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禮讚

說起度冬，多數人會想到候鳥，像是每年必定來台的黑面琵鷺，但，你知道嗎？蝴蝶竟也會度冬！每年冬天的南台灣山谷，都會有數十萬隻的紫斑蝶群聚越冬，這些紫色的貴客，不是來自北方的高緯度國家，而是台灣限定的特有亞種。

群聚越冬的紫斑蝶們，停棲在地上，形成蝶毯的奇觀。（茂林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提供）

世界級自然景觀

一生追蝶的紀錄片導演詹家龍表示，紫斑蝶是熱帶起源的蝶種，無法適應寒冷的氣候，所以南、北回歸線就是牠分布的南界與北界。而台灣位在熱帶與亞熱帶交界，夏天時全台都是紫斑蝶的繁殖地，可是冬天北台灣太冷了，牠們就會遷徙到北回歸線以南的特定山谷裡。

實在很難想像，平常在全台各地可見的平凡蝴蝶，一到冬天，小小的身軀卻會飛行動輒兩、三百公里的距離，來到南部溫暖的山谷。紫斑蝶們會像是葡萄般成串停在枝條上休息取暖，樣態型如蝴蝶樹，或是大片蝴蝶停棲在山溝喝水，宛如蝴蝶地毯的奇觀。如此獨特的生態景象，倫敦自然史博物館出版的《蝴蝶》，將台灣的紫蝶幽谷與墨西哥的帝王斑蝶谷並列為世界兩大越冬型蝶谷，甚至吸引了CNN、BBC、國家地理頻道等國際媒體特地來台追蝶。

為了一探紫斑蝶的美麗身影，我們來到紫蝶幽谷數量最多、越冬斑蝶數量穩定的高雄茂林國家風景區。曬著和煦的冬陽，由台灣紫斑蝶生態保育協會理事、茂管處解說志工廖金山引路，光是從遊客中心步行到生態公園廣場，這短短不到十分鐘的路程，沿途就有紫斑蝶、青斑蝶、樺斑蝶等，好幾個斑蝶家族在眼前翩翩飛舞。

不同於墨西哥帝王斑蝶谷的單一蝶種，台灣的紫蝶幽谷以四種紫斑蝶為主，其次還有青斑蝶類、黑脈樺斑蝶等共12種斑蝶，組成的混棲型群集生態，讓紫蝶幽谷色彩繽紛。

廖金山表示，經常有遊客詢問紫蝶幽谷在哪裡？他總會耐心地解釋，紫蝶幽谷指的是紫斑蝶群聚越冬的生態現象，並非地名。其實在鄰近地區如菲律賓、香港等，也都有紫斑蝶的分布，但這些地方的冬天不冷，甚至沒有冬季，所以不會群聚度冬，就只有台灣很特別，因為北回歸線這個生物地理線的劃分，紫斑蝶會在島內遷徙，造就台灣珍貴的紫蝶幽谷。

台灣的紫斑蝶標記工作超過十年，期望解開紫斑蝶遷徙之謎。

紫斑蝶翅膀上的幻色，會因光線強弱、角度、觀者位置而看到不同色彩，十分夢幻迷人。

跟著紫斑蝶去度冬

度冬的紫斑蝶都做些什麼呢？不是一動也不動的冬眠，而是當清晨第一道光線照進紫蝶幽谷，紫斑蝶們被喚醒，紛紛舞動翅膀曬曬太陽，身子暖了，就開始喝水、訪花，隨著冬陽持續放送熱力，紫斑蝶們不停地從山谷中飛出，到處生意盎然。直到午後陽光熱力下降，紫斑蝶們便回到林間，一隻隻垂掛在藤蔓、枝條上休息，儲備來日的體力。

就像是與土地寫下誓約，每年十月，紫斑蝶便會到訪茂林，而茂管處也會在每年十月到隔年二月舉辦雙年賞蝶季，向世人昭告紫斑蝶的到來。為了迎接這群遠道而來的朋友，除了平時的棲地維護，廖金山笑說，還有一個秘密武器，就是在夏末秋初先種下紫斑蝶喜歡的蜜源植物，如高士佛澤蘭等，吸引紫斑蝶停留。長達四、五個月的賞蝶季，隨著每日氣候、花種、花況的不同，現場欣賞到的蝶況也會有不同姿態，讓人一訪再訪也不會無聊啊！難怪茂林的紫蝶幽谷會被《米其林台灣綠色指南》推薦為最高三星級的景點，更經常有日、韓、歐、美等地的民眾前來追蝶，國外的遊客曾和廖金山分享說，要回國跟親友推薦，茂林的冬天溫暖又舒適，很適合跟著紫斑蝶一起來度冬。

小紫斑蝶

圓翅紫斑蝶

斯氏紫斑蝶

端紫斑蝶

夢幻的光之舞者

要成為紫蝶幽谷通常得具備幾個條件，除了要是位處北回歸線以南、海拔500公尺以下山區，且谷口朝南，還要有良好的森林覆蓋，且附近要有水源，各種條件具足，才有機會獲得紫斑蝶青睞。位於南台灣的大武山，是南部唯一一座超過3,000公尺的高山，就像是道巨大屏障，擋住北方的寒冷，成為紫斑蝶最佳的越冬棲地。目前茂林地區約有10處的紫蝶幽谷，其中生態公園廣場及姿沙里沙里步道，算是其中可近性較高、走起來輕鬆的賞蝶地點。

走在姿沙里沙里步道上的我們，盼望著能見到台灣目前有的四種紫斑蝶：圓翅紫斑蝶、斯氏紫斑蝶、端紫斑蝶、小紫斑蝶。要如何辨別牠們呢？有個簡單好記的口訣：小紫點一邊、圓翅兩邊點、斯氏有三點、端紫亂亂點。只要觀察紫斑蝶腹面中央的白色斑點，就能知道牠們誰是誰。

若有幸在野外見到紫斑蝶，你或許會疑惑，為什麼停棲在幽暗林間的紫斑蝶是咖啡色的，飛舞中的紫斑蝶好像偶爾閃著紫光，但手機一拍卻又黑鴉鴉的一片呢？詹家龍解釋，紫斑蝶的「紫」其實是一種幻色，牠翅膀上的鱗片有很多奈米結構，會造成光的干涉，所以會因為光線強弱、角度、觀察者位置的不同而看到不同色彩，「我們講說1秒鐘有17種顏色變化，實際上當然更多啊！從不同深淺的藍色、不同深淺的紫色、粉紅色，有時候還有一點黃，這種顏色變化是很瞬間的。」詹家龍欣喜地說。

不同種類的紫斑蝶，不僅在外型、食性上各有差異，就連幻色也大不相同。詹家龍在《紫斑蝶》一書中就寫到，端紫斑蝶雄蝶是四種紫斑蝶中最耀眼的，有如梵谷筆下星月夜般的寶藍色；圓翅紫斑蝶雌蝶就像身穿旗袍的仕女，有著黝黑發亮絨布質感的黑藍……。稱牠們是色彩的魔術師一點也不為過。

紫斑蝶的蛹呈現鏡面質感的金屬光澤，使捕食者不敢靠近，達到避敵效果。（茂林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提供）

紫斑蝶幼蟲身上鮮豔的警戒色，顯示著「我有毒」。 （茂林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提供）

共度紫斑蝶的一生

為讓世界看到台灣，更要讓台灣人認識這個生活在周遭卻謎樣的生物，詹家龍拍攝的紀錄片《消失的紫斑蝶》去（2023）年在台上映。不同於一般生態紀錄片略帶枯燥的說教感，詹家龍將這部電影定調為生態娛樂片。

詹家龍使用高規格的高速攝影機，以4K每秒1,000格的速度，捕捉紫斑蝶展翅飛揚、幻色變化的瞬間，搭配由歌手安溥的旁白，以具磁性的迷人嗓音，時而用淺顯易懂的語彙，向觀眾介紹紫斑蝶的大小事，時而又像是好朋友般與紫斑蝶對話，訴說牠們的感受。故事就從蝴蝶媽媽產下卵，新生命就此開始，鏡頭下紫斑蝶一生的歷程在眼前上演，卵孵化、幼蟲如何逃過各種危機，奮鬥不懈地成長，然後化成具有鏡面反射效果的黃金蛹，再羽化成美麗的蝴蝶。

但故事並非就此結束，紫斑蝶平均六到九個月的壽命，較一般蝴蝶還長上許多，當冬天來臨，牠們踏上長征，飛越農田、城市、港口，來到溫暖的南方。透過鏡頭，我們體驗紫斑蝶那跨越群山萬嶺的冒險，方才了解紫斑蝶的一生不單只是悠閒採蜜，牠的世界也有生存與戰鬥的驚險。高潮迭起的戲劇張力，讓人時而替牠緊張，時而感佩生命的堅強，心情隨之澎湃起伏。片中的紫斑蝶被擬人化，因為在詹家龍眼中，「牠是另外一種有靈魂的生物，牠的靈魂跟你的靈魂想法雖然不一樣，可是牠一生的歷程跟人類一樣，有快樂也有痛苦，牠們的一生也很精彩。」詹家龍下了註解。

詹家龍認為，紫斑蝶越冬是台灣蝴蝶珍貴而特殊的文化，需善加保護。

有蝶出沒，高速公路讓道

自小學收到蝴蝶圖鑑後，便一頭栽進蝴蝶世界裡的詹家龍，從撰寫研究報告，到推動社區保育工作，再到紀錄片導演，拍攝《消失的紫斑蝶》。曾經他也只想尋找未被發現的新種，或是追逐珍稀的蝶種，對於全台普見的紫斑蝶並不特別感興趣。但一次在紫蝶幽谷中，被十萬紫蝶大軍震撼所萌生的敬意，他不禁思索，每年冬天這些渺小身影，究竟如何匯聚成震撼人心的力量，他想解開紫斑蝶的遷徙之謎。

詹家龍走進茂林的原住民部落，展開紫蝶幽谷的生態保育與調查研究。魯凱族的傳統文化裡，跑得快的男人會被頭目賜與蝴蝶帽飾，婦女若穿著有蝴蝶紋樣的服飾，則意味勤勞、善於編織，再再訴說著蝴蝶與原民生活文化相依。部落族人復育棲地，種下紫斑蝶的蜜源植物及原生樹種；或是在枯水期的冬天，引水供蝴蝶吸食……，因為保護蝴蝶就是保護家園。

詹家龍與志工們標記了一隻又一隻的紫斑蝶，逐漸對於紫斑蝶的遷徙蝶道有了瞭解。國道三號林內段與紫斑蝶春季北返的蝶道相交，高速的車流造成了紫斑蝶的路殺。在民間奔走下，高公局從善如流，啟動了「國道讓蝶道」保護措施，除了在國道架設防護網引導紫斑蝶提升飛行高度，當飛越國道的紫斑蝶每分鐘超過250隻時，即封閉外側車道，降低車流對紫斑蝶遷徙造成傷害。如此世界罕見的保育行動，還獲得日本JFA協會創意大賞的「海外賞」。

茂林周邊道路設立的當心蝴蝶路牌、國道讓蝶道等措施，都是台灣人守護紫斑蝶的心意。

慈心基金會輔導茂林農友減藥種植土芒果，共同守護紫斑蝶棲地。（慈心基金會提供）

守護珍貴紫蝶文化

縱使詹家龍在茂林的階段任務已經結束，仍有廖金山、湯雄勁等人，接棒守護。慈心基金會也自2011年進入茂林，投入減藥芒果的輔導，再由里仁收購加工，製成芒果乾。雖然友善耕作的收成不穩定，但，少一塊地用藥就多一塊地光復，許多農友的護蝶行動，一做就是十多年。

不只高雄茂林適合紫斑蝶棲息，屏東墾丁國家公園全區也都是紫斑蝶繁殖地，近年的調查研究更發現，位於核三廠的南灣路段，是紫斑蝶的繁殖熱區，每到五六月，還會有大批紫斑蝶橫越馬路。墾管處預計今年將與核三廠、公路局合作，在台26線南灣段架設護網，降低路殺風險，並研擬調降該路段的速限，以保障紫斑蝶的用路安全。也與社區合作，由居民協助紫斑蝶監測，發起在地保育行動。

詹家龍坦言，紫斑蝶保育的路上，也不時有人質疑，為什麼要費心保護數量多又普通的蝶種。數量多不代表不會消失，曾經遍布全台的第五種紫斑蝶──大紫斑蝶就已經滅絕，至今仍是未解之謎。他認為，紫斑蝶越冬的現象可視為台灣蝴蝶的特殊文化，縱使紫斑蝶數量仍豐，但隨著暖化、棲地破壞，牠們可能不再需要度冬，那紫蝶幽谷便會像珍貴文化喪失般隨之消失。

知名的滅絕物種「渡渡鳥」消失300年後，人類才驚覺大櫨欖樹竟因為少了牠消化種皮，無法發芽繁衍而瀕臨絕種。蝴蝶是環境的指標，我們不知道一種蝴蝶的消失會帶來什麼骨牌效應，但能守護紫蝶翩翩，就代表著有一棵大樹，乃至一座森林被保護著，如此微小卻動人，就是生命最好的禮讚。

蝴蝶翩翩飛舞，代表森林也被守護著，滿溢生命的喜悅。

紫蝶幽谷裡，紫斑蝶們聚在枝條形成蝴蝶樹或蝶瀑，有種歲月靜好之感。（茂林國家風景區管理處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