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專欄

百年建築.今昔物語 ── 國立臺灣 文學館的空間記憶與生命紀事

百年建築.今昔物語 ── 國立臺灣 文學館的空間記憶與生命紀事

文‧國立臺灣文學館策劃,張文薰、陳令洋、曾彥晏、翟翺、張浥雯著

2025 3月

一份珍貴的文化備忘錄

建築,既是物理性的空間,也是時間的載體,裝盛光陰的故事,映照人們在其中往來逡巡的情感記憶。《百年建築.今昔物語──國立臺灣文學館的空間記憶與生命紀事》便是這樣一部充滿深意的文集,是對臺灣文學館館舍歷史與文化的深刻反思,也是對古蹟建築的全新探索。

把時間蓋回來的人──古蹟修復再利用的人文思維

翟翺著

(柏森建築事務所提供)

基地靠孔廟一側設計了像州廳立面的假牆,作為新舊建築的轉換空間。(柏森建築事務所提供)

修壞的也是歷史的一部分

大暑中,二十多歲的陳柏森站在臺南孔廟的鳳凰樹蔭下。風吹過,陰影掠過他的臉,汗水因陽光更顯晶亮。他正在尋找一塊不起眼的石碑。

大多數遊客不在意那塊石碑,他們更關注的是寫有「全臺首學」的匾額、赭紅色的圍牆、幽深的正殿和孔子的神位。然則,陳柏森知道,那塊石碑正濃縮了整個孔廟。它是臺灣府學全圖碑。

陳柏森正為以臺南孔廟為題的碩士論文煩惱,多次走過南門路、友愛街,在孔廟內外徘徊,試圖將這座古老的建築拓印於腦海,再用文字重建。此時,他尚不知,僅一街之隔,且多次經過的舊臺南州廳,將成為他日後人生的重點。

風再次拂過,從孔廟的鳳凰木到臺南州廳,再到臺灣文學館,一路搖曳著相同的鳳凰木。一樣的風,一樣的樹,一樣的建築師。多年後,陳柏森談起州廳的修復,總會說那是一個機緣。因為如果不曾在成功大學求學,他就不會在臺南經歷改變他人生的時刻──也是在這時,他讀書遇挫,將名字「森藤」改成「柏森」──而修復臺南州廳也不會成為他生命中的一個篇章。

「任何一個建築設計,都是在某個特別的地點、特別的時間做了這件事。在這個地點這個時間,讓建築連結以前與現在。」他回憶起與臺南州廳的因緣。身在其中,卻在複數的地方;既在日本時代的臺南州廳,也在戰後的空軍供應司令部,還有此時此刻的臺灣文學館,這是他修復州廳的哲學,可以看、可以摸的哲學。

實際到現在的臺灣文學館,會看到大廳處的十二根柱子,仔細瞧,則會發現其中兩根有些不同──那是一九四九年空軍供應司令部進駐的痕跡。本來的州廳是歐式建築,柱頭裝飾華麗,但倥傯之際來臺的人們無力也無心去講究這些,只能隨意裝修柱頭。

當時,陳柏森丟出的疑問是:「雖然醜,但它是一九四九年歷史的一部分,如果是你,會保留嗎?」許多古蹟專家持不同意見,但他堅持要留下「被修壞的兩根」作為見證。「如果把它換掉,全部又回到當初很漂亮的柱頭,我們就不知道一九四九年曾經有過這個東西、這段歷史。」

一如島上的人從前不知道島上更早之前的歷史。

就是這兩根柱子,上面支撐著日本留下的歐式馬薩屋頂,也支撐著陳柏森修復州廳前的思考:除了把它當作古蹟之外,該用什麼觀念來看待這座建築,與它乘載的歷史?

臺灣四百年來接受了不同政權的統治,每個政權來臨,都在這座島嶼上留下了不同風格的建築,當殖民者遠去,留下的建築物仍讓現在的人沉思。過去我們無法反抗,只能默默接受。可如今,「我們經歷了民主改革,對自己也要有信心。所謂的信心,就是覺得自己可以跟過去的外來政權還有殖民者平起平坐了。」他想。

臺南州廳的修復過程,就是找到島上人自己跟不同殖民者平起平坐的位置。

舊州廳的紅磚牆與新建築共同塑造臺文館藝文大廳。而紅磚牆上整面白色油漆的部分,標誌著舊州廳被拆除的一個小空間的位置,呈現新舊共融與歷史標記。(林韋言攝影)

在此時也在彼時的空間

落實的第一個辦法,便是尊重古蹟。從南門路、中正路看向臺灣文學館,會發現新建築低於原本的州廳本體,方法便是把量體大的部分藏到地下。於是,陳柏森設計地下三層,作為新建築的主要使用空間,讓舊州廳吐納著底下的人們。

再者,就是延伸歷史記憶空間。孔廟園區是臺南重要的古蹟群,鄰近的臺灣文學館如何在不破壞空間感的情形下修建,同時維持州廳本身的古蹟感,成為陳柏森的設計重點。因此,他在基地靠孔廟一側設計兩個像州廳立面的假牆,延伸都市空間的歷史感,而假牆亦成為了新舊建築相接的過渡。

斷裂的歷史,被建築連接了。

但陳柏森不止於此,過去與現在的關係並非靜止的,而是往復辯證的。因此,新舊空間如何對話,成為他下一個思考:新與舊,並非取代與對抗,而是繼承與對話。於是,他於中間設計採光天窗,藉由引進自然光線讓新舊平等;一樣的陽光,一樣的雨珠,落在新的也落在舊的建築之上。

在這樣的設計下,原本外面的舊牆成為了內牆,也賦予州廳建築新的空間體驗;州廳的紅磚牆與新建築的大理石相映。

此外,從友愛街孔廟廣場看過來,新的臺灣文學館便成為孔廟大成殿的背景,前者協調於後者之中,也是新與舊的對話,後者作為歷史記憶空間的延續。

當新建築與舊古蹟開始對話,身在其中的人便能感受歷史的穿越。最能體驗這點的路線,於內是從文資中心入口由古蹟迴廊進入文學館──這時,在入口中庭回頭可看見舊迴廊的內側立面。於外,則是順著南門路外的公共空間從文學館門口走到孔廟,到了友愛街與南門路,既是空間的、也是建築新與舊的轉角。

這個路線還可抬頭望見其上的椰子樹,那是日本人留下最顯眼的殖民南洋想像(在這座島上,日本人留下的歐式建築,往往伴隨著椰子樹)。修復時,如何把日本人留下的殖民性融入臺南自身的地域特色,便是陳柏森的最後重點──配合南國氣候設計了許多遮陽板,也透過新建築的自由曲線及形體,柔和了原本州廳的厚牆及莊重。

穿過拱門,會看見右側舊州廳的側面,而進入左側新建築,即象徵穿越歷史,時空交會。(柏森建築事務所提供)

找回時間的配方

新的之外,還有原本的州廳。如同被時間磨平的臺灣府學全圖碑,州廳也被時間的過客──過去的主人──改變。州廳鄰街面的洗石子外牆與馬薩屋頂,便是其二。

洗石子因為經過國民政府的油漆塗抹,層層疊疊,想要恢復,就要先把它弄乾淨,然而弄乾淨之後呢?想恢復到當年的面貌──可洗石子有很多顏色、很多配方,哪一個才像當年的面貌?

為了尋找洗石子的本來面貌,陳柏森團隊跑到臺北州廳、臺中州廳,最後是到臺南師範大學,模仿其質感,調配出相應的洗石子──時間的配方。

馬薩屋頂的修復更曲折。昭和二十年,臺南州廳被美軍燒夷彈擊中,原本木構的馬薩屋頂燃燒殆盡。不同於洗石子有他處模樣可循,馬薩屋頂雖有圖片可見外觀,卻不知道尺寸。團隊只好從州廳的立面圖、舊照片,透過透視的角度推算馬薩屋頂是多長多寬。知道比例,卻因為無法找到夠大的木頭原料,只得以鋼結構代替。雖然違反原本的工法,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如今,銅材光澤的馬薩屋頂,成為了失卻般的存在。

失卻同時存在,也是機緣。二十多歲的陳柏森最後找到了角落裡的全圖碑。風吹落他眉頭的汗珠,他被在樹梢間的濤聲吸引,望向失修的州廳,閃現了一個電光般短暫的疑惑,為何孔廟看起來還算完整,但一街之隔的這個建築卻變成這樣?

要到很久之後,陳柏森才找到答案。或者說,他才有能力回答這個疑惑。在他偶爾想起在新竹當木匠的外公帶著鼓仔燈來看他;想起自己曾著迷於火光明滅於精細的木頭雕工裡(多麼美麗,多麼神奇);想起在成功大學讀著威爾.杜蘭的《哲學的故事》;想起一九八○年代到美國讀書,人們討論著解構主義之時──這時他還會閃過另一個疑問:一個來自太平洋另一邊臺灣的建築師,在現代主義、後現代主義之外,什麼才是自己真正的價值觀呢?

答案正在二十多歲的陳柏森眼前(失卻同時存在著)。只是他不知道需要未來的自己透過修復眼前的這座舊建築來回答。透過一座座文化建築,從中央圖書館、高雄市立美術館、中央氣象局,最後是臺灣文學館,他找到了答案:撫著這座島的歷史脈絡,讓過去的在現在裡重現。

新的大理石牆面與舊州廳隔著室內走廊,形成新舊空間的對話,而其上天窗均勻的光線,則使空間顯得和諧。(柏森建築事務所提供)

參考資料

沈安柔,〈建築創造文化空間的建築師──陳柏森的建築之路〉,《成大校刊》第236期(臺南:國立成功大學,2013年)。

范勝雄、陳柏森、黃斌、傅朝卿,《舊建築新生命:從臺南州廳到國立臺灣文學館》(臺南:國立臺灣文學館,2011年)。

陳柏森,口述歷史訪談(文資中心籌備處與臺文館時期),國立臺灣文學館策劃、採訪,2022年。

以現代建築的自由曲線與遮陽板表現臺南的地域特性,並與殖民性的厚重磚牆形成對比。(柏森建築事務所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