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賢,已然是台灣電影代名詞。
台詞寥寥、色彩黯黮、人物情感內斂、美學真實獨特,侯式電影景框中,沉穩演繹、鏗鏘有力,情感自由延伸至景框外的真實,既限制、又自由。
40年過去,侯孝賢還要拍電影,一直拍到不能動為止。
觀看侯孝賢的電影,幾乎只能有一種方式─「靜靜凝視」。
在影廳裡沒辦法吃爆米花,甚至連插吸管喝飲料的聲音,都可能形成干擾,侯式電影景框裡,有種讓人目光無法轉移的魅力,新作《刺客聶隱娘》亦是,無論多長的鏡頭,都讓人還想要再看得更深邃,觀影後縈繞在心裡的餘韻,得花點時間慢慢沉澱。
這次,希望感受他十年磨一劍的真實,因此決定請導演談談電影景框裡的那些事,以及說說暫停將近10年之後再次開鏡,選擇沒拍攝過的武俠片,想表達的到底是什麼精神?
專訪約在侯孝賢最熟悉的光點「珈琲時光」咖啡廳進行,這裡是他的公司,也是他電影創作的家,幾乎所有的專訪都在他最熟悉的這個空間裡進行。坐在咖啡廳包廂的角落,頭戴白色棒球帽,身穿polo衫、牛仔褲,68歲的侯導桌前一杯白開水,忙碌的宣傳行程讓他看起來又瘦了,攝影師請他脫下棒球帽拍照,侯孝賢一邊脫帽,一以手撓頭邊說:「我的頭髮都壓扁了,可以嗎?」
其實侯導頭髮長度接近平頭,在我們看來並沒有影響,但或許這中間有導演的某種堅持。跟隨他多年的工作人員透露,侯導如果在拍片現場拿下招牌白色帽子猛撓頭髮,大夥就知道要保持安全距離了,因為肯定有讓他覺得不ok的狀況發生。
景框中處處限制
擔任侯孝賢電影剪接指導多年,也是《刺客聶隱娘》製片的廖慶松表示,為了不耽誤電影開拍,侯導婉拒了一個難得的機會,那就是,日方邀請他重拍攝1952年的《生之慾》,作為日本導演黑澤明百歲冥誕的紀念作品。但對於婉拒的原因,侯孝賢說法直接:「是因為很難。要拍日本的題材,氛圍不一樣,還是古裝戲,即便他們願意配合我改成現代的劇本,我感覺還是不容易。」這個拍攝計畫提出完全配合侯導的條件,甚至可以在台灣開拍,日方等待了很長一段時間,就是希望侯孝賢點頭答應。
「算了,我還是拍我自己的吧,比較熟悉。」侯孝賢坦然面對創作上的困難,絲毫不掩飾。他表示,電影景框中的呈現必須受限於現實因素,侯孝賢已經是侯孝賢了,40年拍片創作,他一直保持這樣的思維。
雖然身邊的工作夥伴多認為侯導因想盡早完成構思多年的作品才婉拒,因為時機點剛好就是《刺客聶隱娘》開拍之前,但侯導將原因歸咎於自己。
其實黑澤明導演生前曾說過羨慕侯孝賢電影景框中的自由,最欣賞《戲夢人生》,看了4遍,還說自己沒辦法拍出這樣的作品。
婉拒重拍《生之慾》,開拍籌備多年的《刺客聶隱娘》,侯孝賢第一部武俠電影,有長久以來被淡忘的武俠精神。他說:「真正的武俠是不能隨便殺人的,武就是止戈,就是不能殺,不能為政治、為任何理由殺人,雖然這是唐傳奇的故事,卻有絕對的現代性。」
改編劇本有限制
原著小說中聶隱娘被訓練成刺客,卻因為惻隱之心無法繼續殺人,這是讓侯孝賢想把這個故事拍成電影的初衷。讀遍中外小說,侯導說在歐洲的許多著作裡面,間諜刺客也不能為任何理由殺人,「唯一可能殺人的理由,是為家人復仇。」
因此侯式武俠景框中,沒有逞兇鬥狠、漫天殺戮,也看不到飛簷走壁、刀光劍影,都只是高手過招,幾秒內立見高下。
這部唐人原著小說寓意單純,侯孝賢自大學時期第一次閱讀至今,從沒放棄將它拍成電影的念頭,但是電影最後的呈現與原著故事不盡相同,他說:「原故事有點神話,脫離現實,我把他改過來。」(註)
改變,是因為將原著放進景框會有限制,因此劇本只沿用了小說的背景,「拍原著太麻煩,要建構2個藩鎮,太難,我乾脆改成聶隱娘要殺田季安……」,為此看遍《新唐書》、《舊唐書》,侯孝賢仔細研究每一個人、事、物的時間軸,閱讀研究正史、野史、小說,花了幾年的時間,拼湊出故事人物之間的關係,更確定要將原著拍成電影,就非改寫不可,而最後促成拍攝的關鍵還有一個因素,是因為找到了適合扮演聶隱娘的演員。
找演員有限制
從2001年《千禧曼波》開始合作,到2005年拍完《最好的時光》,侯孝賢認定舒淇非常適合演出聶隱娘這個角色,更加堅定了這個拍攝計畫。
「因為聶隱娘很像舒淇這個人,如果先寫好劇本再來找演員,太慢,而且不見得找得到人選,為了拍片再來選擇演員,是不行的,一定要先有演員。」用熟悉的演員,是侯孝賢拍片的基本原則,但這也是他的限制。
創作題材有限制、找演員有限制,為還原唐朝的真實感,美術組的設計帷幄運籌超過12年,限制更是難計其數,再加上電影裡台詞點到為止(舒淇只有9句台詞),且半數為文言文,敘事不強調連貫性,刺客還不能殺人,這樣一部武俠片參展坎城,難道不擔心西方影評人參不透意境?
侯孝賢從沒擔心過這個問題,他說西方小說也存在武俠精神,「就連勞倫斯.卜洛克的《八百萬種死法》,都有不能隨便殺人的精神,我的武俠精神也就是限制在這上頭。」
作家朱天文曾說侯孝賢不是說故事的人,而是抒情詩人。自創造台灣新電影浪潮的那個年代開始,侯導的作品特質在於畫面魅力,而非敘事過程。《刺客聶隱娘》在坎城首映時,《法國電影筆記》的重要影評人就表示,看得懂重要嗎?能夠吸引我不斷看下去比較重要。
觀看侯孝賢的作品很容易進入他營造的電影氛圍裡,甚至可以不需要看字幕,看得深遠的人,自然就能進入深層的意境。
先有限制、才有自由
外界看來過長的拍攝期(拍了將近2年),侯導認為其實還好,拍得不算太久(已是他所有作品最久的一次),只因為取景地點難找,所以跑了幾個國家,花了一些時間。「拍攝中比較難的是『唐朝』,看了這麼多史籍後,發現要複製實在太難了。」侯導看得越多,想呈現的細節就越多,不可能完全徹底複刻。
他舉例,像是晨鼓三千、暮鼓五千(片中還原了當時的鼓聲,不明白者會覺得電影中為何持續出現隆隆鼓聲),暮鼓之後里跟里之間就不能通行,這些唐小說中透露的資料,侯孝賢研究起來特別有興趣,整理清楚之後,就訂出一個規則,只能在這個規則裡面拍,他說:「有了限制,就自由了。」
既限制、又自由,侯孝賢總是竭盡所能貼近真實,卻又讓情感自由流洩延伸至景框之外,過往的作品《童年往事》、《悲情城市》、《戲夢人生》、《好男好女》、《海上花》、《最好的時光》……皆是如此。就連演員的「戲」也要夠真實。拍攝一開機,就把表演的自由還給了影中演員,讓角色自由發揮,「什麼最美?演員進入真實的場景之後最美。」
侯孝賢從不教戲,甚至也不用分鏡劇本,沒有分鏡表,這點跟導演馬丁史柯西斯一樣,只不過馬丁導演有好萊塢分工精準的制片體系支撐,侯孝賢靠的則是多年合作的夥伴,剪接顧問廖慶松、美術顧問黃文英、攝影大師李屏賓、編劇朱天文,這次還跟新世代作家謝海盟合作劇本。也許創作之路是孤獨的,但是侯孝賢說:「電影從來不是一個人的事。」
隱蔽地敘事
對於電影敘事的不連貫,侯孝賢有話要說,「我的劇本一定是合理的,但是電影中呈現的線索可以隱藏,影像可能是擷取其中一段,但前後隱藏了。」為此,侯導又花了半小時解釋電影的完整劇情,他說拍攝時幾乎所有的劇情都拍了,底片使用超過44萬呎,但是最後剪進電影中的只有大約一萬呎,這四十四分之一的呈現,是侯孝賢精挑細「剪」之後的功力,自然也考驗著觀影者的理解能力。
義大利小說家卡爾維諾曾引述過:「小說的深度是隱蔽地,在於文字和文字中透露的訊息和無法透露的某種意涵。」侯孝賢說:「就像卡爾維諾所說,小說的深度在表面,其它部分是隱藏的;我的電影也一樣,不能像旁白全部攤出來,我呈現的東西,只是一部分。」跟一般看電影怕劇透的情況不同,侯導希望觀影者事先做功課,故事劇情事前了解得越多越好,研究越透徹越好,「因為我透露的只有這麼一點點,那一點點中間如果你自己可以連貫的話,就全部都會明瞭。」
影評人聞天祥說《刺客聶隱娘》像是一首詩,每個畫面都是個優美的句子,直視這部作品,或許就能感受編劇朱天文所言,這部電影將留給觀影者一定份量的「餘韻」。
心繫台灣電影產業
沒拍電影的時間裡,侯孝賢前後擔任金馬獎執委會主席與台北電影節的主席與召集人,對於台灣電影產業有著相依共存的情感,這次《刺客聶隱娘》龐大的後製工程,也在他個人的堅持之下,全數交付台灣後製公司進行。
侯孝賢說,也許泰國、韓國費用便宜,美國在技術上更厲害,但是他決定在台灣一試。「台灣的影視後製產業有個優勢,就是sense還不錯,底子功力或是美術,這方面不輸國外,所以我就試呀。」
有了技術,進而要提升硬體設備,《刺客聶隱娘》的後製有中影全力挹注,「我希望產業要在台灣扎根,也希望他們藉這次機會越做越熟練,由他們(中影)再延伸出去其它的公司。」這次《刺客聶隱娘》是由中影、傳藝、賞霖三家公司聯合完成後製的工程。
侯導話鋒一轉談到預算,提高聲量說「後製貴到不行!」得全部用4K畫質掃描出來,還要變成1K來剪接(因為4K跑不動),剪接完之後還要修片,麻煩又費工,他稍微提高聲量說:「早知道就不用底片拍了!……但是底片的顏色、光影,都是數位不能取代的,而且我搭景也不是在棚內,是在中影的空地,我需要實際的風、實際的光線,用底片拍攝很過癮。」至於下一部作品,導演認真的表示,將嘗試使用數位攝影機。
在整部片子送交坎城競賽之前,侯孝賢剪接時間超過一年半,修改的版本不計其數,上片之前我們問他是否會再修改?他說:「不修了」。不過,兩天後我們再到侯導公司專訪美術指導黃文英時,意外得知侯導人當時仍待在剪接室。
是否有再修改?我想身為觀影者的我們,或許永遠不會知道,畢竟這一切取決於是否過得了侯導的眼光。
繼續拍到不能動為止
拍了40年電影,說過接下來將加速拍片的侯孝賢,要拍電影拍到什麼時候?他沉思了三秒才回答:「不知道欸,拍到…拍不動吧,像葡萄牙的元老級導演奧里維拉,99歲還跟舒淇出席坎城影展揭幕式,只要體力好、精神好、腦子沒壞掉,就可以一直拍。」奧里維拉導演於2015年04月02日以106歲高齡逝世。
導演的人生跟電影已無法切割了嗎?侯導又沉思了幾秒鐘,口氣堅定的說:「我的電影其實是生活的延續,是我的一部分,我的眼光是在看什麼呢,是對人的興趣。」導演的作品一向關注「人」,他平常出門都以坐捷運、搭公車居多,侯導說不接觸人不行,還笑說自己知道人們早上上班趕時間,在車廂中都保持沉默居多,下班則吵死人,尤其是學生……各種讓位的、不讓位的,什麼狀態都能在公共運輸系統上看得到,非常有趣。
侯導分享最近曾看到一位鶴立雞群的高個子女生,全身穿搭的顏色特別美麗,他說看得很過癮,「我喜歡看各種人,人不對什麼都不對,」就跟他的的電影一樣,侯導眼中最美麗的風景,是人。
(註)
原著《聶隱娘》故事發生在唐朝的安史之亂40年後,小說內容講述聶隱娘10歲時被尼姑偷走訓練成三招取人性命的刺客。
某次,聶隱娘奉魏博節度使田季安的命令刺殺陳許節度使劉昌裔,卻因感佩劉昌裔懂得神算,轉而效命劉昌裔,後又成功阻止田季安派出的精精兒和空空兒的兩次刺殺行動,救了劉昌裔一命,被劉奉為上賓,但她並沒有因此恃寵而驕,是一位在亂世之中,有所為有所不為的女刺客。
電影劇本將聶隱娘與田季安的關係,從原本小說中的「前主僕關係」改成「表兄妹兼青梅竹馬」,然後,再讓田季安成為聶隱娘必須執行暗殺的對象。
(上及右圖: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下圖:莊坤儒攝)
不論外界如何解讀、外人眼中 藝術評價再高,侯孝賢的電影 始終有如一條沉穩的大江大河, 有自己的流速與方向,電影景框 中的真實,始終有他多年不變 的堅持。
除了侯式美學的極致要求,《刺客聶隱娘》中人物情感內斂,卻滿有餘韻張力,侯孝賢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浪 漫的情懷,只是沒有刻意表現出來。(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
除了侯式美學的極致要求,《刺客聶隱娘》中人物情感內斂,卻滿有餘韻張力,侯孝賢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浪 漫的情懷,只是沒有刻意表現出來。(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
除了侯式美學的極致要求,《刺客聶隱娘》中人物情感內斂,卻滿有餘韻張力,侯孝賢認為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個浪 漫的情懷,只是沒有刻意表現出來。(光點影業提供/蔡正泰攝)
「什麼最美? 演員進 入真實的場景之後最 美。」侯孝賢說,真實 是什麼, 拍出來就動 人;他總是想辦法讓演 員完全投入,不只一次 強調,舒淇是他心目中 飾演聶隱娘的唯一人 選。(光點影業提供/ 蔡正泰攝)
「寫實有限制,但是訂下來就有自由了。」侯孝賢說,在一個規範裡面努力鑽研的創作之路是孤獨的。他總是 多方涉獵文字、文學,在他眼中,文字跟影像是同一種東西,是同一種表達,每一種表達後面都有其深度, 電影不能是平的。圖為《悲情城市》劇照。(財團法人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
「寫實有限制,但是訂下來就有自由了。」侯孝賢說,在一個規範裡面努力鑽研的創作之路是孤獨的。他總是 多方涉獵文字、文學,在他眼中,文字跟影像是同一種東西,是同一種表達,每一種表達後面都有其深度, 電影不能是平的。圖為《海上花》劇照。(財團法人台灣電影文化協會提供)