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業、認同與抗疫:臺灣一線醫 護人員的臨床敘事
文.蔡友月 (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副研究員)
◼ 敘事指的是一種說故事的形式,緣起於19世紀西格蒙德.佛洛伊德。他的心理分析理論將病人的聯想、夢與記憶,編織成一個前後一致的事件加以整合與理解,成為探討醫學敘事的先驅。
◼ 敘事分析可作為一種研究方法,也可作為闡述我們研究現象的一種理論視野。
◼ 2020年COVID-19疫情帶來全球性的衝擊,首當其衝的正是暴露在高風險的一線醫護人員。本書陸續收集28位醫護人員的口述史與生命史,透過敘事分析臺灣臨床醫護人員如何面對COVID-19的污名、心理壓力、醫療系統的風險與病毒的死亡威脅。
如果臺灣像紐約一樣醫療體系失控,我仍願意在第一線!
SARS(嚴重急性呼吸道症候群)期間身處在被封醫院的陳主任(本文受訪者皆為匿名),任職心臟血管科與內科加護病房近30年,太太也是同院的護理人員,他提到面對感染疾病爆發時,臨床醫師的感受:「SARS我們被封院,有想過自己可能會染上走了。我最好的幾個朋友,那個過世的護理長、書記、還有我們的護理師,我每天都去他們病房一起吃中飯。
我們一群一線的醫護人員裡面只有兩三個沒有被感染,其它全都是SARS確診個案。SARS時我覺得我應該被感染啊,因為我插滿多管的,一開始只有戴著口罩,沒有妥善的防護就插管,然後我急救的幾個病人都是確診個案,就只戴紙口罩加一般外科口罩,最慘的時候是戴紙口罩做喉頭採檢,第一天我們根本只有戴外科口罩做所有的採檢。
結果中研院何美鄉老師帶著美國CDC的人來檢驗,說我是陰性的,可能是年輕抵抗力好。這次COVID-19比較不會有SARS這麼強的死亡陰影,因為這次我們知道穿著全身防護進去。」
55歲任職於感染科的杜主任也說道:「這家醫院我來之前是沒有感染科醫師的,我是第一個。那時候和平封院了以後,仁濟還沒有正式被封院。我們醫院收到一個從仁濟出院的,他自己自動出院是一個洗腎的病人,不知道有SARS,因為非常的喘,當時插管的醫師有戴N95,所以他沒事。其他在旁邊6個護理師,後來全都感染SARS。SARS期間我就住在醫院裡面,那段時間瘦了10公斤,你就是要一直解決問題,隨時處在那種很緊張的狀況。
我覺得這次COVID-19的壓力會比SARS的時候小,第一COVID-19有好的診斷工具,可以診斷確診。我病房的rotate(步調)會比較快,懷疑就收進來,我驗兩次是陰性就可以轉出去。第二我身為醫護人員這次保護裝備都是夠的。」
43歲的英玲是一家公立醫院胸腔內科專科護理師,大學畢業後臨床工作近20年,前後經歷SARS與COVID-19的挑戰,她這麼形容兩次抗疫對自己的衝擊:「SARS 時我在□□醫院當呼吸治療師。我在急診接到第一個個案,印象很深刻,他來就很喘,我們不知道他是SARS,病人很快就急性呼吸窘迫on Endo(氣管內管插管),我們不知道他會有傳染,那時候也是穿簡單的二級防護就進去了。
印象很深刻是他死掉的時候,我們就很像打生化戰,穿兔子裝整個淨空,要兩層屍袋,全部樓層就是沿路灑漂白水,就很像你在看那個電影《伊波拉病毒》情境。
自己有親身打過SARS那個仗,所以這次面對COVID-19就沒有那麼的害怕啦。我們醫院是防疫醫院,我覺得我們做得很好,這次COVID-19的防護的物料與穿的裝備都很足夠。」
英玲是一位單親媽媽,小學六年級的兒子非常擔心媽媽會被感染,她告訴我:「我自己一個人帶孩子,COVID-19最大壓力源是擔心我的小孩沒人照顧,疫情開始我放了大概 7、8千塊在一個小錦囊,我想說大概隔離14天嘛,我跟六年級小孩說,媽媽可能有一天突然被隔離,給你的小錦囊裡面媽媽有留緊急聯絡電話可以打給誰,這包錢夠你吃飯。疫情高峰的時候我常常加班加到很晚回家,我跟我妹妹說,如果我真的怎樣小孩麻煩你照顧,因為我妹妹沒生小孩嘛,可能我照顧過SARS確診的病人,所以我會想說如果我真的重症走了,我自己也有sign DNR(不急救)。對,其實我都會把後面想好啦,因為你在臨床做那麼久,COVID-19爆發,你就會很理智去想這些事情。」
這三位醫護人員身經SARS與COVID-19的挑戰,始終堅守在防疫戰線上與病毒作戰。任職防疫醫院的陳主任表示:「以我的角色內科醫生很難與COVID-19不相關,所以如果大爆發才撤退,是不太可能。那你說我不怕嗎?也不至於說不怕,自己醫生的角色是內科,如果要不做的話,早應該就改行,而不是說真的等到發生事情了,你再來選擇不做,那沒有發生事情就繼續當醫生。我個人的專業認同比較不會選緊急時離開第一線。可是如果我的同仁選擇離開,我會尊重他,因為我可以理解 每一個人真正面對的問題。」
感染科的杜主任則幽默的告訴我:「像我這麼胖,我是覺得這樣突然間心肌梗塞死掉也是有可能的,所以就不用想那麼多。」負責COVID-19病房的英玲也表示:「你的專業在這邊,不管情況多糟。因為我自己走這條胸腔科的路早就覺悟了,我們每天都在冒風險上班。對,因為就共體時艱,我有使命感,願意奉獻自己。」
第一線的陳主任、杜主任、英玲提及當年SARS的記憶仍縈繞不去,這次COVID-19爆發,基於專業認同與責任感,即使夾在自身安危與專業倫理的兩難,仍願意選擇留守在醫療最前線。在28位醫護人員的訪談中,當我問到如果臺灣有一天像紐約一樣發生醫療量能不足、感染人數失控的情況,有80%的受訪者都肯定的表示:「願意留守在醫院的崗位上,貢獻出專業的力量。」臺灣雖然長期被排除在世界衛生組織(WHO)之外,受訪醫護人員普遍認為,這次COVID-19凸顯出臺灣醫療防疫優異的表現,對臺灣醫療水準都具有一定的信心。
感控安全的不確定性:要不斷檢視「我做的是對的嗎?」
雖然醫院每年固定提供紮實的感控訓練,一旦進入收治COVID-19專責病房,一線的醫護人員除了必須熟悉清潔區與感染區的動線,確認防護裝備的穿脫,還會不斷檢視自己「我做的是對的嗎?」負責照顧確診病患的胸腔內科林醫師就說:「採檢是醫生做,因為確診病人,要連續三套陰性才能解隔。我們進去負壓病房採檢從口鼻,有些病人採檢時會咳嗽,會有飛沫,雖穿兔寶寶裝進去,還是會擔心防護裝備有沒有穿好。最大的壓力是擔心,我的防護裝備會不會有一些漏網之魚,或者漏縫,可能接觸到這些病毒,病人採檢時有的會對你咳嗽,我覺得壓力來自擔心自己會不會少做某件事情,被感染影響身邊的人。」
李醫師也表示:「照顧病人時,我穿脫要很正確,不然會有risk(風險)。會怕自己記不起來。」
一線的護理人員往往在隔離病房與COVID-19病人的相處最長,護理師佩君也說:「妳不知道哪一個環節漏掉了,可能會造成感染的情形發生。對,覺得最大的壓力來源是未知。」
在專責病房工作的黃護理師也說道:「遇到確診病人,穿脫隔離衣,我會非常的小心,你沒穿脫好就會感染。對,因為你進到就是一個感染區,你不知道這邊有沒有摸過了再出來摸這邊,會非常的焦慮回顧自己的流程,那時候防護裝有沒有穿脫好。」
照顧疑似與確診病患,即使依循SOP流程,護理師小玲也談及一線的壓力,她說:「照顧到確診個案,當晚我回家喉嚨痛痛的,我就覺得發生了什麼事情,就有點嚇到,對這個疾病不確定性,會覺得很恐懼。雖然已經全副武裝穿兔寶寶裝,都戴髮帽、兩層口罩、N95、再加一個外科口罩,手套也戴了三層。可是那個很多的不確定性,怕不小心有汙染。那時候壓力很大,就完全不敢回家。」
結語
當新興感染疾病COVID-19席捲全球,首當其衝的是一線的醫護人員。1995年臺灣開始實施全民健康保險,健保政策實施總額支付制度以來,國家社會福利保險制度逐漸納入資本主義市場機制的考量,各醫療機構在成本、效率的標準下,醫院尋求收入的最大化,無不努力控制醫療人力成本。本文分析醫護人員的各種臨床敘事,是鑲嵌在臺灣的醫療文化、科層制度與國家防疫政策。面對COVID-19變種病毒持續大肆傳播,未來國家在防疫政策上,應重視醫療現場醫護人員的臨床敘事,兼顧專業自主與組織人力合理調配,給予一線醫護人員在面對感染疾病不確定性的挑戰時,充足的專業訓練、完整的個人防護配備、適當照護比的調整、必要醫療人力的補充,以及緊急狀況下醫療用品招標、核銷流程等制度上更彈性的準則,避免因醫療人力不足無法因應突發狀況,才能建立醫療照護體系安全的應變量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