。
林玉山的父親林耳,經營風雅軒裝裱,二兄從事雕刻藝術,五弟研習西畫,排行第三的林玉山從小就在充滿藝術氣息的環境中長大,流露他自然天成的藝術天分。
家中聘請的畫師蔡禎祥看到不滿十歲的林玉山總是興致勃勃地看著他作畫,便認真地教他下筆、染色、調色,還有顏料的製作。不論是天上聖母、關聖帝君、觀世音菩薩或是虎爺等等民間信仰的神像,他都一再反覆描摹,奠下他紮實的運筆功力。而為了製造顏料,林玉山跟著老師傅到中藥鋪、五金行、或是化妝品店等,買來硃砂、銅綠、白粉等等原料加以研磨,林玉山都認真仔細地熟記與學習,無形中更增加他對色彩的敏銳度。十歲的時候,家中兩位畫師相繼辭職,小小林玉山便在下課後,一肩挑起畫師的工作。
「灣製」水墨
十五歲,林玉山隨日籍畫家伊2旭江學畫,伊2旭江是一位精通漢學的南畫家。所謂的南畫,是指日本畫中,偏向中國文人畫,強調詩、書、畫合一的派別。
來自童年民間畫師的繪畫啟蒙,加上伊2旭江的引領,還有日後參加詩社浸淫詩作與書法的薰陶,使得林玉山的繪畫基礎與傳統中國畫緊密相通,這與日據時代,同輩的畫家們大多埋首西畫的道路大不相同。
而在林玉山向伊2旭江習畫的少年時代,熱愛油畫寫生的遠房親戚陳澄波回鄉任教,林玉山於是跟著陳澄波結伴四處寫生,因而接觸到水彩和速寫等西畫的表現技法。
少年林玉山,個性安靜沈穩,非常喜歡到郊外看牛、看麻雀。夜半裡,天上皎潔的明月光;西北雨後,竹葉飽含水份下垂模樣;清晨竹林裡的貓頭鷹,都令他感動不已,立刻就會拿起紙筆作畫,想要表現那一種大自然的生命與精神。
「寫生,並非畫出外相皮毛,而是掌握那一種氣氛,讓花朵顯出香味,讓月亮透出光潔來,」林玉山與大自然有著心靈的交會,對於寫生也有他深刻的領會。這使他跳脫傳統水墨畫家臨稿描摹、依循師承的保守畫法。而有感於寫生的重要,林玉山更在十九歲那一年,赴日本東京川端畫學校研習西畫。
含蓄水墨,溫文少年
進入川端畫學校西畫科的林玉山,不論油畫、水彩或是膠彩,樣樣都學,並經常到日本畫科去見習。他發現,日本畫不論用筆或是用墨,都和自己以前所學相近。正巧當年日本東京府立美術館舉辦一次大規模的中日美術展覽會,林玉山在那一次見到了中國水墨大家齊白石、吳昌碩等名家氣魄非凡的畫作。幾次觀賞之後,越發覺得「東方繪畫較為含蓄內斂,韻味無窮,比較適合我的個性,」林玉山解釋,於是當下決定轉入日本畫科。
一九二七年,第一屆台展首辦。林玉山趁著暑假回台灣寫生,見一對水牛母子舐犢情深的模樣,於是以水墨畫下《水牛》,還有《大南門》兩件作品參加比賽,均獲得入選。
當時東洋畫部入選作品有二十五人、共三十件作品,大多數都是日本畫家。在鼓勵創新風格的評審標準下,延續傳統水墨風格的台籍老畫家全軍覆沒,台灣人只有陳進、林玉山、郭雪湖三人入選。分別是十九歲和十八歲的三位入選少年於是聲名大噪,被稱為「台展三少年」。
台展三少年
其中,林玉山不僅接連十屆台展比賽全都獲得入選,更在第四屆以《蓮池》獲選第一名的特優,第六屆以《甘蔗》獲選第二名,又於第七屆以《夕照》獲選第一名,並自第八屆起,以豐厚資歷成為免審查畫家。觀賞林玉山在台展時代的作品,可以發現林玉山並不依循民間畫師的教法,年少時代,就已經成功地將西畫的技巧與中國水墨不落痕跡地融於筆墨。
入選第一屆台展之後,林玉山聲譽鵲起,積極活躍於嘉義地區的「春萌畫會」、「栴檀社」、「鴉社書畫會」、「墨洋社」、「麗光會」等畫會,成為嘉義地區美術重要的領導人之一。
當時嘉義地區許多熱愛藝術的仕紳,十分欣賞林玉山詩畫雙全的才能,自發性地組成了一個藝術後援會。每次林玉山一入選台展,大家就會聯合起來為他開慶祝會。一九三四年,林玉山第二次到日本進修前,熱心的後援會特地為林玉山舉辦了一次展覽會,會後大家抽籤,各人認領購買他的畫作,主要目的在替林玉山籌措學費。「過去的文人墨客互相扶持,很有人情味,」林玉山十分緬懷及感謝這些好友的相助。這個後援會持續近十年,後因戰火逼近才告解散。
水墨匯流
台灣捲入中日戰爭前後,畫家生活困苦,無法純靠藝術謀生。這時已經育有五名子女的林玉山開始替報紙或書局的長篇小說畫插畫,包括楊逵翻譯的《三國志》、《西遊記》等等,戰後還曾替當時極少數的學童讀物「東方少年」、「學友」雜誌繪圖。雖然畫插畫是迫於無奈,不過林玉山卻一絲不苟。「包括服裝、床鋪、椅子都要研究,不然會被人笑話的,」林玉山翻出一些泛黃的插畫手稿表示。
一九四九年,國民政府遷台。水墨大家溥心畬、黃君璧、張大千、傅狷夫、高逸鴻相繼來台,其中不止有傳統文人畫風,也有兼攝西畫技巧的新國畫,為台灣的水墨畫注入了新一波多元的風格。一直想親炙中國水墨家繪畫的林玉山,國府遷台,正好完成他的夙願,得以和各流派水墨畫家交流切磋。林玉山也因此遷居到畫家雲集的台北,先在靜修女中擔任美術主任,一九五三年起,又在黃君璧的推薦下,到師範學院藝術系(師大美術系前身)任教,以寫生為基礎的水墨創作精神灌注到中國水墨畫上,作育無數英才,影響甚鉅。
林玉山的繪畫風格,此時也由過去工筆勾勒填彩的嚴謹穠麗,更多出一種著重筆墨趣味變化,畫作上甚至出現以前沒有的偏峰、逆峰,或將毛筆壓捺成面的塗抹的雄偉風格,創作愈形自由豐富。其中尤以走獸翎毛獨步畫壇。
國畫大師黃君璧就曾經讚譽表示:「當今花鳥禽獸,林玉山教授用力最深,致力最勤。」的確,為了描寫禽獸,林玉山深入山林,在不同季節、不同時候,觀察鳥獸生態活動,包括許多本土稀有的環頸雉、台灣獼猴、帝雉、梅花鹿、藍腹鷳、雲豹等都在他筆下出現過,而畫虎更堪稱一絕的林玉山,不論在老虎的神韻或姿態上,都有其獨到之處。
打從國小時候,看見馬戲團裡的真老虎,林玉山發現與他平日寺廟中所見泥虎塑像大不相同,因而接連幾天都到馬戲團報到,仔細觀察、素描。林玉山表示,老虎最兇的時候,並非開口咆哮之際,而是未及開口,正低鳴緩施雷威的表情。無怪乎出自林玉山筆下的《未哮生風》畫作上,蓄勢待發的老虎,眼神中散發出一股肅殺之氣,雖然沒有呰牙咧嘴,卻已令人不寒而慄。
林玉山還畫過一幅《虎姑婆》替老虎翻案叫屈。認為世人為了哄騙小孩,編派虎姑婆的兇殘,有口難言的虎姑婆只好提著謝籃,到廟裡拜拜自求心安,甚是可愛。
畫我故鄉
除了老虎,最常出現在林玉山畫作裡的還有水牛和麻雀。一九四四年所作的《歸途》,牛毛可見的憨樸老牛,荷著成捆的甘蔗葉,跟著包頭巾、戴斗笠,腳上綁著護腳的農家女,緩步踏向歸途。純樸自然的題材,充分描繪了當時的台灣風情。
民國四十三年,對於許多大陸來台人士指稱台灣藝術是「日本畫」,一向溫文謙沖的林玉山表發他的看法,他表示,自古以來每一個時代,每一個地方都有其獨特的繪畫。台灣的國畫本來就是祖國的延長,只是因為地方環境和外來文化交融下,產生了變化,當時的日本人就以「灣製繪畫」稱之,顯示它與日本畫之不同。
「台灣的新進作家,好似剛長出的精神,好好地培養起來不怕將來沒有凌霄的希望,切不可硬著心地,剪掉這富有將來性的小小心芽。」時過半世紀,重新回頭來看林玉山當時的發言,依然鏗鏘有力。
四海任我行
喜愛寫生的林玉山,在民國六十年之後,足跡由國內踏出海外,泰國、越南、尼泊爾、夏威夷、美國、瑞士等等。世界各國的綺麗風光和風土人情,激發他源源不絕的感動,留下許多異國風情的畫作。更難得的是,林玉山身體清朗,直到九十高齡,依然創作不輟。九十歲之後的兩次個展,都還有他近年的新作。
一生惜畫的林玉山,除了年輕時為了學費而賣畫,晚年幾乎不曾出售過一張畫作。然而,就在全民搶救《蓮池》之前,林玉山卻悄悄地捐出自己珍藏多年的三件大型膠彩屏風給台北市立美術館、省美館及高雄市立美術館。「這是父親另一種惜畫的心情表現,」林玉山二子、故宮博物院副院長林柏亭表示。
能將畫作留在美術館獲得長久及妥善的保存,林玉山捐畫毫不心疼。反倒是一些不知去向的畫作令他經常掛念。林玉山記得,在松山機場他曾有一幅一層樓高,大約有十二尺長的水鹿畫作,「如今,不知道那裡去了,真是非常掛念,」說起畫作,林玉山那不捨得的語氣,彷彿像在思念一個離家多年的孩子一般。
玉山長青,留下日據時代的台灣風情,深入山林描繪台灣稀有飛禽走獸,沈浸水墨丹青一輩子的林玉山,真可謂是台灣畫壇的一座巍巍高山,永遠訴說著台灣的最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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脂紅色的荷花,低頭覓食的白鷺,在清晨微曦中緩緩綻放的《蓮池》,是二十三歲的林玉山成名之作。(國立台灣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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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前輩畫家林玉山是台灣美術發展不可或缺的一員,由行政院文建會與雄獅美術合作出版的專書,留下圖文見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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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一鳴驚人,十九歲的林玉山以這一幅《水牛》入選第一屆台展,與同時入選的陳進、郭雪湖被稱為「台展三少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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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有力的線條勾勒與厚重的暈染,《雙牛圖》呈現出南台灣熱帶的鄉土氣息。(台北市立美術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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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寫生與動物的林玉山,以彩筆留下了許多台灣稀有動物最自然美麗的身影。這張《錦翼迎風》裡展翅高飛的就是環頸雉。
(雄獅美術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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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玉山特別愛虎,筆下的《虎姑婆》和藹慈善,也可看出林玉山寬厚純真的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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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淹大水的時候,大家忙著逃難,林玉山卻急著救這一隻即將沒頂的小麻雀,日後畫成了這一幅不朽的《愛雀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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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山長青,九十六歲的林玉山依然身體清朗,謙沖為懷、溫文儒雅的氣質最令晚輩景仰。(卜華志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