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還常常忘了在期限內繳款,又被不斷加罰違約金、手續費──對不起,你可能繳愈久欠愈多,永遠也別想還完……
我們都生活在一個膜拜市場的年代,金融自不例外。迥異於早期僅有企業才有需要、或是有能力和銀行打交道,晚近發展的「消費金融」則是全面滲透到每個人的日常生活裡,從車貸、信貸、修繕貸款、學生貸款,甚至度蜜月、繳稅都可以貸款,金融服務──特別是借貸──已幾乎涵蓋了從搖籃到墳墓的所有環節。
面對這樣的市場一神教,信徒盲目崇拜、惹火上身的事件從未停止。最新例子是去年美國次級房貸市場崩潰,幾乎拖垮了全球金融市場。而繼2002年香港、2003年韓國之後,台灣也於2005年發生卡債風暴,估計50萬名「卡奴」共欠下台幣400億元,已成為政府的新金融難題。
自由意志下的借貸關係?
說到「卡奴」,許多人或許會義正辭嚴地譴責他們「過度消費」、「拜金敗德」。但是,《塑膠》一書透過對卡奴、銀行從業者與代辦業者進行的調查訪談卻發現,「失業」(57%)才是卡債族欠債的第一大原因,並可能同時糾合了離婚(16.5%)、替父母及親人還債(14.3%)、創業失敗(13.5%)等因素;至於狂買刷爆的「過度消費」(12%)只列為第5大原因。
《塑膠》不但用具體的事證,還原了卡債族掉落陷阱的過程,洗刷了這些人被認為是「罪有應得」的污名,也揭穿了整個金融體制的貪婪與嗜血。
作者夏傳位指出,卡債借貸關係絕不是「沒錢為什麼還敢刷卡」這麼單純,相反地,發卡銀行步步設局:從標的群體的設定、銀行→行銷公司→代辦公司等外包網絡的層層盤剝;代辦公司只求抓人頭換佣金,甚至捏造假資料,完全枉顧辦卡者是否有消費能力,更不關心銀行將來會面臨什麼風險。一個例證是台灣的Visa白金卡發卡量獨冠亞洲,居然占了整個亞太區的77%!
至於銀行,一方面刻意以動人的廣告(如「借錢蓋高尚」)鼓勵消費,一方面以超優惠的「最低應繳金額」,配上超高的循環利率(年利20%),讓用卡人從最初只想「便利消費」,不知不覺地債務纏身,而利息收入和違約金(逾期手續費)則成了銀行的暴利來源。
販賣「鴉片」無罪?
銀行是害人害己的設局者,然而卡債風暴發生後,政府與學界卻仍一味強調以維護「金融穩定」和「信用體制」為最高處理原則,無異為金融體系的掠奪性間接除罪。正如本書名的隱喻,假使沒有鴉片的販賣與引誘,何來愈套愈深的鴉片成癮者?倘若連香菸都要標示警語與限制購買年齡,那麼金融主管單位放任銀行傾銷(塑膠)鴉片,然後指責鴉片成癮者(卡奴)沒有自制能力,豈非本末倒置?
接下來的關鍵戰役則是:卡債風暴該如何善後?在發生了多起父母攜子燒炭自殺的悲劇後,卡奴「生存權」與銀行「債權」,到底哪一個比較重要?已引起了廣泛爭議,但依目前情況看來,卡奴的解放,恐怕還難以樂觀。
事實上,當風暴成形,政府雖責成銀行公會出面訂定協商機制,和卡債族面對面討論如何解決債務,但因協商條件仍是由債權銀行片面強勢主導,以致多數的協議條件都過於嚴苛(例如每月的還款金額竟然超過收入)。
協商嚴苛的結果是──全國50萬名卡債族,雖有22萬名勉強與銀行達成償債協議,但不到一年,竟已有一半人(11萬人)因無法負擔而毀諾不繳。於此同時,立法院又通過了「消費者債務清理條例」,並於今年4月11日正式實施。在新的「破產法」保護下,卡債族和銀行的角力又會出現什麼變化?還待觀察。
盲目的金融自由化
展望未來,作者指出,我們對於類似卡債風暴的免疫程度高低,仍將取決於一般民眾對金融市場自由化的認識有多深刻。
2001年美國諾貝爾經濟學獎得主史蒂格利茲,在深入研究蘇聯等社會主義國家的私有化轉型過程之後沈痛地指出,「市場經濟」與「自由競爭」絕不是萬靈丹,倘若缺乏適當的社會配套作為規範,則自由化將如失控列車,必以災難收場。
持平而論,《塑膠》並非把所有的金融活動都斥之為邪惡,相反地,作者援引孟加拉經濟學者尤努斯所創立的「鄉村銀行」之例指出,「鄉村銀行」貸給窮人的利率同樣不低──從最初的16%提升到20%;但癥結在於,這些微型貸款提供窮人創業、投資之用,是生產性用途,在輔導配套下,多數窮人有效的利用這筆貸款脫離貧窮,還款率高達97%,並形成銀行、借貸者與國家發展的多贏。
相反的,不管是美國的次級貸款,或是台灣的信用卡借貸,美其名是讓沒有資產可供抵押的窮人,也有向銀行融資借錢的權利(所謂的「信貸民主化」),其實卻是把弱勢者當作可供壓榨的傻羊,利用和其風險不相襯的超高利率(除了名目上的20%循環利率外,若加計手續費等,實質利率可高達80%以上!),榨乾他們的最後一點剩餘價值。
作者分析,有錢人若拿房子抵押,向銀行借1,000萬元,利率可能只要2%;但以中低收入為主的卡債族(家庭年收入平均為54萬元,只有2006年全國平均91萬元的6成),卻得用20%-80%不等的高利率去借錢(平均每位卡債族欠款達200萬元),形成「窮人補貼富人」的不公不義。
除了金融正義還需要什麼?
此外,信用卡借貸不是創業貸款,它鼓勵的是消費享受而非投資賺錢,甚至鼓勵「借愈久愈好、借愈多愈好」(如在便利商店繳款者,條碼設計只提供2種選擇──要不就是100%全繳,要不就只能繳10%的最低額,好讓銀行繼續賺取高額利息),形成「借愈多愈窮」的掠奪式貸款,和貸款以脫貧的宗旨背道而馳。
《塑膠》一書還有許多豐富的內容值得讀者再三咀嚼,由此我們可延伸思考:金融,尤其是消費金融的膨脹,乃與台灣財政政策的失能與失焦有關。
正如作者指出,卡債風暴和2004年的「二次金改」關係密切。以釋出銀行公股、鼓勵併購為主軸的二次金改,一方面激化了新興民營銀行「前段班」想要擴大版圖的競爭慾望,一方面讓民營銀行「後段班」為了保命不被購併,也加入這塊高利率大餅的爭奪。其結果是,銀行M型化的前後兩端,正是最熱中發卡、也被卡債反噬牽連最深的。
在這個過程中,金融監理的失守、政府想藉民眾刷卡刺激消費以擺脫經濟低迷的便宜行事、公營銀行借貸給中小企業的政策使命的轉向,以致許多小企業主求貸無門只好轉向雙卡借貸等,都是幫凶,而這些結構性因素若不徹底解決,就算卡債風暴因為銀行吃虧學乖、小心核貸(目前核卡率已由7成降為4成)而暫時歇止,但一旦傷疤不痛了,可以想見,下一批盲目放貸、盲目借貸的犧牲者,仍將接踵出現。
本書最後,作者列舉了墨西哥擁有兩百多萬名會員的債務運動組織「枷鎖」、美國柯林頓政府推動的「社區發展金融機構」,和由搖滾巨星波諾奔走的「取消貧窮國家債務」,來說明在帝國資本主義與全球金融市場下,從窮國、窮困社區到窮人逐一淪陷,被債務追得永世不能翻身、只好反身呼號抵抗的窘境。
如今,在美國次貸風暴拖垮了歐美多家金融巨擘,在各國陸續發生卡債風暴後,關於放貸和欠債,關於「信用」,該是全面檢討、重建新典範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